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口氣,情怨最是難解。
米粒朝她點了點頭,拉着我就往木梯那兒奔去,我們急促的身影引起薛佳燕的注意,她擎着刀子,趕緊追了上來。
她隻手抓住我的腳,硬生生把我往樓下扯。
「誰也別走!我要把妳做成和服娃娃,米粒就當石膏像!」她雙眼染滿了血絲,「這是報應!對同事冷漠的報應!」
夠了!我真的受夠了!
我緊閉起雙眼,怒火自胸臆間炸開,甩掉米粒的手,我翻轉身子,用力的踢掉薛佳燕的手,甚至踩了上去。
「什麼叫報應!妳接下來要受的纔是報應!」我沒有往樓上跑,反而狠踹了她的頭顱,她的頭顱卻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位,「我們爲什麼得幫妳?妳自己不會開口拒絕巧肥、拒絕所有同事嗎?」
「安!」米粒伸手拉住我的手臂,竟被我再次甩開。
「你們明知道我是以和爲貴,我不想把辦公室氣氛弄僵!」薛佳燕跳了起來,青筋還竄上她的臉,「你們只要說一句就可以了,只要不把工作交給我就好了!」
「我們沒有!我跟米粒從來就沒有過!」我衝上前,揪住她的毛衣衣領,「以和爲貴是藉口,妳只是膽小如鼠的人!我以前的同事也是被欺壓,但她至少懂得去跟四面佛要求得到加乘的能力,妳呢?只會巴望着別人幫妳?沒用的廢物!」
「不準說我是廢物!」薛佳燕轉瞬間化爲醜惡的厲鬼模樣,青面紅眼,尖銳的指甲刺進我的雙臂裡,「光憑這個想法你們就該死!」
「妳拿石頭丟狗他都會反擊,妳呢?」我順手拿起她剛鬆手的工具,「連狗都不如,生與死都一樣。」
沒有任何遲疑的,我拿起那把刀,往她手臂割了下去。
她的右手臂掉了下來,已經是鬼的她,當然不會痛。我只是怒極攻心,不做點事我自己會被怒火所焚燒!
米粒衝了過來,由後緊緊的抱着我,將我拖離她面前。
「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一個都不會!」薛佳燕蹣跚的拾起斷手,「所有的同事,全部都得陪葬!」
「妳會下地獄的。」米粒制住衝動的我,「回頭是岸。」
「呵……呵呵呵……?」薛佳燕低低笑着,緊接着狂笑起來,她的鬼笑聲和着Jason他們的慘叫聲,在這片陰暗空間裡交織而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樂章。
「有時候人活在世界上,」她雙手攤開,「就跟生活在地獄裡沒有兩樣!」
她悽楚的笑着,我們赫然聽見後頭又傳來腳步聲!
我想到我可能即將變成和服娃娃,米粒應該比較幸運,可以直接變成石膏像,不怎麼需要雕刻?
米粒緊緊抱着我,顫抖自他身上傳到我心裡。
爲了這種事、爲了這種人慘死……不,是永遠被禁錮在冥市,我死都不甘願──「炎亭!」
電光火石間,我眼前真的憑空出現了一具幹掉的木乃伊嬰屍。
『真慢吶妳!』炎亭咯咯笑着,還有回頭看我,『我等得好心急啊!』
「你……不會早點出現嗎?拖拖拉拉的!」我氣急敗壞的想扯下它,先打幾下屁股。
『妳沒召喚我,我怎麼來?這是冥市耶!』炎亭閒散自然的聳了聳肩,『情感闕如的人真麻煩,理智得要死,妳要不是氣到極點,纔不會激動的把我叫出來呢!』
我?氣到極點……什麼叫極點,我曾幾何時會憤怒到「極致」這個點?
「什麼東西?」薛佳燕嫌惡的看着炎亭,她不知道「幹嬰屍」這種東西。
「現在怎麼辦!」米粒抓住炎亭,他不認爲有時間拖延下去。
『下令吧,安。』炎亭稀鬆平常的轉向我,然後自然的再度坐到我肩頭。
它向後點點手指,走下階梯的工匠們停止了行動。
「下令?」我愕然的暗着它。
『最後擁有牌子的是妳,妳纔是倉庫最後的主人。』炎亭尖銳的笑着,對着薛佳燕驚愕的神情嘲弄着,『妳怎麼老是讓上一個主人發號施令呢?』
最後的主人……是啊,那塊磁磚,最後是落在我手上,也是我親手鑲嵌回去的。
『不過已經執行過的命令不能重來,因爲已經進入雕刻階段了,靈魂已然變質。』炎亭附耳在旁,有點替我惋惜的看着Jason以及變成圓柱的老闆。
「哪有這種事……憑什麼!她憑什麼!」薛佳燕不可置信的看着炎亭,「這是哪裡來的,今天大倉庫是我的,怎麼會有這麼『醜』的東西跑進來!」
永遠別說幹嬰屍「醜」,炎亭很討厭這句話。
殺氣自我肩上傳來,炎亭突然沉默了。
「炎亭,別動怒。」我拍了拍它,「『生氣』,現在是我的專利。」
我大膽的上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氣,這兒再腐臭,我也無心顧及。
「解放吳雅寶。」我不想一個無辜的人永恆待在這兒,「至於薛佳燕……」
我在想該把她做成什麼,這樣她才能體會到別人的痛?
溫暖的大手忽然壓在我另一頭的肩上,是米粒,他不用言語,我就知道他想說的話:別造孽。
「就交給冥市吧!你們缺什麼,就拿薛佳燕做什麼吧。」我搖了搖頭,這並不是掌握在我手中的事了,「還有我其他的同事們,他們都不是倉庫的財產,不能動他們!」
屍婆從懷中拿出一本簿子,仔細的端詳着,並沒有回答我。
「不公平!這是我的倉庫!我做主,我要他們每個人都成爲陪葬品!」薛佳燕哭喊着,我身後的工匠掠過我身邊,朝着她而去,「爲什麼又是我……我爲什麼得不到幸福?爲什麼……?」
因爲妳連自己的幸福都不懂得爭取,妳只會把錯誤推在別人身上。
我看着慘叫中的同事,就算我有機會救他們回來,我也懷疑我是否會這麼做。
我不否認Jason有錯,因爲他傷害了薛佳燕,在得知她懷孕後急着撇清,這種人我打從心底瞧不起;我也不否認老闆造成了很多錯誤,讓員工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爲。
至於摔成爛泥的洪麗香,我知道她遲早會到這裡來,因爲她從薛佳燕皮包裡偷走了磁磚,但她已經歷了再多人也救不了自己的那種恐懼,或許也夠了。
我想的是……說不定現在躺在停屍間裡的她,從摔下纜車的那一瞬間起,就跟這裡所有的東西一樣,都保有知覺。
包括全身骨頭摔碎的痛楚,被搬運時的痛苦、被解剖時的觸感,以及被冰凍在停屍格里的冰寒,全都嚐盡了。
蠟像巧肥呢,我斷不可能幫她,這種永遠是公司的毒瘤,俗話說得好,除之而後快。
她已應得到了很適切的懲罰,不能開口說話,只能定在那兒,恐怕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折磨了──尤其是由她瞧不起的薛佳燕弄成那樣,她該很怨吧?
有人突然拉着我的頭髮。
『冥市要關了,物品都入倉了,活人該走了。』
炎亭低聲說着,圈住我的頸子。
「走了!」我回身,米粒已經伸出了手。
我們飛快地往上奔跑着,慘叫聲離我們愈來愈遠,薛佳燕驚恐的尖叫聲還在耳邊,我不知道冥市現在缺什麼,但是她總會適得其所。
我們跑出「爛鬼樓」時,燈籠開始一盞一盞的熄滅了。
「快點!你們要在燈光全暗、冥市全關前離開爛鬼樓巷。」寶妹不知何時跑在我們身邊,她抱着薛佳燕的「孩子」。
我們點了頭,開始邁開步伐狂奔,寶妹則半飛似的衝在我們前面,試圖阻止攤販收攤。
「滾開滾開!這無主靈想死嗎?」攤販恐嚇着寶妹,「小心我把妳封進鏡子裡!」
每一盞路燈都在我跑過之後熄滅,我們簡直是在跟時間競賽。
好不容易跑到了坡頂,眼看下坡路段輕鬆,巷口就在眼前,竟然有人在中間以攤位築起了一道牆,彷佛在阻止我們通過。
不屬於倉庫的活人留在冥市裡,會發生什麼事,我連想都不敢想!
寶妹在前頭試圖把攤位搬離,但是她好像不太熟練。
『礙事。』炎亭站在我肩上,枯瘦手指一指,前頭瞬間炸開一個洞。
「回去讓你有吃不完的玉米穀片!」我跟它保證。
「咯咯咯……」它開心的笑了。
「幹嬰屍!是嬰屍啊!」我們路過某些目瞪口呆的攤販時,聽到驚歎聲,「修行很高的寶貝啊!」
樓房的燈開始大批大批的熄滅,眼看着連在我眼前的燈都熄了,他們是故意的,想要把我們留在冥市裡!
「這裡──」有人在尖叫,我眼睜睜看着巷子口的最後一盞燈──暗了。
有股力量拉住我的手,我往前摔去,滾落在地上的痛楚,讓我哀叫了起來。
膝蓋好痛,我好像撞上了什麼!我自己知道滾了兩圈,躺在冰冷的石板子地上,身邊有人在呼吸。
「安?還好嗎?」米粒拍了拍我的臉,我睜眼,發現自己抱着膝蓋。
「好痛……!」我嚷着,發現街上路燈亮着,並無異樣。
「我也摔到了,炎亭有夠粗魯。」米粒抱怨着,坐了起身。
我爬了起來,發現自己坐在人行道上,附近一如正常的商家,幾盞路燈亮着,現在已是深夜,沒有店家開啓。
『及時拉你們出來,已經該好好感激我了。』炎亭乾枯的手攀上我的背,爬上我的肩頭,它喜歡的位子。
「我們出來了嗎?」我喃喃的問着。
『嗯,都出來了。』他瞥向一旁的影子,『自殺的人不能投胎,妳解放她也沒多大作用,妳知道嗎?』
我順着他的眼神看去,寶妹穿着粉紅色的衣服,走了過來。
「我知道。」她點了點頭,「我會去認真找尋投胎之道。」
「至少不是困在冥市裡就好,那兒的時間似乎代表永恆。」我看着她,一個懵懂無知的高中女生,因爲偷嚐禁果而導致了無法預料的後果,但因此了結性命,並不值得。
「我回去會託人幫妳做點法事,讓妳好走。」米粒也虛脫了,只對着寶妹笑笑。
她點點頭,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時,空中還留下了「謝謝你」的餘音。
米粒吃力的站了起來,我也覺得身上被抽乾了大部份的氣力,被拉起後,無力的靠在他懷裡。
「我快累死了。」
「總比氣死好。」他低聲笑着。「妳得感謝不好相處的同事們。」
「咦?」我擡起頭,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是啊,我剛真的氣到最高點。」
『哎呀哎呀,憤怒回來了啊!』炎亭彈着它尖硬的指甲,淡淡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