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和譚文彬,即刻看向李追遠,目光灼灼,此時無聲勝有聲。
離家到現在,詭異的事兒確實經歷了不少,死倒也是見了許多,但大魚大肉一下子吃撐了,就開始想念清淡口養養胃。
對他倆而言,正常撈個屍,就屬陶冶情操。
李追遠點點頭。
那倆馬上相視一笑,潤生點起一根“雪茄”,譚文彬則不住興奮地搓着手。
陰萌進了內屋,她先把棺材蓋推開,又去外頭把晾溫了的陶壺端進來,倒入碗中後用勺子一點一點喂入老頭嘴裡。
這不是藥,更像是一種偏稠的糖水,是來給老頭吊命的。
喂完後,陰萌打開一盆熱水,給老頭換了新尿布,又給他仔細擦拭好身體,最後換上了乾淨衣服。
做完這些後,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汗。
老頭睜開眼。
陰萌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來:
“阿爺,你居然能睜眼了,氣色也好多了,看來是要好了。”
李追遠一直站在旁邊看着,他知道老頭是能睜眼的,他是腦梗癱了,又不是植物人,再說了,不少植物人也是能睜眼瞧一瞧的。
老頭以前故意不給迴應,是想故意寒着孫女的心,最好是把自己當騾子拾掇伺候就是了,他自個兒曉得自個兒身體狀況,不想孫女抱什麼希望。
今兒個主動睜眼,應該是想最後看一看孫女。
至於他臉上浮現出的好氣色,其實就是標準的迴光返照。
陰萌高興地和老頭說了些話後就端起裝髒衣服的盆出去洗。
李追遠走到棺材邊,看着老頭,在他眼睛裡,看見了釋然。
昨晚,老頭並未請求自己將真相告訴陰萌,想來,他是不想自己孫女在經歷幼年被“父母拋棄”後,再重新撕裂出新的傷疤。
就是剛看陰萌對那倆同母異父弟弟的態度,呵,老頭,你可別給自己孫女整出倆拖油瓶來。
可轉念一想,李追遠覺得老頭不會犯這種錯誤。
說白了,江上混的,哪可能有什麼真的善男信女。
江上殺個人多簡單,綁塊石頭沉下去就是了。
這幫人要手段有手段要本事有本事,平日裡一是靠天道二是靠良善三是靠世俗規矩給約束着,可要是哪天渾不在意了呢?
所以啊,千萬別把“老實人”給逼急了。
李追遠走到內屋門口,恰好看見陰萌邊擦眼淚邊晾着衣服。
也是,好歹是正統傳承的撈屍人,咋可能瞧不出迴光返照。
無非是互相都在演着戲,求一個體麪點的謝幕。
陰萌感謝且同意了譚文彬所提出的幫忙,收拾好家裡後,就帶着衆人上路。
一路上,倆男孩似乎想要找李追遠這個同齡的孩子說話,李追遠則被潤生揹着,無視了他們,主打一個不接觸、不瞭解、不負責。
路途並不遠,就在毗鄰縣城的一個村子上,河塘處圍着不少看熱鬧的村民。
一男一女兩具屍體依舊漂在水面上,男俯女仰,卻又彼此緊貼相連,好似至死不願分離。
要不是這倆人平日在村裡三天兩頭地幹架,怕是都要傳他們是相約殉情了。
李追遠從潤生背上下來,站在河塘邊掃了一眼,就清楚這倆人不是至死不渝,而是屍體間黏在了一起。
不似尋常漂子的白瑩,他們倆屍體呈黑色,像是兩塊變質發黑的豬皮凍。
有兩個中年漢子正和一個獨眼老婆婆吵着架,看倆人身後帶着的傢伙事,應該是本地的撈屍人。
這裡倆漂子,還都黑了透着不對勁,撈屍的價格就得另算了。
顯然,雙方在價格上沒能談得攏,獨眼婆寧願自個兒兒子媳婦繼續在水裡泡着也不願“吃這個虧”。
見陰萌來了,獨眼婆馬上得意地指着笑道:“行了,用不着你們倆這黑了心的玩意兒了,我大孫女來了。”
說着,獨眼婆就很是熱情地走過來,起步時是笑臉,行至一半時帶上哭腔,到跟前時則是又哭又笑得拿捏精準,再一抹眼淚抓着手,彷彿終於盼到了主心骨。
“大孫女,伱終於來了,快,快把你爸媽撈起來吧,他們可憐喲~可憐吶~”
譚文彬在旁邊忍不住翻起了白眼,心想這世上居然有這般不要臉的人。
年幼時的陰萌不懂事,會自己哭着去找媽媽,媽媽故意躲着不見她,每次都是獨眼婆出來用最損毒的話對女孩罵。
曾有一次寒冬臘月裡,獨眼婆端着一盆水潑出來,讓陰萌溼漉漉地哭着走回家。
女孩也傻,回家後對爺爺說是自己貪玩掉下了溝。
老頭也傻,還真信了。
李追遠知道,老頭疼愛孫女是真,但粗心大意也是真,要不然當年也不會真相信兒子留下的那封“書信”。
陰萌沒和獨眼婆熱絡,只是淡淡道:“我把人撈出來吧。”
“哎,哎,好好好。”
陰萌看向那倆本地的同行,倆人臉色有些不好看,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自顧自點根菸,悶着頭把傢伙事又背了回去。
人家那是撈她親媽,算不上壞規矩搶生意。
雖說心裡有點膈應,但本就是熱手玩玩的,那就操持起來。
譚文彬佈置起供桌點起了蠟燭,潤生將小漁船搬了過來,置於河塘邊。
陰萌站在供桌前,開始做法事。
李追遠站她身旁,饒有興致地看着。
相較於自家太爺在法事上的隨心,陰萌明顯專業標準得多,很多儀式雖然並不標準,卻也是能瞧出古禮。
尤其是那自喉嚨裡發出經脣齒快顫發出來的晦澀音節,讓李追遠很感興趣。
昨晚老頭在做生意時,面對那鬼影,也是用這種方式在交流。
鬼話連篇,有時候也可能是對某種特殊能力的褒義詞。
法事走完,陰萌開始準備撈屍,但還沒等她離開供桌下去,就見潤生和譚文彬倆人已撐船而出,用的,還是陰萌的傢伙事。
陰萌叉着腰,有些無奈地看向李追遠:“這怎麼好意思。”
“沒事,他們手癢。”
陰萌笑道:“我也手癢啊。”
她因爲價格貴,一年到頭也接不了幾單撈屍生意,這次也是摩拳擦掌呢。
潤生和譚文彬配合很默契,兩具屍體因粘在一起無法分開,二人乾脆肩並肩一人背一個,然後:
“一,二,三!”
自船上,齊跳落地。
陰萌觀看完了全過程,有些意外地說道:“南通那邊撈屍的規矩,和我們這兒好像。”
李追遠不置可否,要是讓自家太爺來,陰萌怕是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潤生那一套流程,是被自己根據魏正道書中記載糾正過的,包括《正道伏魔錄》裡對付死倒的招式,也是他教給潤生的,譚文彬則是跟潤生那兒學的。
可以說,潤生他們剛剛展示的,是教科書模版,最專業的規範動作。
懶得卸下再捲了,二人將屍體徑直背入獨眼婆家中,一排長凳上鋪着一張大涼蓆,屍體就擱上頭了。
獨眼婆找來一條白牀單,將兒子兒媳給覆住,隨後鼻子一酸,正欲進入狀態哭時,旁邊倆女的上前,一個捅了捅她的腰,另一個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獨眼婆馬上警醒過來,先驅散了進屋來看屍體的村民,只將自己親族放進來,接着又特意上前,牽起陰萌的手,將她拉入了屋,隨後將客廳門板豎上。
屋外,村民們紛紛交頭接耳。
譚文彬見李追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自己也就跟着蹲了過來,好奇問道:“小遠哥,他們不趕緊張羅着辦喪事,這是要幹嘛?”
李追遠:“託孤。”
譚文彬:“他媽的能這麼不要臉麼?”
李追遠沒回答,低頭看着腳下一隻正從泥土裡往外鑽的蚯蚓,半截身子在外頭半截在裡面。
譚文彬又問道:“小遠哥,那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幫幫她?”
“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最起碼,也算是朋友了吧?”
“那就尊重朋友選擇。”
“額……”譚文彬用力抓了抓頭髮,“可這事兒不得勁,萬一她真昏了頭答應了怎麼辦?”
“那就尊重她的命運。”
屋子裡。
陰萌站中間,四周站着一羣人,還有那倆男孩。
獨眼婆指着這羣大人介紹道:“大孫女,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這是你大伯,這是你二伯,這是你大伯母、二伯母……”
獨眼婆有三兒一女,陰萌媽嫁的是她小兒子。
陰萌目光掃向這羣和自己沒半毛錢血緣關係的“親戚”。
這時候,他們一個個地,都面露笑臉。
獨眼婆繼續道:“大孫女,你爸媽就這麼走了,我這天都塌了,我一個老婆子,身子骨也不行了,可這倆孫子可不能沒人管啊。
他們還得唸書,還得吃飯,還得穿衣,我可是真沒法子扛喲~”
獨眼婆又唱了起來。
旁邊一衆“伯父伯母”們馬上跟聲:
“是啊是啊。”
“難啊,真的難。”
陰萌沒說話。
見女孩沒接茬,獨眼婆也不氣餒,自顧自牽起陰萌的手,又將倆孫子喊過來:
“來,牛娃兒、馬娃兒,以後啊,你們就跟着姐姐過了,姐姐會供你們吃喝,供你們上學的,快,謝謝姐姐。”
“謝謝姐姐。”
“謝謝姐姐。”
獨眼婆又扭頭看向陰萌,慈愛地說道:
“這麼安排,也是爲你好,你在家裡也是獨身一個,以後要是嫁人了,連個孃家人都沒有,那是要遭欺負的。
牛娃兒、馬娃兒本就是你親弟弟,一母同胞嘛,你把他們養大了,他們以後就能幫襯你,也是你以後的腰桿子和底氣。
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了。”
獨眼婆笑呵呵地準備去開門,先關門屋子裡把事兒說了,再開門跟鄉親們公佈一下,就算沒立字據啥的,但有這一道流程,事兒就算是定下了。
陰萌終於開口問道:“你要我養他們倆?”
“啊,對啊,你不挺喜歡你這倆弟弟的麼,你看,他們倆多乖啊。”
倆孩子每次上縣城,到棺材鋪時,陰萌要麼留他們吃頓飯要麼給點零花錢,獨眼婆曉得女孩心善。
陰萌又問了一遍:“你要我養他們倆?”
“可不,那多好啊。你以後嫁人了,有倆弟弟在,你婆家肯定不敢欺負你;就算不打算嫁人,你這倆弟弟以及他們的孩子,也是能幫你養老的。”
“哦。”
陰萌點點頭。
見狀,周圍衆人紛紛舒了口氣,同樣露出笑容的同時也給女孩送上了各種誇讚。
獨眼婆更是開心得,臉上褶皺綻放如雛菊。
倆男孩應是得了親戚長輩吩咐,這時也都抓着女孩的腿:“姐姐。”
陰萌舉起手,對着倆男孩,重重揮了下去:
“啪!啪!”
倆男孩全都被抽翻在地,捂着自己腫起的右臉,嘴角都被打破,流出了血。
這一刻,屋內死寂。
打破這死寂的,是脫離被打懵狀態後,倆男孩的哭聲。
獨眼婆雙手一拍自己大腿,哀嚎一聲:“老天爺啊,這喪良心的!”
她一邊哭喊着一邊向陰萌撲來。
陰萌擡起腳,對着她心窩子直接踹了過去。
“砰!”
獨眼婆被踹翻在地後,還滾了好幾圈。
倆“伯父”見開打了,馬上氣呼呼地衝上來,陰萌不僅沒躲避反而主動上前,一個過肩摔將其中一個掀翻在地,隨後反錮住另一個的手,對着他後背就是一腳。
她有着能和死倒搏擊的能力,對付普通人,那是真的輕輕鬆鬆。
“你怎麼還打人啊!”
“有沒有一點教養!”
“伯母”們和“小姑”還在邊上嘰嘰喳喳,陰萌走上去,揪住一個的頭髮,就是倆耳光甩上去。
“啪!啪!”
其餘的想躲,陰萌就追,兩隻手各自抓住倆人的頭髮,將她們拽回,強壓到了涼蓆上的兩具屍體面前,讓她們的臉和屍體緊貼。
陰萌按着她們的頭,來回滾着,相當於給她們倆美容了,倆人臉上分不清楚是水還是油脂。
“啊!!!!!”
尖叫聲,此起彼伏。
把屋子裡所有人都修理了一遍後,陰萌見誰爬起來了,上去就是一腳給人再次踹翻。
她神情很平靜,沒哭沒喊沒鬧,甚至都沒罵,但拳腳卻很硬。
那倆男孩起初被丟那兒沒怎麼管的,但他們自己主動跑來“求姐姐不要打了”,陰萌反手給他們又都來了一巴掌,求了個對稱。
打孩子不對,但她也是個孩子,最重要的是,揍孩子解氣。
料理完後,陰萌走到客廳門前。
“砰!”
門板被踹斷,陰萌走了出來。
村民們探頭向屋內看去,發現裡頭躺着一堆人。
譚文彬站起身,走到陰萌身前用力鼓掌:“可以可以,真擔心你會同意。”
陰萌白了她一眼:“我腦子又沒進水。”
潤生觀察了一下里頭,搖搖頭,說道:“牙都沒全打落。”
這時,村民中有人喊:“村長來了,村長來了!”
一個戴着帽子耳上夾着根菸的中年魁梧男子走了過來,他目光掃過全場,場面馬上安靜了下來,想來這位村長在本村是很有威望的。
“打人啦,都要打死人了,找派出所,找派出所!”
屋裡人爬了出來,一個個臉腫得跟個豬頭一樣,披頭散髮,像是厲鬼出籠。
村長看向站在陰萌身邊的譚文彬和潤生,正要開口,李追遠的聲音先傳來:“潤生,彬彬,退回去。”
潤生和譚文彬馬上後退。
李追遠指着陰萌說道:“剛剛大家都看見了,就她一個人進去的,沒其他人跟着一起。”
周圍村民們紛紛點頭。
村長都震驚了,這女孩這麼大能耐,一個人打趴一屋人?
他看向女孩,問道:“說,爲什麼打人?”
陰萌:“他們想……”
李追遠:“他們想把她捆起來嫁給別家收彩禮,這是人口買賣!”
村長愣了一下,甭管真假,這理由一說出來,外加是姑娘一個人打架,那就算鬧到派出所裡,也是個和稀泥不可能有後續的,更沒辦法追責。
“你胡說!”獨眼婆齒縫間全是血,聲嘶力竭地喊道,“誰要賣她,誰要賣她!”
李追遠:“那你們把她喊進去做什麼,她和你們有什麼血緣關係,又算哪門子的親戚!”
說完,不等屋裡人反應,李追遠就招了一下手:“走了,回家。”
潤生和譚文彬各自扛起東西,然後一左一右開路,帶着陰萌就這麼擠出人羣走了出去。
村民們本就是來看熱鬧的,見倆男的一個拿鏟一個拿鉤的,就主動讓開了道。
有幾個本村青年想看村長眼色,看要不要去攔人,這是出於傳統的同村地盤情節,但村長壓根沒使眼色。
獨眼婆不敢置信道:“就讓他們這麼走了,他們差點把人打死啊!”
村長瞪了她一眼,問道:“你們把人姑娘叫進去是要幹嘛?”
獨眼婆理所當然道:“讓她帶倆弟弟過日子啊!”
聽到這話,一衆村民都面面相覷,村長也是一口氣憋在了胸腔。
“活該!”
對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村長直接走了。
四人回到縣裡時,已是黃昏。
陰萌沒急着回棺材鋪,而是指着一家火鍋店說道:
“吃火鍋,我請客!”
進了店,要了個九宮格,大家中午就沒怎麼吃東西趕過去了,下午一通走路加撈屍,也都餓了,很快各自涮起了毛肚和鴨腸。
陰萌要了酒,起身給潤生、彬彬以及自己都倒上,再給李追遠倒了豆奶。
舉起杯。
“謝了!”
說完,陰萌一口悶,然後嗆得劇烈咳嗽。
譚文彬有些哭笑不得道:“算了算了,不會喝咱就不喝了,你和我遠子哥一起喝奶吧。”
陰萌擦了一下嘴,說道:“流程得走!”
“已經走好了,走好了,來,毛肚好了,快點吃,不然要老了。”
面對死倒時最忙的可能是潤生或者小遠,但在飯桌上最忙碌的永遠是壯壯。
接下來吃火鍋時,大家默契地沒聊今天發生的事。
譚文彬問陰萌要是以後不開棺材鋪了想幹什麼,陰萌說她不知道,她說可能不想改變也是一種對現狀的喜歡。
陰萌問三人以後想幹什麼,李追遠和譚文彬回答要上大學,潤生回答的是騎着三輪車載着他們去上大學。
等大家都吃撐了後,陰萌去結賬。
四人並排走回棺材鋪,洗漱時,譚文彬笑着說道:
“我發現睡棺材真的挺舒服的,等回去後得勸李大爺提前置辦一下壽材,這樣我以後就不用在圓桌上打鋪睡了,潤生,你覺得咋樣?”
“你敢回去說,李大爺就敢打死你,讓你先躺進那口壽材裡下葬。”
“開個玩笑嘛,我跟你講,我最近學習上有新突破。”
“什麼?”
“現在不方便說,等明兒坐船走時再和你細細聊,你要想學,我也可以教你,但你得求我。”
“我不可以找小遠?”
“你還真別說,這個小遠可能還真教不了。”
昨兒個小遠教自己結束走陰的方法,是叫自己找上浮的感覺。
這就像是對一個剛接觸鋼琴的學生說:只要用心感受就能彈奏出動人的旋律。
可問題是,自己連鍵位都不認識,琴譜也看不懂。
洗漱完後,大家就各躺各的棺材。
李追遠睡了一會兒後就隱約聽到一陣咳嗽聲,他把頭側過去,走陰了。
走進內屋,看見老頭正從棺材裡爬出來,旁邊譚文彬的棺材內,傳出“沙沙”的聲音。
“他昨晚就這樣,能感應到,似是要走陰了,等我真把他拉出來了,他見到我時卻直接嚇個半死。”
李追遠目光一凝,一股陰影落在了譚文彬所在的棺材上,即刻安靜。
老頭被這一幕嚇了一跳,忙道:“您想中斷他走陰也不能用這一招啊,程度稍微沒拿捏好,就會對他腦子造成傷害的。”
說完,老頭似乎意識到什麼,忙又笑着搖搖頭道:“算了,是我多慮了,您拿捏得比我都精準。”
昨晚男孩那可怕的學習能力,他是親眼見識過的,人家現在陰家十二法門的造詣,比他這個正統傳人都高深得多。
頻繁走陰容易造成意識迷失,李追遠現在在控制彬彬的頻率。
不過,眼下更讓李追遠奇怪的是,老頭現在的狀態。
“你怎麼像是,又好些了?”
“啊,我也納悶呢,按理說我今兒個應該連走陰的力氣都沒有的。”
“陽壽回來了?”
“人死了麼?”
“兩個都死了。”
“那不應該啊,買賣做成了,怎麼還會退款呢?”
按理說,這本該是佔了大便宜的好事,可老頭卻高興不起來,反而罵道,
“這不是瞎耽誤事兒麼!”
明明都回光返照了,距離嚥氣發喪也就這兩日,眼瞅着就要解脫自己和孫女了,偏偏又能繼續活了。
老頭走到牆邊,伸手按住了那面鏡子,門板當即變得透明起來。
鬼節過了,廟會也結束了,但路上不是沒“人”了,依舊還有零零散散地在走着。
李追遠懷疑,豐都這個地方,應該是有着獨屬於它的玄妙,在其它地方,男孩可沒見過這般多的鬼影。
或許,陰長生在這裡白日飛昇的傳說,並不是空穴來風,只是這裡的“白日飛昇”,可能和正常人認知裡的那種,有着比較大的區別。
雖然今天外頭人流少,但入店係數卻提高了,剛開門,就有一道黑影迫不及待地飄進來。
這些黑影幾乎都一個樣,身上像是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完全看不到人臉,甚至無從分辨性別。
但感覺上,像是昨天“見過”。
老頭和黑影用晦澀嗡嗡的聲音開始交流。
交流結束後,老頭嘆了口氣,坐回椅子上,捂着臉,有些哭笑不得。
黑影沒走,依舊站在原地。
老頭揮揮手:“你還是走吧。”
黑影依舊沒動。
老頭生氣道:“怎麼,你還想死賴着?”
黑影轉而飄向李追遠。
男孩非但沒害怕,反而有點暗喜,目光裡,流露出些許躍躍欲試。
老頭卻開口提醒道:“他是龍王家的。”
黑影停住了身形,毫不猶豫地倒退出棺材鋪,融入黑暗。
李追遠看向老頭:“幹嘛要說出來。”
“這裡是鬼街,在豐都大帝的腳下,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和這些東西起衝突。”
“你們陰家在這裡發展傳承很久了吧,那有沒有對這裡的特殊情況進行過研究?”
“我們姓陰,和豐都大帝一個姓,我們……本就是他的後人。”
“有家譜麼?”
“有的,擱東漢,我們家以前還是皇親國戚呢。”
李追遠環視了一下這間棺材鋪:“現在可真瞧不出皇親國戚的氣象。”
老頭不以爲然道:“這很正常,百家姓裡隨便挑一個往上數,哪家祖上沒當過王公權貴?”
“有調查過麼?”李追遠繼續追問先前的話題。
“有。”老頭用力點了點頭,“先祖是修道的,但先祖能飛昇,是因爲他吃了一枚仙丹。”
“我記得好像是《抱朴子》裡記載過,你們家先祖還得到了一部《丹卷》。”
“這是假的,族譜裡有記載。要真有這東西,可以自己煉丹,那祖上成仙飛昇的,不知得多少了。
事實上,根據好幾代先人的考據,先祖吃的,可能不是仙丹。”
“那是什麼?”
“屍丹。”
“看來,你們家族以前,是真下了大功夫研究過的。”
若是沒足夠多的證據,誰家會把先祖吃仙丹說成吃屍丹,閒着沒事兒幹辱沒自家先祖玩?
相關道教典籍中記載,陰長生證道成仙后,遊戲人間了很久,最後才飛昇……那這裡的飛昇,也可以理解爲消失了?
有沒有可能,陰長生並不是飛上去,而是鑽下去了?
再結合店鋪門口石頭上刻着的那行字:
“子不夜行,則安知道上有夜行人?”
陰長生說,在自己成仙后,才曉得自本朝以來有多少人證道成功,他說很多仙人都不喜驚擾人間,只喜歡隱居。
如果陰長生吃的是屍丹,那麼他口中的那些隱居仙友,豈不就是……
老頭開口道:“先人們以前很熱衷研究這個,甚至爲此癡狂,但後來,一是家世衰落,二是一直研究也沒研究出來個什麼有用的東西,後代的先人們也就安靜了。
這些事情,族譜裡都有記載,你白天可以讓萌萌把族譜拿出來給你,你是謄抄一份……直接借走去看也可以。”
李追遠走到黑影先前所站的位置,和老頭隔着櫃檯相望,問道:
“你是想和我做買賣?”
先祖的隱秘,他是真說啊,而且連族譜都願意借給自己。
這些東西,哪裡是能免費聽免費借的?
老頭擺擺手:“我是懶得給萌萌招上門女婿繼承姓氏了,這族譜裡固然記載了不少秘辛,但對我和萌萌而言又有什麼用?
您喜歡,就儘管拿去,這才叫物盡其用。”
“老爺子,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出價。”
“把萌萌帶走吧,讓她跟着你。”
“她又不是貨物,她是一個人,能說帶走就帶走麼?”
老頭神情一鬆,沒一口回絕,而是談起價格,那就證明對方還是願意做成這筆買賣的。
“萌萌這孩子性子純良,我相信以您的才智,是能把她帶走的。啊,我不是說您心思不純。”
“你還活着,她不會走。”
“我會死的。”
“那剛剛到底說了什麼事,你的陽壽怎麼又回來了?”
“它沒辦成事,買賣沒做成,就退回來了。”
“可是人死了。”
“不是它弄的。它說,是屋裡那倆男孩貪玩,把農藥倒入米缸,獨眼婆子沒捨得把米丟了,而是洗了洗,煮了飯,她自己年紀大了不敢吃,又心疼倆孫子不捨得給孩子吃,就給倆大人吃了,吃了當晚就中毒死了。
獨眼婆子怕追責到自己頭上,就把牀上兩個死人捆一起,拖拽着丟進河塘,裝作是淹死的。”
“她一個人能有這麼大力氣?”
“她告訴了她大兒子,她大兒子來幫她的,條件是小兒子的房子和地都給大兒子,她也能住進大兒子家讓他給自己養老。”
“她倒是清醒,怪不得白天想把那倆男孩甩給陰萌帶,這是想‘無債一身輕’地去養老。”
“萌萌又不傻,不會同意的。”
“你真是這麼想?”
“要不然呢?”老頭理所當然地反問道,“我總不至於對那倆男孩下手,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是無辜的。”
“嗯。”
李追遠不信。
他是聽不懂鬼話沒錯,但如果僅僅是正常的買賣失敗,那黑影也不會在這裡站這麼久。
大概率,是因爲大項目沒幹成,所以想商量着把小項目做了,多少換點報酬。
那小項目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無非是事情發生了變化,老頭覺得小項目也沒必要做了而已,這才惹得全程白忙活一趟的黑影,很是生氣。
“我會死的,我會讓萌萌無牽無掛地離開這裡,現在世道很好,她該走出去看看,真看過外頭世界了,覺得不喜歡再回到這裡,心裡至少也不會留下遺憾。”
“細說你的死法。”
“想死還不簡單,再做筆買賣,讓客人殺死我自己。”
“確實簡單。”
“您是不知道,我現在活着,也是痛苦,我也想解脫。”
“那你抓緊,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
“行,放心,只要您答應了,我馬上安排自己死。”
“我可以答應,但有件事我必須要先說明,我算是柳家記名弟子,但還沒正式入門,所以我和柳家的關係,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
你不要想着,我一定能把陰萌帶進柳家。”
“您昨天表現出來的能力,在我這裡,是不是柳家人,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好,我答應。”
“謝謝。”
“你昨天不是還說,你不希望她走上這條路的麼?”
“白天迴光返照了一次,雖然沒死成,卻讓我看開了一些事,萌萌的路,她自己去選好了,如果她真的不喜歡這條路,我相信您也會安排好她的,因爲您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聰明的一個人。”
聰明得,幾乎不像個人。
“睡了。”
“您安歇。”
翌日上午,李追遠睡醒後自棺材內坐起。
陰萌正和潤生一起卸門板,準備開那個註定沒幾個客人會上門的業。
“你醒啦,我鍋裡煮了皮蛋瘦肉粥,喝一點?”
李追遠目光繞過熱情的陰萌,看向其身後的潤生。
潤生面露嚴肅地搖了搖頭。
這不禁引起李追遠的好奇,能讓潤生都覺得難吃的食物,到底有多奇特?
但他還是不願意以身試毒,搖頭道:“我想吃包子。”
潤生馬上接話走出店:“我去買。”
陰萌有些失望道:“可是,我鍋裡還剩下不少粥呢,煮多了。”
李追遠安慰道:“沒事,等彬彬醒了,都留給他,他愛喝粥。”
起棺,洗漱。
李追遠重新走到陰萌面前,很坦誠地說道:“我想看你家的族譜。”
陰萌沒猶豫:“好,我給你拿。”
她不會走陰,自然沒和老頭交流過,她只是單純覺得,族譜沒什麼不能給人看的,尤其還是朋友。
族譜很厚也很大,爲閱讀方便,只能擺在地上看。
陰家確實有歷史,因爲他家族譜開頭,看起來跟神話故事一樣,一連翻了幾大頁,講的都是陰家哪位媳婦或者女兒,要麼在河邊午睡要麼夢到什麼奇景,然後,就懷孕了,生出了某位尊貴的人物。
好像那個年代,陰家的女人們都只在忙着一件事,那就是莫名其妙地受孕。
中段,就像是歷史記敘了,比較嚴謹,且能和正史吻合。
後頭,則是密密麻麻的陰家先人的考據與科研。
這不禁讓李追遠想起了路霸村原本的主人,齊氏先人。
都是一羣癡迷研究的瘋子,不過齊氏先人研究的是空間夾層,陰家先人研究的是自家歷史上最有名的先祖。
內容太詳盡,裡頭還有大篇大篇的遊記與論證,這其實已經不算是族譜了,更像是家族歷代研究彙總。
算算自己手頭上已經有的,齊氏先人筆記,面具男身上的竹簡,再加上陰家族譜。
齊氏先人筆記一直記在自己腦子裡,卻因爲身體原因,還沒來得及破譯,竹簡那兒則還沒復原好。
不過,這三本書,都是極爲耐看的。
愛看書的人才懂,看得興起時,再掂量一下厚厚的後續內容,是怎樣的一種幸福。
中午,陰萌給爺爺換尿布時,老頭再次睜開眼。
這次,他還開口說話了,腦梗導致的面癱嚴重,麪皮肌無力,嘴脣提不起來,聲音極爲微弱。
還是李追遠聽到了動靜,進來做的翻譯。
沒有多少新鮮的內容,都是長輩對晚輩的囑咐與祝福,俗套卻又真情流露。
老頭似乎對李追遠的能力很放心,他甚至都沒提讓孫女跟着男孩走這件事,李追遠也沒自己給自己加鋪墊。
一切,順其自然最好。
陰萌應該是預感到了什麼,結束完聊天后,她就喊來潤生陪她一起去街上衣料鋪去買白布黑紗,還去白事鋪買了喪事用品。
沒喊譚文彬一起去的原因是,彬彬早上喝粥導致食物中毒了,正上吐下瀉。
這讓李追遠都大爲驚訝,要知道彬彬可是連死倒家的飯菜都吃過幾次的,還吃過髒臘肉,就這,居然還頂不住陰萌煮的粥。
什麼都準備好的時候,大家反而都很安靜平和,喪事可預見得會很簡單,因爲無論是棺材鋪還是撈屍人……都註定沒什麼親友。
可能,李追遠四人就是即將到來的這場葬禮上的,僅有賓客。
當晚,李追遠聽到了棺材外陰風陣陣,他翻了個身,沒走陰。
翌日上午,大家先起來吃了從外面買回來的豆漿油條當早飯。
飯後,陰萌像和往常一樣,沒去看早已準備好的壽衣,而是去把洗過的乾淨衣服和尿布端過來。
打開棺材,想幫爺爺擦拭更換。
棺材內,老頭閉着眼,沒了呼吸,走得很穩當祥和。
陰萌哭了,淚水奪眶而出,但在用力擦拭了兩下後,她又笑着扭頭對身後的三人說道:
“真好,我爺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