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回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
紅紅仍是你,贈我的心中豔陽。
……”
歌聲響起,金秘書的粵語發音很標準,唱得挺專業,舞臺動作也更自然。
不像小黃鶯,記得她當初拿着話筒說話時,普通話裡還夾雜着南通方言。
可李追遠還是認爲,小黃鶯唱得更好聽。
當初,正是小黃鶯的這首歌,將自己帶去了一條以前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當然,硬要強行找個現實理由也不是沒有。
比如,小黃鶯當初唱這首歌時傾注了感情,而金秘書,只想着早點走完白天的流程,好晚上去挖墓。
起初,魚塘的水面沒有絲毫波瀾。
但等金秘書唱到:
“來日縱使千千闋歌,飄於遠方我路上;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李追遠身子晃了一下,他感到了一股睏意,尤其是雙肩處也隱約傳來熟悉的森寒,頗有種老寒腿能預知變天的意味。
他知道,小黃鶯正在聽,似乎有按捺不住的跡象。
李追遠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強行清醒過來,可不能在此時走陰。
“滴嗚!————”
音箱裡傳出刺耳的電流音,在場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小孩子們開始尖叫,臺上戲班子的人也都紛紛上前調試設備,可以看出,他們普遍既熟悉又生疏。
應該都是知道怎麼操作和使用的,但平日裡的使用次數,並不多。
設備都是老的,班子又最怕斷了活兒,按理說不該如此。
李追遠雙手緩緩下壓,悄悄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他不知道小黃鶯能否看見,也不曉得她是否能明白自己意思。
可現在的情緒失控,只會讓這羣水猴子提前感到詭異以做好準備。
忍一忍,
等到晚上,再好好解決。
很快,
電音消失,設備也都恢復正常。
這種情況在當下表演舞臺上挺常見,鄉親們先前還捂着耳朵難受,現在也都繼續聊天說笑,沒人離場。
金秘書拿着話筒對大家連續說着抱歉,然後背景音樂再度響起,重新唱起了這首《千千闋歌》。
她眼裡流露出了不耐煩,要是說先前她還有些專業素養兜底的話,那麼現在,她就是單純地在敷衍進度,副歌部分乾脆自己不唱,將話筒遞向場下觀衆。
第一輪副歌時還有一些個外向的成年人以及鬧騰的孩子,操着各自版本的粵語唱起來,可等到第二輪副歌她繼續遞出話筒時,現場就沒人跟了,完全冷清了下來。
“唱啊,你唱啊。”
“你快點唱啊,唱啊。”
下面有人在催促。
金秘書依舊保持着職業笑容,把這首歌給混了過去,根本不以爲意。
歌曲結束,金秘書將話筒丟給旁邊的人,自己走到角落,和幾個人說起了話。
一位打扮得很誇張的人上臺,表演起了撲克牌魔術。
李追遠跟着一羣孩子,往臺側靠了靠,勉強聽清楚了金秘書他們在抱怨怎麼還不結束。
先前他就留意過,戲班子上下十個人,都帶着同一種口音的普通話。
而這次席面,廚師以及負責洗菜洗碗上菜的也都是由村長代爲出面請的本村人。
這也就意味着,這支水猴子,只集中在這組戲班子裡。
不過,還有一處需要留意,外圍,是否還有被安排去放哨的?
魔術表演結束時,李追遠一邊隨着大家一起鼓掌一邊身子往後退,離開了觀看人羣。
大鬍子家門口的路旁,潤生坐在三輪車上早就等着了。
李追遠上了車:“潤生哥,順着這條小道上村道,一直往前騎,不要停。”
“好嘞!”
潤生開始騎車,後頭傳來了譚文彬的聲音:“等等我,你們等等我!”
村道上,三輪車在前面,後頭跟着一個奔跑的大男孩。
這場景很富有生活氣息,也能儘可能地避免引起警覺。
大鬍子家西側農田中間的電線塔上,有一個穿着灰白色工作服的電工正坐在上面。
這本該是個很正常的畫面,但李追遠是帶着結果去反推找證據的。
他很快就發現這個電工的不正常,電工身邊架子上掛着兩個袋子,裡面裝的是食物和水。
可這裡一不是崇山峻嶺二不是渺無人煙,想吃喝時,可以輕鬆下到地面,真沒必要帶到上頭去。
“潤生哥,調頭,去另一個方向。”
“好!”
三輪車調頭時,譚文彬終於爬上了車,他一邊喘着氣一邊說道:“你們……你們不要丟下我。”
“彬彬哥,我們現在需要你。”
“真的麼?”
等三輪車騎到大鬍子家東側時,遠處又有一座電線塔出現在視野裡。
“彬彬哥,你下去追着車跑。”
“啊?”
“哥,快點。”
見李追遠不似在開玩笑,譚文彬馬上跳下了三輪車,繼續先前的樣子,一邊喊着“我還沒上車呢”一邊揮舞着雙臂很誇張地追車。
車靠近了那座電線塔,上面也有一個電工,不過可能因爲西側那邊靠的村道通大馬路,他這裡一側則是村腹地,所以顯得較爲懶散,正斜靠在樑子上,手裡夾着一根菸。
“潤生哥,往南,去張嬸小賣部。”
“好。”
往南途中,又見到一個人,只不過這人待遇有點差,他沒有電線塔,只有一根電線樁,因此只能通過工具,把自己給掛在上面。
出於謹慎,李追遠經過他後,還是繼續往南來到張嬸小賣部,買了點東西。
譚文彬要了一包小蘇煙。
當然,是他自己掏的錢。
只見他扯開包裝紙後很是熟練地撕下一甩,再剝開煙盒的一角,倒扣在掌心彈了彈,幾根菸就落出了半截。
“潤生,來一根?”
潤生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專注騎車:“不抽。”
“小遠哥,你要不要?”
李追遠搖了搖頭。
譚文彬只得自己咬了一根,拿出火柴用手掌擋着,點燃。
“嘶……呼……咳咳咳……嘔!”
先是嗆得連續咳嗽,再眼淚流出,最後到乾嘔。
看得出來,招式很華麗,估計腦子裡模仿練習過多次,卻不會抽菸。
譚文彬有些不好意思道:“有點緊張,想緩解一下。”
明明沒人告訴他現在到底在做什麼事,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但他卻能給自己找到充足的代入感。
往北,就簡單了,因爲李三江家本就在大鬍子家北邊。
中途經過一個電線杆,杆上也掛着一個。
李追遠現在可以確定,這四位電工,就是水猴子假扮的。
就算是農村電力設施檢修,也不會一下子安排這麼多人手而且還佈置得這麼密集,往往都是一位電工師傅一個人檢查完一大片。
但除非有心,否則大部分人還真不會察覺出什麼異樣,大家早就熟悉了偶爾電線杆上會出現的電工師傅,而且也因爲他們基本不是本村本鎮的,也鮮有人會上去主動打招呼。
回到家,來到工房,李追遠拿出紙筆,以大鬍子家爲圓心,畫出了一個大概的農田、河流以及電線杆的草圖。
潤生和譚文彬一左一右把腦袋湊過來,也在很認真地看圖。
平原地區農村,周圍四個高點全有人,這還是已知明面上的,沒發現的觀察哨可能還有,或者白天沒有的晚上又給加上了。
原本李追遠還打算等入夜後,自己和潤生帶着器具偷偷摸摸靠潛入到大鬍子家魚塘邊。
現在看來,是不可能的了,白天人多還能遮掩,晚上村裡路上基本沒人,而且他們在挖墓時,外頭放哨的肯定會更警覺。
李追遠:“戲班子裡有十個人,外圍至少還有四個,算上丁大林和現在躺在醫院裡的那倆,這支水猴子的規模,快到二十了。”
“這麼多人?”潤生撓撓頭,“我還以爲這種活兒,一兩個人幹就可以了。”
李追遠笑了笑,水葬之墓的盜掘難度本就更大,而且水系區域人煙一般也不會太過稀少,因此,水猴子們的規模普遍都比較大,主打一個快挖快走。
“潤生哥,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晚上怎麼潛進去不被發現。”
自己這邊準備的手段,都是用來輔助小黃鶯的,要是不能在旁邊觀察,根本就掌握不了動手時機,總不能小黃鶯那邊還沒出場呢,自己這邊潤生就先和水猴子們幹起來了。
要真這樣,還不如現在就打電話報警。
“那個,小遠,我們可不可以走這裡?”
潤生伸出手沿着圖中的河流一路指了下去。
這條河距離大鬍子家和魚塘很近。
“走河裡?”
“對,小遠,我們可以在水面下走,走到這裡後上岸,躲進草垛子裡;呼吸的話,可以一人叼一根吸管。”
一開始,李追遠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靠譜,但細想之下,居然又意外得可行。
潤生力氣大且水性好,更有着水下鬥死倒的經歷,十二杆陣旗加撈屍人套具正好可以給他足夠配重讓其在水下行走。
同時,上岸後的草垛子本就距離魚塘很近。
唯一的缺點就是,自己跟着一起過去時,怕是得拿條繩子綁在潤生身上,姿勢會有點難看。
“潤生哥,你的提議很不錯,我們就初定這麼辦吧。”
得到了認可,潤生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多看電影是有用的。
“不錯,真是個很好的辦法。”譚文彬點了點頭,“所以,能告訴我,今晚究竟要幹什麼嗎?”
“彬彬哥,等吃了晚席後,我就把事情都告訴你。”
“小遠哥,你不會騙我?”
“不會。”
“行,我信你。”
晚席開得很早,五點鐘就招呼大家入座了,菜也上得很快。
李追遠再次帶着譚文彬找到了李三江,一起坐下吃席。
李三江臉上中午喝酒後留下的紅暈還沒消退呢,摸了摸肚子,也不覺得多餓,就問坐在他邊上的丁大林:
“怎麼開席開得這麼早?”
“三江侯啊,你知道的,我在國外,有時差的。”
“哦,這樣啊。”
這理由很蹩腳,但眼下菜都開始上了,也就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而且,廚房那邊晚上上菜的速度也很快,熱菜一盤接着一盤。
李追遠知道,這都是爲了早點散席,給晚上挖墓爭取更多的時間。
席間,金秘書走到丁大林身邊耳語了幾句。
丁大林就看向李三江:“三江侯啊,你家裡有沒有燈籠?”
“燈籠?有啊。”
一些基本的紅白事兒物件,李三江家是都有點備着,方便出租。
這裡指的不是紙燈籠,而是能回收利用的。
“我們那兒的特殊習俗,喬遷夜家裡屋頂上得掛上紅白兩串燈籠,可不巧,原本訂的燈籠耽擱了,今晚送不來。”
“那算個啥。”李三江看向李追遠,“小遠侯,你回個家,叫潤生把燈籠送來,再順手幫人家給掛上。”
“好,我這就去。”
“吃完了再去,不急。”
“不餓哩,太爺。”
李追遠下了桌,譚文彬夾了一個雞腿也趕緊跟了上去。
他下午跑了步,消化得也就比較快。
上次亮亮哥跟自己講述去白家鎮的經歷時,說起過白家鎮門牌坊上掛着的兩串燈籠。
這其實是有寓意的,紅表人事、白代鬼話,紅白燈籠高高掛,陰陽兩路都不搭。
白家鎮擺這個,是因其特殊性,白家娘娘們處於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階段。
水猴子們搞這一出,也是他們這一派傳統之一,圖個順順利利,陽間太平陰間勿擾。
不過,這倒是給了李追遠一個新的想法。
回到家,潤生已經將陣旗和撈屍器具拿白塑料布打包好,他上身還斜跨了一根捆帶。
李追遠知道,這是準備出發下水時捆自己用的。
“潤生哥,計劃有變,我找到一個更好的進入方式。”
“啊,小遠,你打算咋弄?”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四周都有高點放哨,那我們乾脆就不要想着出去了再進去。”
“還是沒聽懂。”潤生搖搖頭。
“我聽懂了一點,但還想再聽下去。”譚文彬手託着下巴,目露思索。
李追遠對着他側了側頭,這個動作潤生看懂了,他直接把譚文彬舉起來,強行帶到了屋後工房,然後拿了一條繩子,將他手腳捆起來。
“不,不,你們不能這樣,小遠哥,你答應過要把事情都告訴我的。”
“嗯,我現在就告訴你。”
李追遠在譚文彬面前蹲下,將水猴子和主穴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知。
聽完後,譚文彬臉上露出了無比亢奮的神情:“這麼刺激!”
隨即,他又挪晃了一下自己被捆着的手和腳:“但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彬彬哥,你爺爺是做什麼的?”
“警察啊,我外公也是警察。”
“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麼?”
“做什麼都可以,反正不做警察。”
“別說氣話,叛逆期說的話都不準的,你以後肯定也是做警察的。”
“我纔不要做……”
“堵上。”
“嗚嗚嗚嗚!”
潤生很是麻利地給譚文彬堵住了嘴。
“潤生哥,你剛聽彬彬說什麼了麼?”
“他說他不……”
“他說他未來,一定會當警察。”
“哦,對,是的沒錯。”
“警察世家啊。”
李追遠湊上前,伸手摟住譚文彬。
來不及去派出所抱牌匾了,抱抱你也是一樣的,圖個吉利。
等李追遠起身,潤生也湊過去,用力抱了抱,把譚文彬勒得都翻起了白眼。
“彬彬哥,我們這也是爲了你的安全着想,下次有機會遇到和善點的死倒,再帶你去看。”
“就是就是。”潤生幫腔附和,“人可比死倒危險多了。”
接下來,李追遠就和潤生一起,將東西放進燈籠罩內,然後扛着去了大鬍子家。
此時,頭批已經結束,二批正在吃着。
李三江和丁大林沒落席,還在喝着酒,見潤生來了,李三江就揮手催促道:“趕緊去幫人家掛上。”
“好嘞,大爺。”
潤生和李追遠上了二樓,二樓有處開蓋的地方,旁邊放着張梯子,從這裡可以通向屋頂。
架好梯子,將東西扛上去後,潤生開始將燈籠撐起,一盞一盞地串繩,然後依次點燃,順了下去。
東側是紅,西側是白。
做完後,李追遠說道:“潤生哥,我下去把梯子挪回去,你留在上面準備接我。”
“小遠,不用這麼麻煩。”
只見潤生身子朝下一跳,雙腳及時勾住邊緣,整個人蕩了下去。
然後抓住梯子,靠着腰部發力擺動,將梯子放回了靠牆的原位。
緊接再度發力,上半身回縮後雙手抓住邊緣,將自己一點一點地收了回來,最後再將蓋子蓋回,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李追遠只得在心底再次感嘆,潤生這可怕的身體素質。
但這是人家天生的,羨慕不來;
就是不知道秦叔那種身上能長血腮下水的,是先天就這樣還是後天練出來的。
近期因爲堅持吐納和扎馬步,李追遠覺得自己進步很大,可自己辛辛苦苦的日積月累,可能只是爲了趕上人家的起跑線。
這時候,男孩心裡生出了些許對天才的排斥與反感,憑什麼?
“小遠,萬一他們到時候上來查怎麼辦?”
“潤生哥,做什麼事都有萬一。”
“也對。”
本地的屋頂就是純粹的屋頂,並不會成爲人們的活動場所,因此平日除了房子漏水外,不會有人上來。
屋頂大部分區域都是斜鋪的大紅瓦,四邊有小水泥牆圍着,牆很矮,都不夠人蹲着,因此李追遠和潤生只能選擇趴着。
潤生離蓋口那兒很近,手裡攥着黃河鏟。
他那把鏟子是經李追遠修改過的,更大更沉開鋒處也更長。
水猴子要是沒來檢查屋頂還好,敢推開蓋口探出腦袋來,那等待他的就是來自潤生的一記鏟削。
右手輕輕捂住胸口,李追遠感知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有點緊張,但更多的還是興奮。
彬彬哥,我沒騙你,這確實是好玩的。
之所以不帶你,也是因爲我不想提高意外概率,我還想以後能繼續玩下去。
偶爾,李追遠也會輕輕擡起頭,他這裡恰好對着魚塘,戲班臺子就在魚塘隔壁,視野非常之好。
漸漸的,二批也結束了,大家紛紛開始散場。
李追遠聽到了李三江的聲音,他喝高了,拉着丁大林的手不停嘟囔着:“好兄弟,一輩子!”
可以看出來,丁大林一直在敷衍,好不容易纔將李三江給勸走。
原本應該是廚師幫廚以及幫工們吃尾席的,但他們都被髮了紅包,也被允許將剩菜帶走,大傢伙也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喧囂熱鬧的席,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戲臺子上的大喇叭和音箱都被調高了音量,還在繼續敲着唱着。
戲班子的人則全都下來了,他們沒有去幫忙收拾碗筷桌椅,而是對屋子壩子以及四周進行起了檢查。
金秘書拿起一個手電筒,打開,舉起轉圈。
很快,外圍有六處高點上,也出現了手電閃爍迴應。
其中有一處,就在河邊草垛上頭。
李追遠心裡暗道一聲好險,原本計劃中,他和潤生從水下潛行上岸後,就會躲進這草垛子裡,那就真是老鼠自己主動往捕鼠夾上跳了。
下方二樓陽臺上,也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挨個檢查房間。
李追遠側過頭,看向潤生,潤生正用耳朵貼着地,手中黃河鏟隨時做好準備。
不一會兒,腳步聲離開了,李追遠順着身前水泥小牆上的排水孔,看見他們已經在壩子上聚集。
看來,他們已經檢查完畢,而且放過了屋頂,燈下黑,確實管用。
丁大林換了一身明黃色的道袍,手持桃木劍。
一張供桌被擺在了他的面前,上面擺着蠟燭和祭品。
丁大林開始做法,和李三江不同的是,丁大林的動作頻率很快。
畢竟人家只是爲了走水猴子開墓前的流程,而自家太爺有時候得照顧一下主家情緒,多表演一會兒好讓主家覺得這錢花得值。
但不可否認的是,丁大林的動作和儀態,比自家太爺要標準專業得多。
頗有種白天金秘書和小黃鶯唱歌時的差距。
李追遠愣了一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眉心,自己這是在瞎聯想什麼呢。
儀式完成,丁大林沒脫下道袍,而是將桃木劍換成一隻羅盤原地轉圈看着。
這羅盤通體紫色,很大,上面雕刻鑲嵌也是極其豐富,而且跟涉外酒店的掛鐘一樣,大圈外帶着一排小圈,分別代指不同地區時間。
李追遠抿了抿嘴脣,和這紫色羅盤比起來,自己特製的那個,就差太多了,每次使用時還得自己心算校正。
此刻,金秘書帶頭,總共十個水猴子,全部單膝跪在丁大林面前。
丁大林盯着羅盤,緩緩舉起手:
“吉時已到,開工!”
所有人單手舉起,口中整齊默唸着什麼,唸完後就起身,分開忙活。
水墓比之傳統土墓的優勢在於,空軍概率低。
但水墓比土墓更難盜,危險係數也更高,凡是這樣的行業,都會衍生出很多繁複的儀式禮節,不僅是爲了敬鬼神,更是給自己加強點心理建設。
戲臺子下面被搬出來不少東西,一眼可見的是兩臺抽水機和一臺柴油發電機。
另外還有類似絞索圈的東西,有倆人正有條不紊地搭建架子。
時代在發展,水猴子們的盜墓方法,自然也在進步。
抽水機的動靜被喇叭音箱給掩蓋,水管子通到旁邊河裡,很快,魚塘水面就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潤生這時也挪了過來,反正蓋口那兒已經沒風險了。
“小遠,啥時候需要我下去插旗,跟我說一聲。”
“嗯,還早。”
插旗的契機,在小黃鶯和水猴子們對上時,只有他們混亂起來,自己和潤生纔有趁亂跑外圍佈置的機會。
魚塘開始見底,露出了底部的爛泥,還有很多已經死爛的魚蟹。
水猴子們發出了笑聲,他們認爲自己距離目標更近了。
但李追遠清楚,但凡一座小魚塘裡住着一頭死倒,這裡頭的水產就別想養起來。
因此,這種場景,還真不是那座主穴引發的。
有五個水猴子穿着防水服下了魚塘,他們手裡拿着可以縮放的鐵桿,對着地面下刺去,然後再將鐵桿取出,從特定高度的夾層裡,取出泥土。
丁大林坐在魚塘邊,羅盤早已被放在一邊,現在他手裡拿着是一個海碗和一隻木勺。
取來的深層土被依次拿過來,倒入他的碗中,他拿起木勺品嚐起來。
“媽耶,小遠你看,他居然在吃泥。”
“嗯,我看到了。”
李追遠有些不理解潤生爲什麼這麼大反應,畢竟吃泥雖然奇怪,但比起吃香的你,還是要正常多了。
吃泥這一舉動,書中雖然未有相關記錄,但李追遠還是能看懂其意圖,應該是辨位的一種方式。
丁大林嘗一口,就搖頭,且連續五次都是搖頭。
水猴子們則繼續開始選位置開始刺入,然後繼續提供新泥。
終於,丁大林嚐了後點頭了,伸手指了指那個位置。
大家拿起鏟子開始挖掘,挖出一個土坑後,又拿出一塊塊鋼板開始捶打嵌入,鋼板之間還有鎖釦,入土後全都搭上。
完成後,綁上繩索,連接到鉸鏈機上,機器開始轉動。
一大塊土方就被掘出,一直拖拽到了魚塘外。
用挖掘機太顯眼,這玩意兒就起到了挖掘機的效果,另外,等會兒觸及到墓葬時,還能用它來暴力開蓋。
打盜洞什麼的,過於費時費力,除非喬遷宴辦它一整個月。
李追遠知道,沒用雷管不是因爲他們善良,純粹是條件不允許。
可就算是眼前這種方式繼續開挖下去,對墓葬的損害也是極大的。
他們只想早點打開墓穴,拿出裡頭最值錢的東西,然後趕緊跑路,銷贓國外。
鋼板片的挖掘再配合人工,一個很深的坑洞很快就呈現出來。
得虧李追遠現在是在樓頂,換其它位置,根本就不可能看見這動工細節。
潤生小聲問道:“小遠,小黃鶯難道不在家?”
李追遠搖搖頭:“應該是在家的。”
下午自己還感應到了小黃鶯在聽戲。
“小遠啊,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看這麼多人來她家,她怕了,然後溜了?”
“這……”
李追遠也不確定了,因爲事實就是,水猴子們都進展到這一步了,還沒絲毫異變發生。
《江湖志怪錄》裡就描述過,死倒基本憑本能行事,但高級死倒,是會誕生智慧的。
這羣水猴子人數多,且很專業,避其鋒芒也是正常。
可李追遠還是不認爲,小黃鶯會就這麼跑了。
“挖到了,挖到了!”
“找到了,看見了!”
坑洞下面的水猴子腦袋上戴着安全帽,帽子上還有燈,正十分興奮地歡呼。
李追遠也看見坑洞裡頭,挖出了一個圓弧頂。
因爲上面的淤泥沒被清理,所以看不清楚本色,但從造型上,很像是廟宇的塔尖。
李追遠內心猛地一震,居然不是尋常水葬墓穴。
水葬裡,分很多種類別,最容易犯忌諱也是最棘手的,就是這種廟墓。
因爲它的存在,往往是古人爲了鎮壓某種邪祟。
可以說,其它墓,出事兒的概率其實並不大,而這種墓,則是不出事兒的概率並不大。
就像是前陣子在河工上挖出的白家娘娘神像,其原本作用,也是爲了鎮壓,結果鎖鏈一砸開,怪異的事當晚就發生了。
而白家娘娘的那座一人神像的小廟,和眼下顯露出的圓弧頂,根本就沒可比性了。
這似乎,真的是一座塔,而塔身結構,最頂端往往最小,那麼其整個的規模,又到底有多大?
吃驚的當然不僅僅是李追遠,作爲現場第一責任人,丁大林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很是難看。
他顧不得自己年紀大,進了坑中,拿着手電筒開始抹開淤泥,觀察着細節。
隨即,他似乎發現了什麼,身子抖了抖,目光掃向四周其它水猴子,擺了擺手。
金秘書也跳了下來,問道:“怎麼了?”
“這是廟墓,不能開。”
“爲什麼?”
“廟墓我經歷過幾次,沒有哪一次是太平安穩的,這種墓一開,事後必然見邪。”
“那這種墓裡頭會有好東西麼?”
“我說了,不能開。”
“都到這一步了,你說不開就不開了?這次行動前後花費了這麼大成本,還折了倆兄弟,現在還被警察看在醫院裡出不來。”
“聽我的,你們都說過的,要聽我的,我是頭兒!”
金秘書伸出手,抓住丁大林的脖子,冷聲道:
“老東西,今天這墓,怎麼着都得開,警察已經注意到我們了,我們必須要幹完這趟活兒好出去躲躲,沒錢,大傢伙躲個屁!”
“你……你爲了錢……不要命了……了麼……”
“沒錢,要這條命有什麼用?”
金秘書抽出一把匕首,對着丁大林的老臉上下蹭了蹭:“老東西,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開……我開……”
“很好,接下來怎麼弄?”
金秘書鬆開手,丁大林捂着脖子邊喘息邊回答道:
“小廟墓講究困鎖,大廟墓講究封閉性,都是爲了把裡頭鎮的東西釘死在這裡,開這種墓,沒有其它方法,只能用笨辦法先沿下角開出縫,再用外力拉。
但我勸你,再考慮考慮,真的。”
“呵,你要害怕了,就上去找個地方躲着去,別礙事。”
“好言難勸……”丁大林最後看了一眼坑洞,然後就爬了出去,接下來又爬出魚塘,來到了外面。
他重新拿起了羅盤,抱在懷裡,低着頭嘴裡不停唸叨着,像是在禱告。
“小遠,那老頭原來不是老大啊?”
“當他能帶着大家賺錢時,他纔是老大,如果阻礙大家賺錢了,那就不是了。”
李追遠看出來了,那丁老頭也認出了廟墓,但很顯然,他現在說話不管用了。
一根根掛鉤被固定上去,這邊打了個手勢後,那邊就開動了機器。
但繩纜都被繃緊了,卻依舊沒能把這頂給開下來,只是讓它這圓弧頂傾斜了位置。
也就是說,這座塔,斜了。
“下去撬!”金秘書現在已經代替了丁大林的指揮地位。
一羣水猴子開始拿着工具進行撬砸,各個忙活得滿頭大汗,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小遠,他們怎麼還打不開啊。”潤生打了個呵欠,他都有些困了。
李追遠也是感到些許乏味了,粗略估計,這羣水猴子已經忙碌了近兩個小時。
期間有人脫力後離開,換了新人過來繼續忙,應該是和觀察哨那兒換了班。
“咔嚓……”
聽到這聲兒,李追遠和潤生倆人迅速打起了精神,看樣子是終於出進展了。
有縫隙出來,接下來就更好破壁了,伴隨着絞索圈“吱呀吱呀”的作響,最終,繩纜猛地一個倒收,圓弧頂被整個掀出,露出了裡面。
目前,還分不清楚是塔頂還是墓室甬道。
水猴子們經驗豐富,紛紛後退,沒人傻乎乎地這時就往裡鑽。
過了一會兒,見裡頭遲遲沒什麼動靜,金秘書朝裡頭丟了好幾枚信號彈,可裡頭似乎很深,丟進去後很快就沒了光亮。
有個水猴子拿來一根長杆,杆頭綁着一隻公雞,將吊杆往裡探入,過了一會兒,杆子收回,那隻雞還活着。
“下面安全。”
杆子被直接丟砸了出去,落得很遠。
金秘書點點頭:“下去探路。”
兩個水猴在自己身上綁上繩子後,正式入墓。
“小遠,怎麼辦,那死倒還沒出來,別真被他們給盜成功了。”
李追遠嘆了口氣,說道:“那我們……”
就在這時,李追遠看見丁大林朝着那隻還被綁在杆子上的公雞走去,他蹲下來,伸出手。
那隻公雞猛地掙脫出了束縛,對着他的手掌狠狠啄了一口。
這一幕,李追遠在上頭是看得真真切切,可卻連他都無法反應出這隻公雞是怎麼做到的。
因爲杆子上,還留有那隻公雞的羽毛甚至是雞皮,它幾乎是從自己軀殼裡,蹦出來啄人的。
而且,啄完人後,它顯得更興奮,在原地瘋狂“咯咯咯”地叫着。
這畫面,滲人的很,雖然經常吃雞肉,但李追遠還是第一次看見血淋淋走動的雞。
丁大林此時顧不得自己手掌上的血窟窿,扭頭對着金秘書那幫人喊道:
“它出來了,它出來了,它出來了!”
“老東西,給我安靜點!”金秘書罵了一聲。
這時候,水猴子們都圍在魚塘洞口邊,等待裡面的迴應,視線關係,他們看不見那隻雞。
金秘書指了一個人:“你上去看看老東西怎麼了。”
“好。”
還沒等那人上去,兩條繩子就傳來了拉扯動靜,這是進去的兩個人發出信號,他們打算出來了。
外面的衆人都長舒了口氣,看來裡面是安全的,接下來等進去的那倆人出來說明情況,就可以大家一起進去搬東西了。
金秘書命令道:“收繩子。”
外面的人開始收繩子,不是爲了拉拽他們,只是慢慢地將繩子提起,這意味着裡面進去的兩個人正穩步向外走。
沒多久,他們就走了出來。
“裡頭有好東西,好多好東西!”
“太多東西了,但太重,我們兩個人搬不了,還有一口棺材,黑色的,綁着鎖鏈,尊貴着呢,裡頭肯定有寶貝!”
衆人臉上紛紛露出興奮的神情,有人上來幫他們兩個解開身上的繩子。
可就在這時,那倆人自己就解開了繩子。
不是用手,而是整個人,從自己衣服,不,是從自己天靈蓋處,鑽了出來。
“裡面有好東西,好多好東西!”
“快去搬,快去搬啊!”
兩個血淋淋的人,在原地高興地手舞足蹈,還在繼續催促着同伴快點下墓。
這詭異恐怖的場景,讓在場所有水猴子都怔住了。
他們都是這行老人了,下過很多墓,也出過一些事,但沒哪次,可以比得上眼前!
開墓後,沒有霧氣,沒有毒,也沒看見死倒,剛剛還在分享喜悅,這駭人的一幕,就這麼突兀地出現了。
“捆住他們!”
金秘書下達了命令,然後馬上翻身離開洞穴邊緣,跳過魚塘,去找丁大林。
“出事了,頭兒!”
金秘書看見,丁大林縮着腦袋斜靠在一塊土方邊,嗓子已經啞了卻還在嘟囔着:“它出來了……它出來了……”
“出事了,頭兒,你快來看看。”
丁大林無視了金秘書的話語,繼續重複着先前的話。
“我跟你說出事了!”
金秘書一腳揣在了丁大林背上。
“嘶啦……”
一聲清脆的皮肉撕裂,丁大林的道袍和裡面的人皮還留在原地,頭皮上還有這灰白的頭髮,而一個血淋淋的人則被踹了出來,在地上不停打着滾,血肉上因此沾嵌進了很多泥土小石子。
可即使如此,這個血人還繼續蹲在地上,嘟囔着:
“它出來了……它出來了……”
金秘書後退了兩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切,因爲她清楚,丁大林剛剛一直在魚塘外,要是連他也這樣了,那其他人……
金秘書回頭,看向魚塘內坑洞,那裡,一隻只血人正爬了出來,在放幹了水的魚塘裡繞圈奔跑。
她的臉上,全是恐懼,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觸摸的那一刻,她的皮裂開了。
像是脫衣服一樣,身上的皮和衣服全部落在了地上。
晚風如同刀子,切入她那毫無遮蔽的血管,她蹲下來,開始尖叫。
這一切,其實都只是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發生的。
李追遠和潤生都瞪大了眼睛,二人扭過頭,緩緩對視。
潤生根據電影裡情節,李追遠則是自己腦海推演,總之,他們都想象過今晚事的各種發展方向,可唯獨沒有想到,竟然能走到這一步。
小黃鶯沒出現,但此時下方的場景,比小黃鶯出現更可怕無數倍。
就算他們是水猴子,他們死有餘辜,可他們也是一羣活生生的人啊,就這麼幹乾脆脆地跟剝蝦一樣,赤條條地出來了?
先前經歷的所有死倒,有哪個可以造成現如今的這種場面?
這時,血紅的金秘書停止了尖叫,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從自己衣服裡,取下手電筒,打開,舉過頭頂,左一圈右一圈轉動起來。
她在發燈語信號。
很快,外圍六處高點也傳來了燈光迴應,而且迴應的過程中,燈光正在下移。
李追遠猛然意識到,她在故意打燈語,把外面的同夥喊過來。
而喊過來的結果就是……
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李追遠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這東西,想要所有知道這裡事情的人,永遠保守秘密。
那自己現在的這個位置,還安全麼?
“小遠,他們到底是怎麼了,我怎麼沒看見是誰弄……”
下方,原本背對着房屋的金秘書,放下了手臂,身形開始轉動。
李追遠:“跑!”
潤生愣了一下,隨即馬上來到蓋口處,正準備揭開蓋子,卻被李追遠連拍了幾下後背:
“哥,來不及了,直接跳下去,屋後有柴堆。”
“好!”
潤生不做猶豫,起身就衝過去,一躍而下。
下方確實是有個柴堆,但並不是很高,從樓頂下來落差依舊很大,潤生落下後沒站穩,側身砸了下去,身上好幾處都被柴枝刮破了皮。
但他哼都沒哼一聲,馬上強行站起,面朝上,而這時,李追遠也跳了下來。
潤生舉起雙臂,將李追遠抱住。
可即使如此,李追遠依舊感到胸口一悶,肋骨劇痛,鼻子更是擦到了潤生手臂,現在已經有溫熱的液體流下。
這般生硬地強行下樓,不付出點代價,自然是不可能的。
“小遠,你還好吧?”
“跑……”
李追遠指向前方,潤生點頭,馬上將男孩背起,跳下柴堆後,快速穿過村道,然後沒入了前方農田。
這會兒,倒是不用擔心被外圍放哨的看見了,一是他們現在已經離開了高點,二則是他們正往大鬍子家魚塘奔跑。
潤生扛着男孩在稻田裡穿梭,稻穗打臉上很疼,有種割裂感。
這種感覺在眼下十分嚇人,因爲無法確定,到底是稻穗造成的,還是自己的皮,也要破了。
李追遠在流血,他想要擡高脖子去止血,卻因爲身下奔跑的潤生而做不到。
潤生也在流血,他很害怕,完全不敢停。
自打他記事起陪他爺爺撈屍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場景。
終於,潤生跑出了農田,上了路,然後順着這條路,一口氣奔到了家裡壩子上。
工房裡,譚文彬都已經睡着了。
忽的,門被打開,然後就看見渾身是血的倆人進來,給他嚇得臉色都白了。
李追遠擡起頭,找紙折球,塞住自己的鼻孔。
好不容易,這鼻血終於止住了,又揉搓着胸口,肋骨雖然還痛,但問題不大了。
潤生則拿起一把鑷子,將刺入皮肉裡的木刺給一根根拔除。
二人各自處理完後,面對面坐着不停喘着氣。
潤生眼神裡是無措,他被嚇壞了。
李追遠眼裡是茫然,這題超綱了。
上次白家娘娘們鬧出的動靜,都遠遠沒有今夜驚悚離奇。
畢竟,白家娘娘的手段是能理解的,也是可以找到破解方法的,可剛纔大鬍子家魚塘那種情況,根本就沒有頭緒可言。
到現在,李追遠都有種深深的不真實感,爲什麼在思源村裡,會埋着這種東西?
只是開了墓蓋,一大圈人就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那裡頭的存在,到底得有多可怕?
李追遠現在不得不懷疑,劉姨,還能不能兜得住底?
看着二人這個樣子,譚文彬知道肯定是出大事兒了,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可這二人似乎忘了他還被捆着堵住了嘴,因此他只能通過不停搖擺來吸引他們注意,蠕動得像是一隻歡快的蛆。
終於,二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眼裡,也都露出了驚愕。
譚文彬停頓了一下,隨即蠕動得更爲劇烈,不是,這是什麼眼神,你們居然真的忘了我的存在!
潤生將譚文彬鬆開,譚文彬想開口問什麼,卻又馬上夾起腿,墊着跑出了工房去了廁所。
“小遠,我感覺身上有點癢,但我不敢抓。”
李追遠擡起頭,看見潤生的皮膚呈現出暗紅色。
他馬上低頭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有點紅。
“小遠,我們不會也要那樣子吧?”
“不會的,要那樣早那樣了。”
“我去用井水沖沖。”潤生走出了工房。
鬆快後的譚文彬則走了進來,他倒是沒生氣,反而再次主動湊了過來,好奇地問道:
“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彬彬哥,你等潤生哥告訴你。”
“心有餘悸?”
李追遠點點頭。
“這麼嚴重?”譚文彬猶豫了一下,問道,“要不,現在報警?”
“不,千萬不要,那個地方,現在不能靠近。”
渾身溼漉漉只穿着一條褲衩子的潤生赤着腳走了回來:“小遠,井水衝了真有用,我皮膚不紅了,你過來,我給你也沖沖。”
雖然無法理解這是什麼原理,但李追遠還是去了,幾桶井水淋頭潑下,身體下意識地開始哆嗦。
但確實,身上先前呈現的紅色,消退了。
“小遠,看來,咱們的問題不大。”
“嗯,可能是我們距離遠一點。”
“另外,咱們跑得也快,還好你提醒我直接跳樓,要不然等着再走樓梯下去,我們可能也熟了。”
聽到這裡,李追遠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一個大血塊頭扛着一個小血塊頭在稻田裡奔跑的場景。
“哎呀!”潤生神色一變。
“怎麼了?”
“陣旗還留在屋頂,還有我那套撈屍器具,都還留在那兒呢!”
看着一臉惋惜肉痛的潤生,李追遠只能安慰道:“沒事的,潤生哥,器具可以再做一套。”
緊接着,爲了防止潤生做傻事,李追遠提醒道:“哥,沒有我的同意,你不準自己偷偷回去取東西。”
潤生忙擺手道:“我哪敢,不敢的,我這次是真怕了。”
“睡覺吧,先睡一覺。”
李追遠走上樓,來到自己房間門口時,轉過身,看向大鬍子家的方向,遲疑了許久後,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今晚,李追遠做了一個夢,不是走陰,而是很單純的一個噩夢。
在夢裡,他依舊趴在屋頂上,看着下面跪着的兩排水猴子。
他們一遍遍地從自己的皮囊裡鑽出來,變成了血猴子;
又一遍遍地鑽回自己的皮囊,像是重新穿起剛剛脫去的衣服。
整個過程中,耳邊充斥着他們那淒厲的慘叫。
而他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盯着屋頂上的自己。
也不知道是睡醒前做的噩夢,還是這個噩夢輪番做了好幾遍,總之,當李追遠承受不住轉身跳樓時,一跳下去,他就醒了。
急切地側過頭,屋門口椅子上,阿璃手裡捧着碗,坐在那裡。
李追遠閉上眼,重新躺下。
阿璃見他醒了,端着碗走了過來,這次,碗裡多了一個小湯勺。
女孩也不想喂藥時,再一不小心給倒男孩頭上。
李追遠坐起身,接受女孩喂藥,勺子挺大的,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喝完了。
他昨晚鼻子又流了不少血,也確實需要補一補。
女孩放下碗,然後側着頭看着他,似乎察覺出男孩現在的魂不守舍,目露疑惑。
“阿璃,昨晚,我目睹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女孩主動握住了男孩的手。
李追遠則把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感知到這股柔軟與溫暖後,他又閉上眼,多打了個盹兒。
李三江邊打着呵欠邊下了樓,他昨兒個酒喝多了,現在一覺醒來,腦袋還有些暈乎乎的。
不過,在看見睡在一張桌子上,抱在一起的倆人後,
他還是忍不住提高了嗓門罵道:
“混球,這是個什麼睡相!”
譚文彬被喊醒了,他試圖掙脫潤生的臂膀,卻無能爲力,只能無奈地看向李三江。
誰知李三江只是罵罵清一清嗓子,自顧自地走到壩子上伸起了懶腰。
“吃早飯了!”
聽到劉姨的聲音,潤生醒了,要吃飯了。
小遠侯怕,他也怕,只是小遠侯有阿璃,他身邊就一個阿彬。
李追遠也帶着阿璃下來,大家各自入座。
譚文彬這次換了個座位,去和李三江坐了。
柳玉梅好奇地打量着李追遠和潤生,這倆孩子昨晚應該沒怎麼休息。
“小遠啊,你過來一下,嚐嚐奶奶這裡的點心。”
李追遠站起身,走了過來。
柳玉梅將一塊糕點遞過去:“昨晚玩得開心不?”
李追遠不知該如何回答。
柳玉梅繼續問道:“見血了麼?”
“嗯,很多血。”
“你們弄的?”
“我們什麼也沒弄。”
柳玉梅有些意外地咬了口酥餅:“那還真是奶奶我看走眼了,真是矮個子裡拔高個。”
“不,您沒看走眼,真的是山中有大王。”
“怎麼說?”
“被一口剝了。”
“剝了?”柳玉梅有些難以理解這個詞,要是說“一口吞”還更好懂些。
李追遠挺想把昨晚的事完全告訴柳奶奶的,但奈何在這家裡,必須得打啞謎。
“好了,吃好了。”李三江放下粥碗,站起身。
劉姨說道:“鍋裡還有呢。”
“昨兒個吃喝太多了,弄得現在沒胃口。
明兒個是西村那兒辦齋事,潤生侯,你跟我去大鬍子……哦不,是去丁老頭家,把桌椅碗筷這些都收回來,下午就給西村那戶送去,對了,昨兒還送去了一對燈籠,可不能忘了拿。”
潤生抱着一大盆粥縮在角落,假裝沒聽到。
“嘿,潤生侯,我跟你說話呢,你聽到沒有?”
“大爺,我今天不舒服。”
“行,不舒服是吧,那我自己去,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
說完,李三江就去把板車推了出來。
李追遠和潤生馬上早飯也顧不得吃,跑了上去。
“太爺,我和潤生哥下午去收,不用你去。”
潤生也應和道:“嗯,我下午去。”
李三江看着潤生,伸手摸了摸他額頭:“也沒發燒啊,哪裡不舒服?”
“就是有一點,不打緊。”
“呵。”李三江冷笑一聲,伸手從兜裡拿出錢,遞給潤生,“吃完早飯去鄭大筒那裡好好瞧瞧,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
潤生不好意思接錢,他是裝病。
李追遠伸手接過錢,放進潤生褲兜裡。
“太爺,我待會兒陪潤生哥去,去了鄭大筒那兒,再去收碗筷和燈籠。”
“沒問題再去收,有問題喊太爺我去。”
李三江放下了推車把子,抽出一根菸,點燃,按照習慣,他這是要飯後遛彎了。
“太爺,我陪你去散步。”
“你早飯還沒吃好呢。”
“我和您一樣,昨天吃得太好太多了,今天有點不消化,吃不下。”
“你昨天也沒吃多少,倒是那位壯壯,吃得那叫一個多。”
正在扒粥吃的譚文彬有些疑惑地擡起頭:“大爺,我叫彬彬。”
“走,太爺,我陪你走走。”
“嗯。”
李三江還是喜歡和小遠侯散步的。
李追遠則是擔心李三江散着散着就去了大鬍子家,保險起見,還是盯着一起。
果然,剛走上村道,李三江步子就朝大鬍子家方向走去。
“太爺,我們去小賣部吧。”
“這麼早去什麼小賣部,還沒開門呢,待會兒太爺陪你去買東西。”
“那我們去劉奶奶家看看?”
“我和劉瞎子平日裡沒什麼好聊的。”
“那咱去那邊走走,那邊風景不錯。”
“這村兒裡的風景,什麼時候分出個好壞來了?走,小遠侯,咱去你以後的家看看。”
“我以後的家……”
“等丁老頭一蹬腿,可不就是你家了麼?走,咱去瞅瞅,他蹬腿了沒,嘿嘿。”
“太爺,人才剛喬遷,這麼早去打擾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喬遷又不是新婚。”
往前走了幾步後,李三江自己停了下來,琢磨道:
“好像也對,他身邊那個秘書,天知道是用來幹啥的,估摸着現在還睡一被窩裡沒起呢。”
“就是。”
李三江臉上露出笑容,加快腳步:“哈,那我就更要去看看了!”
見哄不住太爺,李追遠只得上前抓住李三江的手臂,實話實說道:“太爺,昨晚大鬍子家出事了,那整個戲班子包括丁大爺,全部都被剝了皮,死得可慘了。”
“小遠侯啊,你大早上地編什麼瞎話呢?”
“太爺,我說的是真的。”
“假的不能再假了,呵呵。”
李追遠有些無奈,次次都是這樣,關鍵時候太爺總是不信。
“小遠侯,你看,那羣剝了皮的人來了。”
李追遠有些疑惑地擡頭看去,一輛滿裝着音箱設備的卡車,從前面駛來,駕駛室裡坐着四個,後頭車廂裡還站着好些個。
全是昨天戲班子的人,全都好端端的。
在看見李三江後,司機還按了按喇叭。
後車廂上的人,還揮起了手打起了招呼:
“李大爺,起這麼早啊。”
“對啊,遛彎呢。你們昨兒個表演了一宿,今兒個也這麼早啊。”
“得趕下一趟的活兒呢,車上湊合睡了只能。”
“那真是辛苦。”
“回見了李大爺。”
“回見。”
李三江和車上戲班子的人揮起了手,很快,卡車就在視野中遠去。
“小遠侯啊,下次編故事,你也得編得像樣點,這樣寫作文才能好看嘛。”
李追遠盯着那輛漸漸模糊的卡車,手腳開始發涼。
不可能的,昨晚他確定不是做夢,不是幻覺,更不是走陰,他是的的確確親眼見到這羣水猴子被剝了皮!
可剛剛卡車上的那羣活人,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江侯啊,早啊!”
“早啊,林侯,你也遛彎吶。”
“對啊,年紀大了,覺少嘍。對了,你家的桌椅碗筷和燈籠,我都讓人收拾好了,你啥時候來拖回去啊?”
“下午吧,家裡騾子身體不舒服,先讓他去看看醫生。”
“哦,這樣啊。喲,這不是小遠侯麼,真乖啊這孩子,這麼早就陪你太爺出來遛彎啦?”
“是啊,我家小遠侯最乖最孝順了。來,小遠侯,和你丁大爺打個招呼。”
其實,先前聽到這聲音時,李追遠的身子就有些僵了。
此時,他有些艱難地轉過身,眼裡滿是不敢置信。
因爲,
金秘書攙扶着丁大林,就站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