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
財發賭坊。
這是揚州最大的一家賭坊, 因着攤鋪開在街市中心,所以每天人流量甚多。貪賭之人向來遊手好閒,有時在那一呆便是一天。空手進去, 滿懷黃金出來者有之;飽囊入內, 赤膊出來者亦有之。
其實賭博也是一門技術活, 它並不一定是全憑運氣, 有時也要看你手上的本事和腦袋的靈光度, 而這賭坊,絕對是人間百態,生活百味的最好詮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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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晌午。
財發賭坊內光線昏暗, 人聲鼎沸氣流不通,空氣很是沉悶。
而整個賭坊裡, 盡數中央一張骰寶臺邊上人羣最爲密集。
若是湊得近了便可看見, 人堆最裡面的桌前, 有一個人正在拄肘思考。
那人瞧來將入不惑之年,長相卻是別有一番風流韻味, 特別一雙眼睛甚是清明。
已是過去良久,此人手中的一錠碎銀依舊是在桌面上偌大的“大小”二字上徘徊猶豫着,就是放不下去。
這樣的行爲不多時便引出了頗大的怨聲:“老三你到底還要不要賭,不賭趕緊回家去,婆婆媽媽跟個娘兒們似的, 誰有那麼多精力等你啊!”
“快了快了!”那個叫老三的男人連忙擺了擺手, 再次猶豫一番, 一咬牙將銀子往“大”處按了下去, 嘴裡念念叨叨, “最後一把最後一把,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再輸可就真的要口袋空空了。”
那擲骰子的莊家不耐白了他一眼,一舉手中的骰筒,“哐當哐當”放在耳邊搖了起來,一邊搖一邊吆喝,“來啊來啊,馬上要開,誰還想下注的趕緊!”
老三立馬梗直脖子瞪着那個搖晃不已的骰筒,就似要用眼神把它戳穿了去。
那莊家作勢一滯,“啪”地一聲將骰筒按回桌面。
幾十雙眼睛開始一齊發光。
眼神光波聚集,連那骰筒的盅蓋也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還有沒有人要買的?”莊家大喊一聲。
“哎呀快開吧!”衆人紛紛吆喝起來,一時間粗聲細聲此起彼伏。
“小!小!開小!”
“大大!給個豹子!”
在千呼萬喚中,骰盅終於不負衆望地緩緩掀開。
老三盯着那方,嘴裡依舊是念念有詞,眼珠字都快要突出眼眶。等那骰盅完全打開,他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他媽的!又輸!”
人堆“哄”地炸開了鍋,有人歡喜有人悲慼,還有人忙着伸手攬錢。
老三狠啐一口,甩手從人羣裡退了出來,還未抽身,有人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來:“三哥,今日怎地那麼早就要回去?”
那人瞧來和老三一般年歲,一臉忸怩動作像個娘們,下巴精光看不見一絲鬍渣,其人全名張奇仙,人稱“太監奇”。
在財發賭家混的沒一個不知道他是個斷袖,原本看上了這兒附近的地痞伍青山,結果人家根本不好這一口,直接找人將他打得殘廢。最後剩下一條小命被正好路過的老三救了下來,加之老三這人雖沒有龍陽之癖,卻也並不排斥斷袖分桃這一說法。結果那張奇仙便愣是賴上他了,跟個鼻涕似地甩也甩不掉。
“輸光了當然要回去,留在這等着脫褲子麼?”老三一揮手將他甩開,“走走走,別在我這礙眼,老子今天煩着呢!”
“怎的?”張奇仙眨了眨眼睛,可憐兮兮地又把手伸了出去,這回抓得更緊,“我最近天天都在這等你,好些日子不見你來了,你倒是去了哪兒呀?”
“要你管,哎呀你倒是放手!”老三握拳威脅,“再不放別怪我揍你!”
“三哥。”張仙奇一臉委屈,“你以前不都是輸光了也不肯走的麼,若是沒錢了,我先借給你,你不想還也行。”
“走走走!”老三不耐煩道,“真是黏人,我這還有事呢!”說罷再不理會他,拍了拍衣袖大步走開。
好容易將張仙奇甩開,途中路過一家包子鋪,老三猶豫一番停下腳步。
那香噴噴的包子看來是剛剛出籠,徑直自鋪子裡往外冒着熱氣,瞧來分外地誘人。碰巧又正是飢餓難耐之時,口袋空空如也,怎麼辦呢?
老三一咽口水,轉了轉眼珠子,往兩旁張望幾眼,趁着人多,迅速伸出手去抓了一個喘在懷裡。
無人發現。
老三咂咂嘴,剛想離開,卻似又想起什麼,轉身退回,再次小心掃了掃兩旁,伸手又抓了一個,這才滿意地抽身而退。
結果未邁出幾步,一隻手猛地搭上了他的肩。
老三一驚,心道不好,被抓包了。
於是二話不說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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祿齡醒來的時候,又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破舊簡陋的屋子,幾乎沒有多餘的擺設,屋內似是幾月不曾打掃,桌上都蒙了灰塵,換洗下來的衣服隨意丟棄,總之分外地凌亂,就是連蓋在身上的棉被都有一股餿臭的味道。
祿齡剛想起身,手臂一動拉扯到了傷口,疼得他“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將之送到眼前一看,竟是已經不知被誰上藥包紮好了。
正思索着,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是門閂移動的聲音。
“小顏?”祿齡猶豫着輕喊。
“誰是小顏?”門外踱進一人,一張歪嘴兩顆鬥雞眼,他像是剛做完劇烈的運動,“呼呼哈哈”地雙手撐在桌上猛喘了幾口氣。
“柳時青?”祿齡詫異地脫口,隨即坐直了身子。
“是大爺我。”柳時青翻眼應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一個白胖胖的包子,舉到鼻端聞了聞,突然皺起眉頭,兩眼一對,轉頭將他拋給祿齡,“喏,沾了些汗味,但我只有這個,你愛吃不吃。”
祿齡連忙伸手接過,將那包子握在手中捏了捏:“你爲什麼要救我?”
“救你就救你唄還要問個爲什麼,磨磨唧唧跟個女娃娃似的,”柳時青不滿地揮揮手,又從懷裡摸出個包子,張開歪嘴塞了進去,轉身一屁股坐在一旁板凳上,“大爺我今天真是倒黴,竟然碰到老熟人了!”
這個人行事稀奇古怪,可並不忍人厭惡,至少依着祿齡現在的感覺而論,他應當是善意的,於是竟也有份閒心聽他說話:“什麼老熟人,這裡是揚州麼?”
“老熟人就是燒着了屁股躲也躲不及的母夜叉!”柳時青含糊答着,三兩口將手中的包子吞下,拍拍手站起來,“這裡自是揚州,不過你既然傷還未好,我便大發慈悲收留你幾天。”
祿齡一時無語,這人分明是在自說自話,也不論別人答不答應,還一經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好像人家在求他似的。從他與武當派那幫人接觸的表現即可斷定,這柳時青賴皮的功夫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連祿齡都自嘆不如。
柳時青絲毫未察覺他在想些什麼,嘴上不停咀嚼着,伸手自一邊的桌上撈過一本書冊翻了翻,露出一臉古怪的表情:“臭小子,這東西是你畫的?”說罷忍也忍不住,兩眼對上鼻樑“哈哈”拍腿大笑起來。
祿齡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自己的那本鬼畫符麼,急忙從牀上跳了下來:“哎快還給我!”
“你說還給你就還給你啊,嘿大爺我偏不,”柳時青將它舉高几分,一邊翻看一邊感嘆,“瞧瞧瞧瞧,嘖嘖,你娘難道沒教過你怎麼拿筆怎麼寫字麼?”
“小爺我從小自學成才,孔孟即是我師,四書五經倒着背,翻破書籍無數。”祿齡一邊胡謅,一邊伸手去搶。
“哈!你個小鬼頭,有意思有意思,那你背個詩來我聽聽?”柳時青一收手將那小冊子背到身後,笑道,“你若背得好了,我便將那本真正的秘笈送你。”
“此話當真?那可是你說的,”祿齡眼前一亮,想了想,隨口蹦出一首,“此物真希奇,雙峰隔小溪。洞中泉滴滴,戶外草萋萋。有水魚難養,無林鳥可棲。④”
柳時青聞言一愣,隨即撫掌大笑,一時彎了腰去,連眼角都擠出淚來,“哈哈哈……妙妙妙,實在是妙,這是誰教你的?”
“且莫論誰教我的,快把東西還給我!”祿齡不滿。
“等等,我還要問你問題。”柳時青揮揮手,將那冊子揣進懷裡,拉他至牀邊坐下,盤腿擺出促膝長談的姿勢,“小鬼頭,你討了媳婦了沒?”竟似對他喜歡得緊。
“沒有。”
“怎麼還沒有啊?”柳時青頗似個好管閒事的媒婆,“要不要我幫你找一個好的?”
“多事!”祿齡白了他一眼,嗤道,“我跟你很熟?”
“怎麼能說我多事?”柳時青毫不在意,“你妹妹的親事可就是我一手操辦的。”
“我妹妹?”祿齡怔了怔,復而焦急起來,迭聲問道,“你見過秀兒了,她現下無事?人在何處?”
“城北王員外家裡。”
“啊?”祿齡傻了眼,“你……”
“不錯吧,”柳時青得意洋洋道,“王員外家的大公子溫和知禮,待女兒家又甚是體貼,簡直是千萬少女的夢中情人啊!”
“你難道逼婚?我秀兒已經出嫁兩次未成,子遷……”說到子遷,他突然警覺瞪大了眼睛,“是你把他殺了!”
“什麼逼婚,我的話她敢不聽?”柳時青翻了翻眼,“不過是給她找個相對來說更好的歸宿。那子遷又不是個好人,你可知《戕利》一書除了實打實的招式,還需得口訣配備,否則缺了哪樣練習都必得走火入魔,那萬惡的風無流自蘇輕揚手中搶了口訣,最後卻不知爲何落到子遷手上。他不知一二就急着練習,自控能力又甚是不好,要不是我趕得及時,你妹妹怕是要在他手上一命嗚呼了!”
“那你就要把他殺了?你分明也是貪了那門口訣吧,這不過是個遮羞的理由罷了,”祿齡口氣不善,“你到底是誰,爲何要管我們兄妹的閒事?
“哎,真沒意思。”柳時青嘆一口氣,整了整衣服跳下牀去,“隨你怎麼說吧,想和你好好聊個天都不能,你且乖乖呆在這裡,我出門去了。”
“你別走!”祿齡連忙跟着去追,誰知他卻是閃得飛快,身影一晃便出了門去,隨即“吧嗒”一聲將他鎖在了屋裡。
“喂喂!”祿齡一時氣結,擡腿憤怒地踹了踹那扇破門,“什麼東西!小小一扇門就想把我給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