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一牆之隔,兩張牀。

西邊牀上,李三江眉頭緊皺,不時發出囈語,手腳不規則地甩動。

可儘管有這麼大的反應,他卻依舊無法從噩夢中甦醒。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壓在自己身上。

對方很沉,壓得自己胸悶,近乎無法呼吸。

可任憑自己怎麼努力,都無法將其推開。

李三江自己都沒料到,背了一輩子屍的自己,竟然有一天會被鬼壓牀。

可饒是在如此焦頭爛額、心慌亂燥狀況下,他依舊能給自己尋得一份慰藉:

“這樣看來,小遠侯的煞都算是過給我了吧,陣法成了!”

此時,東邊牀上,李追遠安靜地躺着。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呼吸也很平穩,好像依舊睡得很香。

不過,李追遠卻在夢裡,睜開了眼睛。

他從牀上坐起,初以爲自己是睡醒了,可再掃一眼外面,漆黑一片。

他明白了,自己還在夢裡,因爲臥室裡的紗窗也是能透月光的,不可能黑得這麼徹底。

環視四周,李追遠發現自己能看見的範圍,就是自己身下的這張牀。

這是一張有年代的老木牀,很多細節被歲月磨去,但仔細摸索,還是能發現精緻用心的雕花設計。

李追遠拿開身上的被子,跪着挪到牀邊,嘗試着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一下外頭。

這反正,是夢。

白天劉曼婷問他,在鄉下無不無聊?

他回答這裡好玩的東西很多。

是啊,的確很多。

前幾年,他一直不理解,爲什麼“學習”這個詞前面經常會被加上前綴“刻苦”。

學習,不就是把概念、理論、公式看一遍,然後再去把那些簡單的題目做出來就行了麼?

後來,他才意識到,原來真的有人能夠從學習過程中,感到痛苦。

他很羨慕。

年歲還小的他,沒有過多的人生與社會經歷,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教室,作爲一個學生:

你無法從難題中感到沮喪與折磨,無法在解題後感到喜悅與振奮,沒有壓抑感,沒有付出感,自然就沒有收穫感。

題海在你面前,就像是在做着一件極其枯燥的方格子塗鴉。

尤其是,當他學着其他同學,去將成績彙報給父母以期得到讚許時,自己的母親,總是以愈發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彷彿自己做了一件錯事,而且正愈錯愈遠。

因此,他無法從學習中,獲得任何情緒,只有……麻木。

改變,

來自於那次掉入水中看見小黃鶯的那一刻。

他感到了壓抑,感到了痛苦,更是在目睹大鬍子父子倆沒入魚塘、小黃鶯在水面上最後一舞時,他體驗到了收穫感。

太爺當時看自己在那裡發愣,勸自己想些開心的東西,比如吃席。

他沒告訴太爺,

自己當時心裡……是振奮。

一扇嶄新的大門,在他面前打開了縫隙。

他喜歡上了這種未知與詭異,

他終於體會到了無知和彷徨,那種無力感和不可控感,讓他內心產生出了些許愉悅。

他覺得奶奶給自己拿針叫魂再放水碗裡的行爲,好厲害。

他看劉金霞,看李三江,發現他們更厲害。

他們概念懂得好多,他們的公式記得好多,他們能解題,

而自己,

只是一個差生。

李追遠的手,探出了牀邊緣,他似乎感受到了有風,很輕微很輕微,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而且,他看不見自己那隻探出牀邊緣的手了。

把手收了回來,放在自己面前,嗯,手還在。

隨即,他又將手探出,這次,是向下。

好像感受到了些許涼意,依舊很輕微,但至少可以確定,觸感上有着差異。

和自己牀邊平齊的高度,不可見的外頭,有兩種不一樣的介質感。

李追遠閉上眼,他開始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儘可能地感知,向下探去的手,也開始來回緩緩搖晃,手指也在做不規則的擺動。

更真實一點,再細膩一點,繼續。

前兩個夢,第一次是夢到小黃鶯來家裡,第二次是夢到駝背爺爺揹着老太太。

那這一次的夢,就不應該只是簡單的黑。

終於,他感受到了,剛剛好像有什麼纖細的東西從自己指尖劃過。

他馬上趴在牀上,讓自己的手臂可以儘可能地向下再伸一些。

不一會兒,先前那種感覺再度出現,而且頻率開始加快。

好像……水草?

李追遠馬上想到了自己上次見到的黑色水草,難道,是頭髮?

不斷拂過,不斷穿梭,撫過自己指尖和小臂,手指捏一下,還能捏到細硬感。

好像,真的是頭髮。

“啪。”

李追遠眼睛亮了一下,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拍過了自己手掌,不是頭髮柔順,是另一種東西。

等待,等待,等待……

“啪。”

第二次傳來。

像什麼,像什麼呢?

李追遠開始思索,儘可能將自己記憶裡會出現類似質感碰撞的畫面進行對比。

“啪。”

這次力道,大了,但還是不夠!

李追遠開始加大自己手臂搖擺的幅度,搖啊,搖啊……

終於,

“啪!”

帶着清晰的震感,自己耳邊好像還聽到了一聲清脆。

像是你站在原地舉着手臂,剛剛有一個人走過來,和你擊了個掌。

在李追遠不斷髮現的同時,牀外那濃郁的黑色,也在悄無聲息間逐漸變淡。

同時,下方傳來的感知,開始變得更加清晰了。

李追遠甚至可以主動伸手去纏繞那些頭髮,也能在揮舞中,完成接下來的擊掌。

他明白過來,那些擊掌,似乎不是對方故意的,而是自己手恰好迎上了對方的手掌,因爲他還感知到自己拍到了手背,聲音沒那麼脆。

忽然,李追遠感覺自己探下去的手臂被什麼東西撞到了,他感到一陣吃疼,下意識將手臂向上縮了一下。

這一縮,像是原本被卡着阻攔的什麼東西,繼續恢復了行進。

而李追遠的指尖,則觸摸到了硬硬的圓弧,接下來是滑膩的下凹,隨後是骨節清晰的上行,順着一節一節的骨頭繼續顛簸,再接着,觸碰到了圓潤高聳的彈性。

然後,自己的手指就脫離了接觸,他馬上將自己的手臂全探下去,在最後,他抓住了五根湊在一起的短小骨節。

“呼……”

李追遠馬上收回了手,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那是一具完整的人,自己剛剛從她後腦勺位置觸到了腳趾。

牀下面,有人!

而且不是一個、幾個,是好多好多,一羣人!

這時,李追遠發現,原本自己身邊的那條薄被不見了。

他擡頭看向牀的斜向角落,那裡有個小孩將被子緊緊裹在身上,蜷縮在那裡,瑟瑟發抖,眼裡滿是驚懼。

這個小孩,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嗚嗚嗚……媽媽快來接我走。”

李追遠就這麼看着那個因恐懼而發抖的“自己”,問道:

“爲什麼你還在?”

……

“同志,您的兒子我們已經做過測試檢查過了,他沒有任何心理方面的問題,他很健康,很陽光也很開朗。”

穿着白大褂的女醫生面帶微笑做着陳述,同時,她還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面前小男孩的臉。

小男孩也露出了笑容。

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啊。

女醫生又擡起頭,看向站在男孩身邊的母親,她有些疑惑,爲什麼在自己得出“健康”診斷時,這位母親的臉上非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全是冷漠。

時下,國內心理學科和心理醫療還未普及,大衆對這方面的瞭解也不深,不過,在京裡還是能找到心理診所。

“媽媽,我沒有得病呢。”才八歲的李追遠主動牽着媽媽的手,擡頭看向她,“媽媽,醫生說了,我很健康。”

李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兒子,隨即又看向醫生,說道:

“你們被他騙了。”

女醫生攤開雙手,儘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解釋道:

“同志,既然你帶着你的兒子來了這裡,我想你應該對心理學方面有着一定的瞭解,所以,你應該相信我們的診斷,相信我們的專業。”

李蘭:“是我高估了你們的專業。”

“作爲孩子的母親,你怎麼能這樣?”女醫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見到,在得知自己兒子健康時還能感到不滿意的媽媽,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李蘭:“你剛剛還說自己專業。”

女醫生:“……”

李蘭牽着李追遠的手,轉身離開了這家診所,李追遠跟着媽媽的步調走着,低垂着頭,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們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了另一家涉外醫院下屬的心理診所。

李追遠被新的醫生帶進去,進行檢查。

四十分鐘後,門打開,李追遠被帶了出來。

醫生面露嚴肅地說道:

“女士,我們現在初步懷疑你的兒子有較嚴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閉症徵兆,在我們的問診中,這應該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關。

他很渴望來自母親的關心與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來的療程中,作爲孩子的母親,你要儘可能地配合我們,這樣你的兒子才能重回健康。”

聽完醫生的話,李蘭低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遠,問道:

“好玩麼?”

“媽媽,我……”

醫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擋住了李蘭:“女士,你不應該對你的兒子這般嚴厲,他現在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你必須要引起足夠的重視,否則以後……”

李蘭沒繼續聽下去,轉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憑醫生怎麼呼喊,她都沒回頭。

李追遠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蘭在衛生間前停下,李追遠也停了下來,這裡正好有一面大鏡子,映出了母子倆。

李追遠看見鏡子裡的媽媽,她在盯着鏡子裡的她自己,眼裡流露出了一抹厭惡。

連帶着當她將目光下移,落在鏡子裡的李追遠身上時,眼裡的厭惡依舊沒有消失。

“媽媽……”

李追遠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蘭的袖口,他很想問媽媽,自己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像以前那樣喜歡自己,而不是近幾年以來變得越來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爲他學東西很快。

“阿蘭,阿蘭,阿蘭!”

外面,傳來爸爸的呼喊聲,他滿頭大汗地跑過來,顧不着喘氣,緊張地問道:“阿蘭,小遠怎麼樣,有沒有問題?”

“爸爸。”

“哎,兒子。”

李追遠被父親擁入懷抱。

李蘭看着這對正在相擁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舊微微翹起,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男人擡起頭,看見了。

這一刻,過去不斷積壓在心底各種情緒,終於無法再抑制,他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發出着低吼:

“阿蘭,你到底要怎麼樣,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滿意,你就非要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們?”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遠上前,想要幫父親擦拭淚水。

卻又正好迎上了母親的目光,他當即停下了所有動作。

李蘭閉上眼,過會兒,又睜開,然後她轉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倆。

李追遠看着前方,鋥亮的瓷磚上,倒影着母親漸行漸遠的背影。

……

“爲什麼你還在?”

牀上,對着裹着被子瑟瑟發抖的“自己”,李追遠問了第二遍。

可對方,卻依舊沒給出回答。

李追遠搖了搖頭:“謝謝你,幫我在那次檢查裡騙過了醫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沒有精神分裂。

話音剛落,薄被落在了牀上。

先前那個裹着它瑟瑟發抖喊媽媽的“自己”,不見了。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四周,忽然傳來清晰的水流聲。

濃密的黑暗終於褪去,轉爲一種淡墨潑灑出來的灰。

但至少,能見度是上來了。

李追遠慢慢站起身,再次環視四周。

他是站在牀上,卻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爲周圍,是漆黑翻滾的江濤,而江水裡,則漂浮着一具具屍體,屍體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盡頭的稻田。

“太爺說,坐齋後我就能恢復正常了。

可爲什麼,我還是做了夢。

而且,

還是這樣的夢……”

此時,江面上好像是起風了。

風從那些屍體間穿過,帶來死倒身上獨有的屍臭。

比稻香,濃郁無數倍。

李追遠站着看了很久,他甚至還走到牀頭位置,用手撐着牀欄看。

他不知道這個夢還要持續多久,自己好像也沒有主動醒來的辦法。

不過……

李追遠在牀上坐下,將亂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齊折迭,躺下,將被子蓋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準備睡覺。

……

“嗯……”

李追遠睜開眼,外面的已經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整個人神清氣爽,精神飽滿。

李追遠不由疑惑,難道在夢裡睡覺,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像昨晚那樣的夢,他不僅不介意了,反而有點留戀。

畢竟,再恐怖的噩夢,經歷得多了,他也能習慣。

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腳腕上的黑線圈,居然自己斷了。

太爺說早上就能剪掉的,應該不礙事吧?

下了牀,走到門口,推門前,李追遠閉着眼,開始深呼吸。

這是他從媽媽那裡學來的一個習慣,媽媽經常起牀後,會站在衛生間鏡子前,很努力地做着深呼吸。

雖然哪怕是到現在,李追遠也不清楚這麼做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不過,在推開門,溫暖的陽光覆蓋在自己身上後,李追遠嘴角露出了笑意,彷彿昨晚的一切陰霾在此刻都煙消雲散。

端起臉盆和牙刷杯子,李追遠來到露臺旁接了水,開始洗漱。

“小遠,洗漱好下來吃早飯。”劉姨在壩子上喊自己。

“好的,劉姨。”

李追遠下了樓,小木凳這次沒擺在屋裡,而是在壩子上。

木凳上此時已經擺着一碗白粥、一個鹹鴨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醃姜。

“鍋裡還有粥,要不,我再給你拿個鴨蛋?”

“夠吃了,劉姨,謝謝劉姨。”

“謝什麼,這是劉姨的工作。”

李追遠有些好奇,太爺到底得給劉姨開多少的工資。

不過,想來太爺的錢是夠用的,雖然他過得很“奢侈”,但他進項也多,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子女,也不存錢,掙多少花多少。

“劉姨,我太爺出門了麼?”

“沒,還沒起呢估計是。”

“哦。”

李追遠開始吃早餐,他先將鴨蛋空頭對着木凳敲了敲,再順着裂紋剝開一個口子,然後拿在手裡,用筷子尖從裡頭挑出來吃。

快吃完時,看見距離自己二十米處的壩子東端,也擺出了方木凳小板凳,上面也放了白粥和鹹菜。

昨天自己見到的那個小女孩被她奶奶牽着手走出來,坐下。

她今天穿着一件紫色旗袍,比小黃鶯的那件要保守太多,而且她旗袍上的繡紋也更精細豐富。

另外,她今天還換了一個髮式,上面還插着一根木簪。

這種穿衣講究,在農村裡很少見,尤其現在還是夏天,要知道,大部分男孩子都是穿着一條三角褲滿村跑。

劉姨又搬來一套方木凳小板凳,這次木凳上擺着一套茶具,她低頭對那位老奶奶說了些什麼,老奶奶擺擺手,劉姨離開了。

而老奶奶,則是蹲在女孩面前,對她細語柔聲。

女孩坐在那裡,目光平視,和昨天一樣,她的眼裡好像就沒有其他人。

但老奶奶的勸說到底還是起了作用,女孩默默低下頭,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李追遠注意到她是夾一筷鹹菜兩口粥,再夾一筷子鹹菜兩口粥,頻率從沒變過。

老奶奶給她剝了鹹鴨蛋,想遞給她時,她停住了,身體,似乎也開始輕微的顫抖。

老奶奶馬上道歉,將鹹鴨蛋拿開。

女孩這才繼續用餐,還是一筷子鹹菜兩口粥。

目睹這一幕的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人,那是他在少年班的同桌,他吃飯也是這樣,會把餐盤裡的菜和飯提前規劃好,多少菜配多少米飯,吃到最後,肯定是菜飯全部入口。

不僅如此,他走出教室走路一定要踩地磚格子角,如果哪天踩錯了,他會重新跑回教室,重新走出來,哪怕是先前要去上廁所,他也會硬憋着。

女孩吃得很快,吃完後,她放下筷子。

老奶奶拿出帕子,幫她仔細地擦拭嘴角和手指。

然後,她站起身,端起板凳,走回東屋。

還是那個位置,她放下板凳,坐下,腳踩在門檻上,目光平視前方。

老奶奶有些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然後站起身,坐到椅子上。

李追遠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不過和昨天不同,這次她主動招了招手,喊了自己:

“來,過來,讓我看看。”

李追遠走了過去,靠近後,似乎能聞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薰香味。

“奶奶好。”

“叫小遠是吧?”

“嗯,李追遠。”

“奶奶我姓柳。”

“柳奶奶。”

“乖。住這裡後,倒還是第一次見到其他小孩子,呵呵。”柳玉梅擡起手腕,掃了一眼那副鐲子,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不合適,最後還是將無名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摘了下來,遞到李追遠面前,“來,奶奶給你的見面禮。”

李追遠擺手:“不能要的,柳奶奶,太貴了。”

“假的,玻璃,當個玩具玩兒就是了。”

“不,我不能要。”

柳玉梅又往前遞了遞,催促道:“長者賜不可辭,辭之不恭。”

李追遠退後半步,沒伸手接,而是回道:“得問過我太爺。”

柳玉梅點點頭,將玉扳指放回口袋裡,沒再戴回手指。

“小遠啊,你念幾年級啊?”

“三年級。”

“成績怎麼樣?”

“還好。”

“你今年幾歲?”

“十歲。”

“幾月份的?”

“八月。”

“那比我們家阿璃大一個月。”說着,柳玉梅將目光看向坐在門檻後的女孩,“原本,我們家阿璃,也該上三年級嘍。”

隨即,柳玉梅神色黯然了一些,是啊,原本自己的孫女,也該和眼前的小男孩一樣,開朗健康,上着學。

“哦,對了,小遠,你住在這裡時,其它地方都可以去,就是別去東屋,嗯,別靠近阿璃,我們家阿璃啊,不喜歡外人靠近,害羞,認生。。”

柳奶奶說出了昨晚太爺給自己一樣的警告。

李追遠問道:“奶奶,阿璃是有自閉症麼?”

柳玉梅很是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你還知道這個?”

這年頭,大部分人連這個詞都沒聽說過。

“嗯。”

柳玉梅眨了眨眼,伸手牽住了李追遠的手,

問道:

“怎麼,你家裡有大人是研究這個的?”

嗯,他們研究的是我。

“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哦。”柳玉梅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柳奶奶,大城市裡有能看這個病的。”

李追遠很好奇,她們家不像是缺錢的,爲什麼不帶秦璃去大城市看病,卻住在這裡?

“我們家阿璃,不是一般的自閉症,去醫院看醫生,沒用。”

李追遠有些不理解,去醫院沒用,難道住太爺這裡有用?

柳玉梅側過身,看向木凳上的茶具,問道:“喝茶不?”

“謝謝奶奶。”

見柳玉梅準備彎腰去拿熱水瓶,李追遠先提起來:“我來吧。”

“嗯?好啊,你來吧。”

李追遠打開茶餅,投茶、候湯、沖茶、淋壺、燙杯、出湯……

家屬院的老人們開茶話會時,都會把他喊過去負責泡茶,他也必須得去,因爲還得在他們家蹭飯。

柳玉梅一直看着李追遠的動作,她忽然覺得,這孩子,很有意思。

“奶奶,喝茶。”

“嗯。”抿了一口茶,柳玉梅開口道,“以後泡茶的活兒,就交給你了,奶奶這裡啊,可是有不少點心。”

“好呀。”

這時,二樓露臺上傳來動靜,很快,李三江走下了樓,他一臉倦色,精神萎靡。

柳玉梅微微側過頭,笑道:“怎麼,昨晚沒睡覺跑去做賊去了?”

李三江嘆了口氣,比做賊還難受,他昨兒個在夢裡被一羣滿清殭屍追了一整宿!

“小遠侯,你昨晚睡得咋樣?”

“太爺,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李三江長舒一口氣,看來,陣法確實成功了,自己遭點罪也值了。

劉姨給李三江端來了早飯,李三江正吃着的時候,遠處出現了李維漢和崔桂英的身影,他們拿着的是李追遠的換洗衣物以及零食。

先前擱家裡時,孩子都在,這些吃食每次只能所有孩子一起分,現在李追遠住外頭了,剩下的就都提來了。

“小遠侯啊,住這裡要聽你太爺的話,不要給太爺添麻煩,懂麼?”

“奶奶會來看你,伢兒,乖乖的,想回來了,就跑回家看看,曉得不?”

“啪啪啪!”

李三江生氣地用筷子敲着木凳,罵道:

“漢侯,你這小子大早上來送東西,是不是就怕晚一點過來你叔我留你吃飯啊。

呵,現在你了不得了,連陪叔坐下來喝杯酒都不願意了,見外了,生分了,不拿叔當家里人了對吧?”

李維漢和崔桂英見狀,馬上上前安撫賠不是。

等把李三江安撫好後,他們才離開。

李三江將碗裡最後一點粥刮進嘴裡,用手背擦了下嘴,對站在身邊的李追遠道:“你爺爺這人,就是酸氣,一副多佔一點別人便宜晚上就睡不着覺的死樣子,我最氣他這個。”

他的田,本來就是給李維漢種的,誰知道這老小子後來居然還退租了。

“所以太爺您才願意讓爺爺給您養老呀。”

李三江砸吧了幾下嘴,這話真說到他心裡去了。

他清楚,等自己真的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時,李維漢不僅會照顧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不會給自己甩臉色。

他李三江瀟灑一輩子了,就算是晚年最後一程,他也不想受一丁點委屈。

但在小孩子面前,李三江還是得擺個架子:“咋了,給我養老虧了他了,地是村集體的,可我這房子,這買賣,我存的那些東西,不都最後還是給他?哼,他虧不着。”

緊接着,李三江又摸了摸李追遠的下巴,繼續道:“不過我可不想我的東西最後還分給了你那幫白眼狼伯伯們;小遠侯,你乖巧點,多討討你太爺我開心,太爺立個字據,以後這些家當都直接給你好不好?”

“好啊,等我長大了,給太爺你養老。”

“哈哈哈哈,等你長大了,太爺我估計早不在了。”

但這話,聽得是真開心啊,透着一股子吉利。

李追遠想起昨天劉姨說的地下室,又想起昨晚在李三江房間地上看見的那本《金沙羅文經》,開口道:

“太爺,你地下室裡有什麼?”

“值錢的在一樓擺着呢,地下室裡的東西不值錢,都是些你太爺我以前撿來的破爛兒,還有別人存在你太爺這裡的十幾箱子廢書,鬼畫符一樣的東西,看都看不懂。”

書?

李追遠眼裡亮起了光,那哪裡是廢書,那是自己的輔導資料。

他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學習成績。

“太爺,我能去裡面看看麼?”

“啥?”李三江有些意外,“那些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您都說家當以後要留給我了,您說話不算數。”

“行行行,你要去翻就去翻吧,鑰匙在那門旁邊的布鞋裡,小心灰大,裡頭髒,我都好幾年沒進去過了。”

“謝謝太爺。”

正當李追遠準備去地下室探尋時,外頭小路上,又走出一道駝背的身影,是牛福。

“三江叔,三江叔,我來求你來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李追遠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牛福的駝背上,然後他馬上就又記起劉金霞的警告,馬上側過身扭過頭不去看他。

但也正因此,李追遠看見了原本坐在東屋裡頭一動不動如同雕塑般的秦璃,竟然挪動了脖子,目光看向牛福的後背。

她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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