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戈於混沌中睜開雙目,目之所及,又是一片白色虛無。像是蒙在眼睛上的薄紗。稍適應了一會兒,朦朧的感覺消失,眼前場景也開始清晰起來。
“太子殿下,屬下打探過了,前面那莊子是澤陽東離家的別苑,東離家的公子在此處休養身體,隨身伺候的只有一個大夫和一個老管家。”
那時還是東宮侍衛的風柳興沖沖說道。
原來這竟是接着上一次的幻境。
在極東日不落之地,軒轅重九在自己的協助下,不戰而勝。此時正在返回黎陽王城的途中。
而這澤陽東離家,說起來跟軒轅重九還頗有些淵源。軒轅重九的母族便是澤陽東離家的分支。東離世家枝繁葉茂,族中子弟衆多,有出息的也不少。軒轅重九外祖父這一支也是正經的嫡系,與如今的東離家家主乃是堂兄弟。
而在別苑休養身體這位正是東離家主的嫡親長孫,算起來,也是軒轅重九的表兄弟。據聞,二人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所生。只不過,這位東離公子一出生便身子虛弱,常年臥病在榻,鮮少見人。
這裡方圓百里,荒無人煙,若是錯過此處,又不知要何時才能找到人家。軒轅重九回頭看了眼因長途跋涉,已經疲憊不堪卻強忍不發的軍士,面上閃過一絲糾結。
一路上,追殺一刻未停。此次他大敗敵軍,立了戰功,那些覬覦太子之位的兄弟們更加沒有出頭之日。他們必定會瘋狂報復,巴不得自己死在外頭。因爲自己一旦活着回了王城,便是他們的死期!
軒轅重九從不懼怕殺戮,但此刻,他卻有些猶豫了。
因爲他有一個不爲人知的秘密。
他天生失了一魂,總是招惹些不乾淨的東西,後來是一位民間高人送了一柄鎮魂劍入宮,那些東西纔不再找上他。
父皇曾命術士私下打探能否尋到那一魂,只是苦尋多年無果。但他自己卻是知道的,知道丟失的那一魂,就在那個與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素未謀面的表兄弟身上。
這位表兄弟比他還慘,他只失了一魂。而這表兄弟卻是生來無魂之人。人無魂豈能算是活着?總之,他也不知自己這一魂爲何會遺落在這位表兄弟身上。但他也沒有想要討回的意思。
因爲他發現,在危機四伏步步殺機的東宮,他唯一得以安寧的時刻,竟是在夢中看到那抹白色身影之時。
他不希望自己的出現,打破他的安寧。那些人在背後虎視眈眈,若因自己連累了他……
遙遙望着半山腰矗立的莊子,他擡擡手,想要軍隊繼續前行,然而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兒:“上山!”
他想看看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表兄弟,很想!
在朱漆大門前停下,軒轅重九十分客氣的扣了扣門。開門的是位老管家,待問明來人身份之後,那老管家顫顫巍巍的將軒轅重九請進了門。
當朝太子殿下駕臨這小小別苑,那簡直是莫大的榮幸啊。
副將隨軍士們安置在莊子後山,風柳則帶着侍衛隊一併進駐別苑。這別苑不大,勝在安靜雅緻,若是細品,淡雅中又透着一絲清冷蕭瑟。
正如那人,一身白衣,長身玉立。總是倚着欄杆望着天。他身上沉寂安靜的氣質,與眼前這院子的景緻如出一轍。
那老管家也是個有眼力價的,瞧見軒轅重九似乎對他們這小院兒有興趣,豆粒兒似的眼睛一轉,笑眯眯道:“這莊子啊,是我家公子自個兒設計的。您瞧,這一花一樹,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事無鉅細,都是公子親自過問。用料考究,請的工匠都是澤陽一帶頂好的。”
軒轅重九很有耐心的聽他說完,跟着點點頭:“果然精緻。你家公子想來也是風雅之人。”
“那可不,人都說我家公子常年纏綿病榻,必是病的不成人樣,不敢見人。也不受老家主重用,被髮配到這窮鄉僻壤的莊子裡頭自生自滅了。那都是他們信口胡言。殿下要是親眼瞧見我家公子那身氣度,您就知道了,這世上當得起‘君子’二字的,還真就得是我家公子。”
老管家似乎是許久未曾見過什麼人,這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了。
“殿下不知,早幾日我家公子卜了一卦,說是八月初八貴人到,是以今日一早便叫小老兒侯在這裡。嘿,沒想到真給等到了!”
“你家公子還會卜卦?”
“我家公子閱盡百家書目,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又自修道法,降妖除魔,厲害着呢……”
也是奇怪,軒轅重九本就在夢中見過這位東離公子,可老管家喋喋不休的話在他聽來,卻甚爲悅耳。
他喜歡有人誇他。
白楚戈困在虛無裡,雖然能看見外面的景物,卻不得自由。軒轅重九將他揣在袖兜裡,隨着沉穩的步伐,再加上老管家絮絮叨叨的話,讓他這短短一路打了好幾個盹。
“管家,貴人到了?”一道溫潤的聲音從竹簾後頭傳來,白楚戈虎軀一震。
好熟悉的聲音啊!
扒着軒轅重九的衣袖,他看見管家挑開簾子,竹簾後頭一個白衣少年跪坐在蒲團上,執着棋子的手頓在半空,微微側頭看了過來。
東離楚戈!
軒轅重九進了花廳,自來熟的跪坐在東離楚戈對面,擡擡下巴,示意他將棋子落下,又自顧撿了白棋與他對弈起來。
老管家還等着給他家公子引薦呢,瞧這二人一句話不說,卻是下起了棋,十分有眼力的沏了壺茶,退到門口守着去了。
白楚戈可不懂這風雅的玩意兒,就是怕漏聽了什麼關鍵信息,這才強撐着不敢睡。
不過話說回來,他不是在公共汽車上麼,怎麼又突然來到這個地方了?是在做夢?
正當他疑惑之時,一股藥香味讓他精神一振。
“楚戈,該吃藥了。”
由於是在軒轅重九的袖中,白楚戈的視線受阻,看不見來人樣貌,卻一眼就看到那人腰間垂着的翠色玉葫蘆。和公共汽車上那個小夥子胸前佩戴的差不多樣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物件。
“瞧,我今日難得棋逢對手,倒是一時忘了時間,修,莫怪莫怪。”
那人倒沒接話,只從腰間解下玉葫蘆,瞬間,那拇指大小的玉葫蘆變成巴掌大小,那人從玉葫蘆裡倒出一顆藥丸來遞了過去。東離楚戈笑着接過,吞服了下去。
“我自幼與藥爲伴,本以爲這一生都是如此,想不到今日殿下到訪,倒讓我以後不再受這等苦楚了。”
軒轅重九眉梢一挑:“你如何得知孤的身份?”
東離楚戈道:“你我夜夜夢中相見,眼下真正見了面,自然是識得的。”
“夢中……”軒轅重九眯起眼睛:“你也看得見孤?”
“自然。”
軒轅重九忽地笑了:“說到此,孤倒是好奇了,一個生來無魂之人,是如何拿了孤的一魂,又是如何憑着這一魂活到今日的。”
“既然我用了殿下的魂續命,自然也不會瞞着殿下。”東離楚戈從顏修腰間解下玉葫蘆放到棋盤上,問道:“殿下可知此物爲何?”
“不知。”
“此物乃仙家至寶九轉玉葫蘆。可通陰陽,改生死,煉仙藥。正如殿下所說,無魂之人本爲該死之人,幸好修的祖父有此寶物,替我改了死命。說來也是奇怪,當時借魂之人本已選好,不知當中出了什麼差錯,竟是將殿下的魂給借來了。”
“本來顏大夫還擔心這魂會給東離家惹來麻煩,便用九轉玉葫蘆試圖將殿下的魂給送回去,沒想到殿下這魂卻賴在我身體裡不走了。顏大夫沒法子,只得繼續施法,讓殿下這魂更加穩固。”
“人有三魂七魄,缺一不可。殿下這一魂讓我勉強得以活命,但獨木難支。顏大夫便用九轉玉葫蘆煉藥,硬是將我這副身體養成了純淨之體,這麼多年,也都是靠着顏大夫的藥,才能安穩度日。”
“當然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和常人一樣,但事實上,我離不開此地。這裡是一處天然形成的藥谷。而我每日所服之藥,都出自這藥谷中。其中有幾味仙藥更是當日開花當日結果,一旦過了時限,當天的藥便煉不成。”
“而一旦停了藥,便會有不乾淨的東西盯上我這副身體。那時的我也是最爲虛弱的時候,無法與那些東西抗衡。是以,我只能日日憋悶在莊子裡,你說可憐不可憐。”
白楚戈在袖中聽聞此事,不勝唏噓。這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啊。
“……那你適才所說,再不用受此苦楚,又是何意?”軒轅重九好奇道。
白楚戈更好奇。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這矛頭竟指向了自己。
“殿下袖袋中那物什,正是楚戈需要的。”東離楚戈手指一勾,白楚戈只覺身體騰空而飛,視野也跟着擴大,下一秒,他就落到了東離楚戈掌心裡了。
“此物出自極東日不落之地,雖然只是一塊玉石,卻是這天地間最有靈性的玉石。我需要的,正是這玉石的靈。不知殿下,可否割愛。”
軒轅重九靜靜的打量了他幾許,半響,輕笑一聲:“孤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此物對你如此重要,孤若是給了你,你,拿什麼回報孤呢?”
東離楚戈顛了顛手裡的玉石,忽然笑開了:“此物於我來說,便是續命的寶物。殿下給了我這般貴重東西,楚戈回報給殿下的,自然也是殿下朝思暮想的。”
“哦?是什麼?”軒轅重九被他勾起了興趣。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