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半,我動作利落的把鮮奶倒進盤子裡,扔進微波爐里加溫,趁着微波的空檔,跑回房間把包包收好,等會兒還得趕去上班。
小小的餐桌上站着一個五十公分高的嬰兒……嚴格說起來,它跟一般的嬰兒不太一樣,它有着鐵灰色的肌膚、皮包骨的姿態,看起來完全不可愛,因爲它是具木乃伊。
正確的名稱,是「幹嬰屍」,來自泰國。
泰國養小鬼的最高境界,就是把小鬼移進這種幹嬰屍的身體裡,如果能浸在嬰屍油裡更棒!在我家這一具比較特別,它不是移靈進去的小鬼,它的屍身裡原本就有靈魂。
去年十月,我在上一家公司參加泰國員工旅遊時,發生了一些事,一整組的人被帶去當作邪惡四面佛的祭品,要不是這具幹嬰屍及時相救,我恐怕現在也沒辦法在這裡熱牛奶。
事情結束後,我回到臺灣,它也跟了過來,說跟我有緣份,得跟着我才行;我並不介意,因爲老實說,這具幹嬰屍絕對比我之前的同事要好相處得多。
『我要吃巧克力的。』踩在我餐桌上的幹嬰屍任性的開口。
「那個吃完了,我下班買回來。」我抓起櫃子裡兩盒玉米片,「綜合水果口味?」
它睨了我一眼,竟然用那張已經不好看的臉瞪我。
「炎亭……我要遲到了。」我沒好氣的說着,搖了搖手中的玉米片,期待它們發出的聲音能誘人些。「我保證今天下午買半打回來,米粒會幫我扛。」
『好吧。』它比我更不甘願的回答,我搖了搖頭,要不是我必須伺候它,我真的不想在這裡爲玉米片浪費時間。
我倒着谷片,一直到它點頭爲止,居然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炎亭,噢,這是我取的名字,老叫它幹嬰屍不好聽,我也不能在跟同事米粒聊天時,幹嬰屍幹嬰屍的掛在嘴邊,多嚇人?
炎亭愛吃玉米片,而且吃得非常兇,它根本是吃玉米片配鮮奶,絕對不是鮮奶佐玉米片;總而言之,一般小鬼或是幹嬰屍都得用血養,我想我能用玉米片讓它開心,就該可喜可賀了吧?
雖然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它那具屍體哪有腸胃功能消化那些東西。
「我要去上班囉!」我拎起包包,「不準玩火!」
『妳以爲我會無聊到燒自己嗎?』它嗤之以鼻的哼了聲,事實上它上星期玩火才被我抓到。
我沒再說話,只是瞪着它。
『好。』它再度不甘願的回答,乖巧的拿過它專用的圍兜兒,綁在頸子間,坐下來準備大塊朵頤一番。
我開了門,不必交代它小心門戶,哪個偷兒敢闖進來偷東西,只能算他倒黴了!一定沒有小偷會料到,有人家裡的保全是一具嬰屍。
『安,妳要小心!』關門前,炎亭這麼說,『今天是大凶。』
我嘆口氣,它剛剛又占卜了。
我實在不想信這套,但是我都跟一具幹嬰屍住在一起了,還能有什麼不信?炎亭的占卜準確度高達百分之百,我就是討厭他永遠報兇不報吉。
我快步出了門,今天天氣有點陰暗,說不定下午會下雨。
我,安蔚寧,出版社編輯。
我跟一般人一樣,爲了生活而工作,沒有什麼多大的特色,個人的特色就是低調,相當的低調。
我就是那種在辦公室裡,很容易被忽略存在的那種人;但是,我不怯懦、也不好勝,我只要不開口,別人可能就會忘記我今天有來公司。
這就是我。噢!別爲我難過,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反過來說,我每天都以極度低調爲目標在生活着。
我不喜歡人羣,也不希望人羣喜歡我,我希望孑然獨立,不要跟任何人打交道、不談人際關係,可以的話,最好連話都不要說!
「冷漠」是個非常適合我的形容詞,而且我不排斥,因爲事實上我就是一個感情闕如的人!我的喜怒哀樂,恐懼與怒氣全都少於正常人,我沒有任何極端的情緒,我無法打從心底愉快的放聲大笑,也沒有辦法體會什麼叫怒不可遏。
稍早之前,我甚至無法體會什麼叫悲傷。當年我父母跟弟弟飛機失事時,我只掉過兩滴淚,我知道他們離去了,我有些難過,但是不知道什麼叫「悲慟」。
去年在泰國的生死經歷中,我意外的找回了悲傷的情緒,因爲我哭了好久好久,哭到肝腸寸斷、哭到雙眼幾乎失明,我想起了父母去世的情景,想起了過去該好好大哭一場的所有事情。
炎亭說,我的情感付之闕如是有原因的,系之於前世,但我能夠把完整情緒找回來,只要我多多出外旅遊……因爲我的情緒遺失並散落在世界各地。
聽起來很扯對吧?以前的我可能連聽都不想聽,但是這件事是一具會說話的木乃伊嬰屍告訴我的,還有什麼不能信?
快步跑出捷運站的階梯,路邊已有熟悉的摩托車在等我。
「妳遲到了。」摩托車上坐着一個令人側目的男人,他是模特兒兼編輯,兩份工作都很稱職。
「炎亭早上爲了沒有巧克力口味的玉米片跟我鬧脾氣。」我接過他遞來的安全帽,「我保證下午會買半打回去。」
「真任性。」他笑着。
我跟米粒在上一間公司就是同事,泰國之旅也因爲他化險爲夷過數次,對於魍魎鬼魅,他比一般人敏感些;正因爲模特兒的工作,常往各處跑,所以遇見的怪事相當多,處理起來也特別有經驗。
我們一起離開前一間公司,來到了這家出版社,他是我的知己好友,說不定是我目前在這世界上碩果僅存的朋友……之一。
我離新公司很遠,但他比較近,他每天會固定在這裡等我出捷運,直接載我一起去公司上班。
「早安!」同部門的洪麗香剛好在樓下大門那兒,「好羨慕喔!又一起上班啊!」
洪麗香是個八卦之王,她的聲音、行爲模式都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我懶得跟她解釋些什麼,只是微笑點頭。
早說過我跟米粒只是朋友,載送上下班是順路,大家要怎麼傳、要怎麼繪聲繪影,那就是他們的自由了,不關我們的事!
畢竟我們管不了別人的舌頭,爲了別人的話語讓自己不快樂,那未免太不值得了。
這是間規模普通的出版社,以出版驚悚小說爲主,銷量還不差,在業界頗具名氣。
「噯,安,妳聽說了沒?」洪麗香湊近我身邊說話,我不喜歡女孩子「黏着人」說話的特性,「昨晚薛佳燕見鬼了。」
一聽見「鬼」這個字,我不由得回首瞥了米粒一眼。
因爲他不只一次說過,辦公室不乾淨。
「喔。」我淡淡的應了聲,並不希望話題繼續,因爲鬧不鬧鬼,跟我今天的工作毫無關聯。
「她昨天晚上在辦公室裡尖叫,把警衛嚇了個半死。」洪麗香挑了眉,全然不相信的模樣,「不想加班就明講,用這種理由很爛!」
「她本來就沒必要加班。」我毫不避諱,「如果妳們不把工作扔給她做的話。」
洪麗香明顯斂起笑容,很不客氣的瞪了我一眼,彷佛在說:妳有沒有搞錯?她是打雜的小妹耶!
事實上,薛佳燕是個助理,在我的觀點來看,助理跟小妹是不一樣的。
像我就不會把稿子丟給她校對,因爲那是編輯的責任;如果我是美編我也不會把完成稿拿給薛佳燕做排版,因爲那根本也不是她該做的。
不過這間出版社的人很現實,喜歡把最吃力不討好的事,丟給最不敢出聲的人做。
在上一個公司裡,我徹底的瞧見了軟弱者其實有驚人的反撲力後,我深信對人還是和善一點好。
一進辦公室裡,果然圍了一圈人。人的本性真奇怪,愛往熱鬧的地方跑──不論搶劫、失火、命案,都沒有人顧慮到亡者的死亡原因和心態,甚至它會不會妄想再擁有一個身體,挑一個圍觀的人下手?
我跟米粒紛紛往自己的位子走,我們的位子在整間辦公室的最後一排角落,非常適合我們。
辦公室的出入口在左前方,唯一的一道門,裡頭一共十二個OA,非常整齊的以3×4排列,與門同一側的牆面擺滿了櫃子,右手邊就是一整排窗戶。
薛佳燕坐在米粒的前兩個座位,算是最靠左邊的位子。
現在她卻坐在第二排的最前面,有點抽抽噎噎的。
「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看見了!」薛佳燕哭着說,「我看見一個粉紅色的女生要跳樓,我衝過去阻止她,她卻不見了……突然就有人抓住我的手!」
說着,她舉起了手,現場圍觀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她還笑對我說、說說……」下一句話淹沒在薛佳燕的哭聲裡。
我看着左邊的米粒,他英挺的五官朝着薛佳燕的方向看去……或更遙遠,那一道打開的窗子。
「怎麼?」我知道他那表情的意義。
「陰氣變重。」他恐怕又看見了辦公室裡哪裡有晦暗的氣體。
「不過還沒強到讓我能看得見對吧?」上一次等我瞧見時,已經是相當嚴重的時刻了。「那就表示沒事?」
「那我會祈禱妳別看見。」他笑着這麼說,因爲那代表着情況百分之百有異。
我們低低的笑着,連快樂的時候都很低調,因爲我們都不喜歡有人跑過來問:你們在笑什麼?
薛佳燕的啜泣聲不止,她的聲音在發抖,聽得出來她很害怕,由於米粒說陰氣變重了,那就表示她應該沒在說謊。只不過──
「夠了沒啊!妳造什麼謠?很無聊耶!」厭惡的聲音出了口,「不想加班就講,幹嘛說一些怪力亂神的話。」
唉,又來了。
人羣中有位身高不高,既矮又肥的女人,大約四十歲上下,有張連我都很難說沒感覺的嘴臉;她長得其貌不揚,總是喜歡畫很不協調的妝,眼睛細細小小的,嘴脣相當的薄。
人說相由心生,她是個最好的例子,小鼻子小眼睛、心胸狹隘、好鬥爭,而且最喜歡裝腔作勢……擅長仗勢欺人。
她爲自己取了一個蠻有趣的英文名字,叫Jacqueline(傑奎琳),會說有趣是因爲人總是缺什麼纔會取什麼名字;像這古典氣質的名字,用在她身上實在一點都不相襯。
我並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但是人需要爲自己贏得尊重,她並不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