十五歲的少年,十六不夠,明明在選賢大典上先拔頭籌意氣風發,本以爲能夠在大蔚朝廷處混得風生水起,卻是落得如斯下場。早知如此,她定會竭盡全力阻止他進入官場,甚至是躲避開凌徹的視線,不讓他們有機可乘。去浪跡天涯總好過在朝廷裡被人無期窺伺,最後落入狼窩之中,死無葬身之地。
“小玉啊小玉……”顧竹寒實在是難以相信她在和顧玉駱分別的時候顧玉駱還是那麼躊躇滿志準備要大幹一場的張揚恣意怎麼眨眼到得今天會變成如斯田地?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細碎光影浮動,高燭煙塵懸於半空之中,迷糊了時間,斗轉星移之間,赫然回到七天之前。
七天之前正是大蔚科舉之日,鞭炮高香燒個不斷,顧玉駱被順景帝委任爲這屆科舉的監考官,目的衆人皆知。
然而,第一場科舉過後,他還未來得及整理案頭卷宗,便被翎羽衛暗中帶走。
無法問緣由,無法猜測事情的發生,亦無法得知自己的命運。
彷彿是一隻被待宰的羔羊那般,他被押至皇宮之中關押重犯的大牢裡,於酸臭腐朽的味道之中看見譚芙正站在牆壁之前,看頭頂一線天光直射而下。
顧玉駱身心劇震,看見譚芙之後立即上前,“娘?!”
譚芙回身望他,眼中晶瑩閃爍,她想對他說一些什麼,然而最終還是不知道該要怎樣出口。
一個時辰之前,她亦是被順景帝召喚入宮。
玉石階上,龍顏震怒,玉石階下,各種證據散落一地。
順景帝暴怒之際,還是不忘將刻有顧玉駱八字的鈐記扔到譚芙面前,他難以置信地盯着她:“芙兒,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順景帝話語中的意思譚芙是最明白不過,他扔過來給她的鈐記纔是顧玉駱真正的鈐記,正是與大諾遺孤出生的年月日相同。
“陛下,民婦一時糊塗,纔會導致現在的局面發生,可是小玉……小玉他什麼都不知道,能不能求陛下繞他……”
譚芙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震驚的狀態之中,無助之下也慌不擇言起來,順景帝看着淚流滿臉,極致悔恨的模樣,心中微舒一口氣,“前朝遺孤是絕沒有可能再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枉你之前還想用你的女兒來代替顧玉駱去死。”
前朝大諾覆滅之時,遺孤誕生,誰也無法得知遺孤是男是女,明察暗訪這麼多年,今天才得知大諾遺孤居然長大成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民婦一時糊塗一時糊塗,當初只是見這個嬰兒可愛,又沒害人之心所以才收養了他,現在民婦已然知道了一切事實,這些事情都與小女顧竹寒無關,還請陛下高擡貴手,繞她一命。”
“顧竹寒現在在哪裡?”順景帝心思不明,半邊滿布皺紋的臉沉在光影之中,只要譚芙的回答稍有不如他意,顧竹寒的下場也還只是得死。
“……小女前段時間得了傳染病,爲了不要連累他人,是以讓她出京休養。”
譚芙艱澀說道,仍舊是擡起一張臉來,看向順景帝,那楚楚模樣看得人心生不忍。
順景帝眸底精光閃現一瞬,最後還是揮了揮手,讓翎羽衛帶她下去。
地牢之中,譚芙看着翎羽衛捧到她面前的托盤,眼底神色複雜。
一杯鴆酒靜放其上,光影流動間,酒色分明,然而,沒有任何人懷疑沾酒必死。
“煩請顧夫人待會兒勸說顧公子親自飲下這杯酒。”翎羽衛毫無感情的聲音傳來,譚芙閉上了眼睛,心頭剎那寒涼。
此刻,癡兒在眼前,兩人相對無言。
顧玉駱不知道該問譚芙一些什麼,只能一味看着她,希望在他臨時之前給他一個說法。
然而,譚芙卻是接過翎羽衛遞給她的酒,微微一笑,擡頭看向顧玉駱:“小玉,喝了這杯酒,諸事結束,再無人能夠傷你。”
她笑,笑得悽楚,笑得哀慼,笑得渾身顫抖,幾乎連手中的酒都要顫灑出來,顧玉駱瞥了那杯晶光明亮的酒水一眼,忽而從譚芙的眼底得到了答案。
他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但是回想起往事,回想起譚芙對自己毫無緣由的溺愛,回想起譚芙總是悉心教導顧竹寒,回想起以往許許多多的一切一切,他突然明白,他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是等着這一天,以他的死來換取顧竹寒的生。
“娘,真的是這樣嗎?”
譚芙赫然擡頭,再也忍不住,直接哭出聲來,她仍舊是什麼都沒有對他明說,可是顧玉駱卻是蒼涼一笑,接過她手上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斑駁牆壁之上,燭光黯淡,將那人站得修長筆直的身影模糊得花了衆人的眼,鴆酒劇毒無比,穿腸即破,所過之處雖完整無缺,卻是讓你死得痛苦哀絕。
牆壁之上那道暗影死死攥住自己的喉嚨,而後緩緩朝地上躺下,他彷彿是極度不甘心,掙扎着扶在牆邊,怎麼樣都不想沒有志氣地狼狽死去。
譚芙的目光由始至終都定在他的身上,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手帶大的兒子在自己面前死去,而後,泣不成聲。
紅脣輕揚的別緻不復存在,脣色換作青黑不祥,顧竹寒指尖一滑而過木棺上顧玉駱的嘴脣,終究是別過了臉。
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害怕自己再看下去便會忍不住痛哭出聲,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她害怕她一哭出來就會泄了力氣,再也積存不起力氣去報仇。
是以,她轉過身去,平復下心中激盪的心緒之後才走至香案之前執了六柱香,給他們各點了三柱,又跪在蒲墊上對着他們叩了三下頭,以謝他們今生照顧的恩情。
顧竹寒心情極度難受,整個人像是被強行塞了一團又一團輕飄飄的棉花那般,她想起前世親人逝世的種種經歷,知道他們許多都是因爲家族內部紛爭莫名死去的,那時候覺得自己不夠強大,只有變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的家人,直至現在,她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她覺得,無論她怎樣努力,都好像只能在原地踏步,由別人來保護她。
這一點認知,讓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可是又不得不懷着譚芙寄予她的期望恥辱地活下去。
她還要報仇呢,所以她不能倒下。顧竹寒苦笑出聲,她叩完頭,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卻忽而被一股大力猛地拉進懷中,那人拉得用力,幾乎要把她的鼻樑給撞在他堅實的胸膛上,顧竹寒拼命掙扎,口中低嚷,“你放開我,放開我……”
然而那人摟得是那麼用力,平日裡的溫文爾雅翩翩君子全然不見,到此刻只剩下一股令顧竹寒也不得不屈服的執拗。
顧竹寒見自己掙扎不行,便伸出拳頭去打他,梵淵始終緊緊摟着她的腰,任由她軟綿無力像是宣泄般的拳頭打在自己身上,他吻住她的發頂,低低對她說:“對不起,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遲了,我沒有能保護他們。”
顧竹寒一聽他放下身姿道歉的話語,心中更不是滋味,譚芙和顧玉駱的事情其實關他什麼事情?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應該是從大蔚邊境那處趕回來的吧?又哪能管那麼多?
“不關你事。”她從口中無情吐出幾個字,她不想再和這些人扯上關係,“請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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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凝陰森的殿宇裡,不染纖塵的白衣男子死死摟着懷中森寒了臉容冷麗得已然不屑做出任何表情的玄衣女子,他任由她在他身上發泄,顧竹寒見自己掙扎不了,最後只得僵硬地垂下了手,她硬是和梵淵保持着一段距離,即使男子的力氣比她的大得很,她仍舊不想和他再有太深的交集。
她以此來明顯和梵淵坦白,我不想和你們再有所牽扯。
“竹子,難過的話就哭出來。”梵淵卻是不管她,他的話語中沒有安慰的味道,更多的是命令。霸道的命令。
顧竹寒聽得這句話渾身顫了顫,哭?哭有什麼用?人都已經死了,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哭能挽回一些什麼?
她下垂了目光,長睫在光暗交替的偏窗細線之中篩下一痕晦暗未明的暗影,她的手僵直放在身側,以一種放任自如又極度頹廢的姿態無聲立在兩座巨大的靈柩之前,烏髮遮掩了大半面容,眸子不再對焦清晰,給人一種活死人的心悸。
“竹子,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梵淵用力將她摟入懷中,顧竹寒無法抗拒,只得將自己的臉埋在這個身上有着鎮靜心神平復世事滄桑氣息的男子身上,良久,久到梵淵以爲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她忽而哽咽出聲,淚水浸溼了他的前襟,“可是我恨自己,我恨自己你知道嗎?”
現實與想象中的巨大落差實在是令顧竹寒不能釋懷。以爲他們一家三口因着生存壓力不得不在譚府中寄人籬下的時候,她壓根沒有想過譚芙和顧玉駱會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什麼前朝遺孤什麼謀逆大案她根本想都沒有想過,養父離開了他們是一件好事,都已經如此平靜地過了這麼多年了,爲什麼還會在他們一家人快要過上幸福日子的時刻對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情?
顧竹寒無法接受,她之所以能夠在譚府裡委曲求全完全是因爲心裡始終揣懷着一個美夢,她曾經想着帶譚芙和顧玉駱遠離帝京浪跡天涯,不再被別人束縛,所以她拼了命去釀酒,去賺錢,去開子不器,就是爲了積累最原始的資本,將來隨心所欲去做自己的事情。然而,這些願望終究是奢想。若然當時她一力阻止顧玉駱進朝爲官,若然她不入讀長醉書院,若然沒有遇到凌徹這個人,那麼是不是一切都有轉機?
她從來不是一個靠着心中願望去活下去的人,可是願望破得如此意外,她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梵淵沒有說話,甚至連嘆氣都沒有,他任由那個女子在他懷中哭泣,任由她流到他衣襟上的淚水浸溼他的衣裳,再流進他的心裡。
他,願意和她分擔她的一切喜怒哀樂,以及生死病纏。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是誰也不想得知的事情,梵淵沒有想到凌徹會這麼不近人情,一方面給予她憧憬,一方面卻是毫不留情地將她的親人給殺死,幸而,他早已經幫她做出了安排,按照現在這種形勢,她不走不行。
因爲,他很難確保,奸狡如凌徹,還會對顧竹寒做出什麼極度不利於她的事情。
然而,譚芙和顧玉駱之死隱含的內幕不應該由他告訴她,而是應該等她自己去發現,再去問她身邊的人。
顧竹寒哭了一大場,將連日來壓在心底久久沒有發泄出來的悲傷給釋放個徹底,她哭得恣意哭得壓抑哭得痛苦淋漓,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自穿越到這裡來從來沒有哭過哪怕一次,她知道譚芙和顧玉駱對她十分重要,可是沒有想過會重要到這個地步,就正如這副身體早已死去的靈魂那般,她是異世來客,和這二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本來她覺得自己能在任何時候都抽身而走不帶走哪怕一絲風。但是,她終是高估了自己,在她將對前世弟弟的感情轉移到顧玉駱身上的時候,她便應該知道譚芙和顧玉駱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人。
現在眼前事實完美證明了這一點,什麼無心無情,那是對自己不在乎的人來說的。
顧竹寒自嘲一笑,她早已經止住了眼淚,可是由於是伏在梵淵懷裡哭的,哭的時候還可以肆無忌憚萬事不管,哭完之後她倒不知道該要怎樣從這個人的懷中擡起頭來了。
“哭完了?”梵淵見她埋首在他的衣襟裡久久不動,怕她悶着,唯有問道。
“嗯。”顧竹寒很輕地應了一聲,然而還是在他的懷裡埋着並沒有要擡頭的意思。
“那還不擡起頭來?”
“……”
懷裡的人兒久無動靜,梵淵雖是不介意坐擁溫香軟玉久一點,但是在兩副棺材面前做這種事情,終究是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