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個基地,先生們!每個基地都是露天開採,只進行最低限度的開發。它們將是基伍復興的關鍵。”

麥克西站在桌子前端,手裡拿着檯球杆,又一次長篇大論起來。機場將是我們的,穆旺加紮上臺掌權的工作即將就緒。很快那家無名財團就將控制南基伍的礦區,但同時這裡還有三個基地需要建設。它們都位處偏遠之地,沒有任何官方特許權持有者要我們去對付。再次進入會議室之後,我感覺裡面的人所持的理論有了轉變。哈賈與迪德納幾分鐘之前還是夥伴,進行着一次極具煽動性的對話,但現在就好像不認識一樣。哈賈一邊小聲地哼着歡快的特拉調子,一邊得意地向着不遠不近的地方笑着。迪德納皮包骨頭的手指捋着鬍鬚,若有所思。弗蘭科坐在他倆中間,他那張麻臉看上去就像代表正直的面具。幾分鐘之前,他還試圖賄賂那個看上去跟天使一樣崇高的“海豚”,但這又有誰能想像得到?菲利普用衛星電話咆哮着發號施令,先發制人的事兒現在沒有,以前也沒發生過,是嗎?他胖乎乎的雙手交叉着放在襯衣前胸,神色平靜得像牧師。他在休會期間梳理過他那頭捲曲白髮嗎?打理過耳間的小卷發嗎?塔比齊獨自一人坐着,似乎沒能掩飾內心深處翻騰不已、難以駕馭的想法。他可能控制得了身體的其他部分,卻無法不讓烏黑的雙眼流露出想要報復的怒火。

麥克西面前的地圖是不小,安東得把圖攤開,像鋪牀罩一樣地放在桌子一端。跟他的隊長一樣,他已經脫掉了夾克。他光溜溜的雙臂從肘部到手腕都有文身,包括一個野牛頭、一隻雙爪抓着地球的雙頭鷹,還有個架在星星上的頭骨,用於紀念尼加拉瓜直升飛機大隊。他手裡拿着一個托盤,裡面放着一些小塑料玩具,包括螺旋槳已經彎了的炮艇、推進器不見了的雙引擎飛機、帶有彈藥拖車的榴彈炮、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在衝鋒的步兵,還有小心匍匐前進的士兵。

麥克西繞着桌子走了下來,手裡拿着檯球杆備用。我正試圖躲開哈賈的注視。每次麥克西用檯球杆指着什麼,我就把目光從筆記本上移開往上一瞥,都意識到哈賈的暴突眼在等着我。他試圖要告訴我些什麼?我背叛了他?我們彼此從未決鬥過?我們是知心朋友?

“這個小地方叫魯林古,”麥克西跟弗蘭科說着話,他手裡的檯球杆末端似乎要把地圖上的這個地方刺穿,“位於你們馬伊·馬伊民兵組織領地的腹地,五月之心,是吧?是。好兄弟。”他轉過身問我,“假設我要求他將他們最好的三百名士兵派駐在那兒,他會幹嗎?”

弗蘭科在考慮着麥克西的請求,而麥克西又轉過身面對迪德納。他想建議迪德納吞下一瓶阿司匹林嗎?或者他想說,既然你壽限將至,就不要畏縮在人羣后面了?

“你們的地盤,沒錯吧?你們的人。你們的牧場。你們的牛羣。你們的高原。”

檯球杆沿着坦噶尼喀湖南岸下劃,半中間時停住了,突然左轉,然後又停了下來。

“是我們的地盤。”迪德納承認道。

“你們能爲我維持一個修築工事的基地嗎——在這裡?”

迪德納的臉陰了下來。“爲你?”

“爲班亞穆倫格族。爲基伍的統一。爲全體人民的和平、包容與繁榮昌盛。”穆旺加扎的口號明顯出自麥克西之口。

“誰爲我們提供給養?”

“我們。空運。只要你們有需要,我們會空投你們所需的一切。”

迪德納擡起頭,盯着哈賈,像是在懇求他。然後他低下頭,用他瘦長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好一會兒。在這瞬間,我跟他一樣,也陷入了迷惘。哈賈說服他了嗎?如果是的話,他說服我了嗎?迪德納擡起了頭,一臉的堅決,但到底爲什麼誰也說不準。他望着遠處,開始高聲陳述起來。他的句子很短,表達也很明確。

“他們邀請我們加入金沙薩政府軍,但他們這麼做只是爲了讓我們保持中立。他們給了我們一些任命書,這讓我們幻想能夠擁有權力。但是,這些任命書實際上一文不值。如果大選來臨,金沙薩中央政府會設定許多限制,讓班亞穆倫格族無法在議會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我們被屠殺,金沙薩中央政府甚至都不會伸出手指來救我們。但盧旺達人會來保護我們,而那將是剛果的另一災難。”他攤開十指,宣佈了他的結論,“我們不能拒絕此次機會。我們會爲穆旺加扎而戰。”

哈賈對着迪德納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發出女孩子式的撲哧笑聲。麥克西將檯球杆移到布卡武西南部的丘陵地帶。

“這處礦區非常好,是屬於你的吧,哈賈?屬於你跟盧克?”

“名義上是。”哈賈令人不快地聳了聳肩,承認麥克西說的沒錯。

“嗯,如果不是你們的,那它是誰的?”麥克西的話半是玩笑半是挑戰,但我不想把它改得溫和些。

“我們公司已經將它轉包出去了。”

“轉包給誰了?”

“我父親生意上的朋友。”哈賈回擊了。我在好奇,其他人是否從他的聲音聽出他已經處在叛逆的邊緣了。

“盧旺達人?”

“熱愛剛果的盧旺達人。這種人還是存在的。”

“他們忠於盧克,大概是這樣,對吧?”

“在許多情況下他們忠於我父親,在其他情況下他們則忠於他們自己,這很正常。”

“如果我們能夠讓礦區產量提高到三倍,又給他們利潤分成,他們會忠於我們嗎?”

“我們?”

“財團。假設我們爲他們提供良好的武器裝備與充足的給養,以抵抗外來進攻。你父親說他們會爲我們戰鬥到最後一人。”

“如果是我父親說的,那他的話沒錯。”

麥克西沮喪地轉向菲利普。“我原來以爲所有這些已經提前商定了。”

“當然已經商定了,麥克西。”菲利普鎮定地回答道,“這項交易已經完成了、批准了、執行了。盧克很久以前就已經簽署了所有協議。”

由於他倆之間的爭論是用英語進行的,又屬於私人性質,我選擇不翻譯。但這並未阻止哈賈來回轉動着頭,咧嘴笑得像個白癡,這反過來又招致費利克斯·塔比齊的無言怒火。

“三個領導人,三塊獨立的飛地。”麥克西繼續對全體與會者說道,“每一處都擁有自己的簡易機場,雖然它們用過或局部用過,或者廢棄不用了。每一處都由從布卡武機場出發的重型運輸機提供給養。你們在進出與運輸方面的問題只需一次空投就解決了。只要沒有敵對的空中力量,每一處都將是固若金湯,無法攻破。”

敵對的空中力量?那麼敵人到底是誰?這是哈賈想知道的嗎?還是我想知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並不是每一次軍事行動中你們都爲你們地面上紮營的士兵空投給養的,”麥克西堅持道,他聽上去就像一個想要克服反對意見的人,“而且,你們要知道,你們做這些事對你們國家有益。明白了這點,你們應當滿意了。也告訴他們這一點,好嗎,小夥子?強調社會效益。每個民兵組織都要與當地友善的酋長們緊密合作,每個酋長都會從中受益,而他爲什麼不把這些傳達給他的家族或部落呢?從長遠來看,這些基地完全有理由成爲繁榮、自給自足的社區,學校、商店與醫療中心會應有盡有。”

安東把一架塑料玩具飛機放在弗蘭科的叢林基地裡,每個人都把注意力轉移到這上面來,注視着它。麥克西解釋說,這是一架俄羅斯安東諾夫AN-12型運輸機,載有挖掘機、翻鬥卡車、剷車以及工程師。各基地的飛機跑道足以讓該飛機起落。無論誰有什麼需要,安東諾夫飛機將很樂意效勞。但哈賈又一次打斷了麥克西的話。這一次他舉起了右臂,那姿勢就好像等着發言機會的乖學生。

“菲利普先生。”

“哈賈,有問題嗎?”

“不知道我這樣說對不對,就是根據擬定的協議,所有民兵組織必須駐紮基地至少六個月?”

“是這樣。”

“六個月之後呢?”

“六個月之後穆旺加扎將作爲基伍人民推舉的人物上臺掌權,努力建立一個包容所有民族的基伍。”

“但在這六個月期間——在礦產轉到人民手中之前——誰控制這些基地?”

“除了財團,還能有誰呢?”

“財團在基地開採礦石嗎?”

“我當然希望能這樣。”菲利普開起玩笑來。

“將礦石運走?”

“自然。我們已經向盧克解釋過這一切了。”

“財團也將賣掉這些礦石嗎?”

“銷售,如果這是你的意思的話。”

“我說賣掉。”

“我說是銷售。”菲利普回答道,臉上的笑容讓人覺得他很想鬥嘴而且樂在其中。

“財團獨佔全部利潤?”

在桌子的另一側,塔比齊幾乎快要爆發了,但機敏的菲利普再一次趕在他前頭回答了哈賈。“哈賈,你說的沒錯,在前六個月裡,那些利潤,或許我們稱之爲‘收益’會更好一些,將全部用來支付財團的前期投資。這當然包括爲了支持穆旺加扎掌握政權而付出的高昂代價。”整個房間的人都注視着哈賈,他則在仔細考慮。“你們財團選擇的這些礦區,這三個基地,我們三方每方一個……”他又繼續說了起來。

“這些基地有問題嗎?”

“嗯,它們不只是隨機選擇的舊礦區,對吧?可能看上去像是隨意挑選的礦區,但選址可是非常專業的。”

“恐怕你說的話讓我摸不着頭腦了,哈賈。我根本就不是技術人員。”

“那些地方有黃金跟鑽石,對嗎?”

“哦,我真的希望如此!否則我們就犯了一個最最嚴重的錯誤了。”

“這些礦區也是垃圾場。”

“哦,真的嗎?”

“對,真的。礦區周圍有堆積如山的鈳鉭鐵礦石。這些礦石被開採出來,堆放在一起,又被拋棄不管,因爲我們從前在生死線上掙扎,沒辦法抽出時間來處理它們。你們只需在現場粗加工一下這些礦石,讓它們變輕,再把它們運走,然後就財源滾滾了,甚至不需要六個月,兩個月就可以了。”

在我視線邊上,塔比齊正用戴着珠寶的手指輕輕地撫摸着下巴上的麻點。但在我看來,他在想着的其實是哈賈的下巴。

“嗯,謝謝你的信息,哈賈。”菲利普回答道,態度溫和。“我真不能想像我們的專家們不知道這些情況,但我保證會把這些傳達到位。唉,鈳鉭鐵礦石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稀罕了,我相信你知道這一點。”

“‘漫遊者’指什麼,隊長?”

我舉起手,要求麥克西解釋一下。麥克西暴躁地解釋了。嗯,我怎麼會知道“漫遊者”收音機能從一個頻率調到另一個頻率,速度快得全非洲都沒有監聽設備能收聽到,更別提布卡武了?

“這個是什麼,隊長?”

“就是他媽的僱傭兵嘛,夥計!要不你覺得是什麼?轎車?我原來還以爲你能翻譯軍事用語的。”

“這個呢,隊長?”不到兩分鐘之後我又問了一個問題。

“私人武裝機構。上帝啊,辛克萊爾,你到底都活在哪個世界,連這些也不懂?”

我向他道了歉。頂級口譯員本來絕不應如此的。

“警戒線。懂嗎,小夥子?法語詞彙,你應當行的。我們一奪取某個基地,就在它周圍設置警戒線。在方圓十五英里的範圍內,未經允許誰都不準進來。整個基地由直升飛機空投給養。直升機和飛行員是我們的,但基地是你們的。”

安東在每個基地上放了一架玩具直升飛機。我轉頭避開哈賈的注視,卻發現菲利普站到了講臺中央。

“這些直升飛機,先生們,”菲利普從不吝於表現他的主持風格,他等着所有人安靜下來,待會議室裡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才又開始說下去,“這些直升飛機對我們的行動至關重要。爲了方便識別,我們會把它們漆成白色。而且,爲了方便通行,我們建議在上面漆上聯合國標誌以防萬一。”他補充道,聽語氣像是在即興發揮。我一邊全力以赴模仿他的語氣,一邊把視線鎖定在畢雷礦泉水瓶上,避開心中傳來的漢娜愈發大聲的怒斥。

麥克西繼續發言。他喜歡60毫米口徑迫擊炮,這對斯拜德所鍾愛的暴力行動極其重要。斯拜德也曾提到過火箭推進榴彈發射器,後者的射程爲九百碼,榴彈爆炸後能將一個排的士兵炸成肉末,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60毫米口徑迫擊炮。翻譯着麥克西的話,聽着內心陰暗處向我襲來的聲音,我好像身處漫長的隧道中。

——首先我們用飛機運來燃料,然後是彈藥。

——每個人都將擁有一支捷克製造的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這世界可再沒有比它更好的半自動衝鋒槍了。

——每個基地都將裝備三挺俄羅斯製造的7.62毫米口徑機關槍,一萬發子彈,一架用來運輸貨物與軍隊的白色直升飛機。

——每架白色直升飛機頭錐處都裝有加特林機關槍,它每分鐘能發射四千發12.7毫米口徑子彈。

——有充足的時間進行。再沒有比這更適合訓練的基地了。

把這些告訴他們,小夥子。

我照做了。

鈴聲還沒響起,但郵局大鐘滴答滴答地走着,而我們的士兵很守時。通往書房的雙重門打開了,那兩個被我們遺忘的女士穿着方格工

作裙站在一架豪華餐車前。我神遊物外,看到餐車上放着許多食物:鋪在冰塊上的龍蝦、一條配了黃瓜的鮭魚、一份肉類冷盤、一份金字塔狀的新鮮水果沙拉、放在若干霜凍銀桶裡的白葡萄酒、一份乾酪。那乾酪是布里乾酪,恍惚中覺得是被我倒入垃圾處理器的玩意兒溜到這裡現身。此外,餐車上還有一個雙層蛋糕,頂部飾有基伍省旗與剛果民主共和國旗幟。穆旺加扎、他的忠誠秘書“海豚”,以及走在最後面的安東非常及時地依次從落地長窗那邊走了進來。

“午餐時間到了,先生們,”當我們禮貌地站起來時,菲利普詼諧地喊着,“想怎麼鬧就怎麼鬧吧!”

我心裡重複道:漆上聯合國標誌的白色直升飛機,裝在直升飛機頭錐裡的加特林機關槍,每分鐘可以發射四千發子彈,這一切都是爲了實現全基伍的和平、包容與繁榮昌盛。

我在多年的口譯職業生涯中,參加過各種宴請,比如正式宴會,要求着正裝、有人主持,再如禮儀式雞尾酒會,客戶在我們一天工作結束之後提供手抓即食的冷熱食品。無論在哪種場合,客戶都會強拉硬拽拖我去享用美食,以示好客。但我現在告訴你,這次絕對是例外,前所未有。隊長的命令已經很明確了。況且,我心中涌動着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也使我沒心思再去享用什麼豪華大餐。當我回到策劃室時,迎接我的不過是一份精緻的三明治,儘管麥克西說這是“船上餅乾”。我連吃這東西的胃口也沒有。

“我們坐下歇歇,夥計。”斯拜德說道。他一隻手取了一大塊乳酪和小黃瓜塞進嘴裡,另一隻手輕快地在錄音機上劃過一道波浪狀的弧線。“桌子上的設備你只要時不時瞄幾眼,然後就可以擱起雙腿休息了,除非有進一步的命令。”

“誰說的?”

“菲利普。”

斯拜德的沾沾自喜沒能讓我的心安寧下來,遠遠不能。早些時候他得意地笑着告訴我,我們午餐時可有得忙了,好像他無所不知似的。現在他又同樣得意地笑着,卻是告訴我,我們可以安靜地休息一會兒了。我戴上耳機,發現它已經被調到某個空頻道了。這一次山姆沒有忘記關掉她的麥克風。斯拜德正專心致志地看着一本破破爛爛的軍事雜誌,嘴巴還在使勁地嚼着,但他可能正在觀察我。我按了控制檯上標着“書房”的那個按鈕,如我所預測的那樣,我聽到那裡的自助餐會正在進行中,杯盤刀叉碰撞聲不斷。我聽見格拉迪斯——或者她是珍尼特?——在問:“要爲您切一片嗎,先生?”她的斯瓦希里語十分流利,這讓我震驚不已。我心裡已經勾畫出這個由書房轉變而來的餐廳的佈局圖:這是一次配有侍者的自助餐會,有幾張分開的桌子,兩桌雙人桌,一張四人桌。而根據我的控制檯顯示,每一張桌子分別都被安上了竊聽器。落地長窗開着,好給那些想要呼吸點新鮮空氣的人送來點清涼。花園裡有若干張桌子,正等着人們前去享受,但那些也被安上了竊聽器。菲利普正扮演着餐廳領班的角色。

“迪德納先生,爲什麼不坐到這裡來?弗蘭科先生,坐在那裡你的腿感覺舒適嗎?”

我爲什麼要聽這些呢?爲什麼我的警覺性這麼高?我挑了張桌子,聽到弗蘭科正跟穆旺加扎與“海豚”聊天,在描述他的一個夢。我是個私生子,童年時期又深爲傳教所教僕們的故事而着迷,聽過許多非洲人做的夢。因此無論是弗蘭科的夢境還是他那玄乎的解夢,都一點也不會讓我感到奇怪。

“我走進鄰居家的院子裡,看見泥地上趴着一個人。我把他翻轉過來,結果卻看見是我的眼睛正往上看着我。我由此知道我應當尊重我們將軍的命令,在這場偉大的戰爭中爲馬伊·馬伊民兵組織爭取到有利的條件。”

“海豚”假笑着表示贊同,穆旺加扎則一言不發。但我一心想聽到的聲音現在還沒出現,也就是哈賈那雙墨綠色鱷魚皮皮鞋踩在石頭地板上的吧嗒聲,還有他表示鄙視的大笑。我切換到第一張小桌子那裡,聽到菲利普正跟迪德納討論放牧習俗,法語與斯瓦希里語交叉使用。我又切換到第二張桌子,什麼也沒聽到。麥克西在哪?塔比齊呢?但我可不是他們的看護人。我只關心哈賈,他去了哪兒呢?我切換到大桌子那裡,希望哈賈出於對偉大人物穆旺加扎與他父親的友誼的尊重而保持沉默,儘管那不大可能。與我希望的相反,我聽到了粗重的響聲與喘息聲,但沒聽到說話聲,連穆旺加扎的說話聲也沒聽到。我漸漸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弗蘭科從他那件肥大衣服的口袋裡取出他的錢包,向他的新領導人展示裡面的藏品:一節猴子的指骨,他祖父傳下來的一個油膏盒,在某個叢林城市遺址找到的玄武岩陶瓷碎片。穆旺加扎跟“海豚”禮貌地表示讚賞。如果塔比齊在的話,他才懶得捧場。但無論我多麼用心聽,還是沒聽見哈賈的聲音。

我切換回菲利普與迪德納坐的那張桌子,發現麥克西已經參與到他倆的對話中來,正用他那糟糕透頂的法語談論班亞穆倫格族的放牧習俗。我做了一件五分鐘前就應當做的事:我切換到穆旺加扎王室房間的“客廳”,竟聽到哈賈在尖叫。

嗯,我一開始沒能確定哈賈的尖叫聲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還沒聽過哈賈發出這樣的聲音。這都是我以前沒聽過的,比如恐懼、痛苦、絕望、哀求,或者還能聽出他在小聲抽泣中說了些什麼——儘管聲音很模糊,但已經能證實我的判斷了。我可以大略地說出他說什麼,但一字不漏是不可能的,儘管我手中的鉛筆拿得很穩,卻寫不到筆記本上,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哈賈說的那些話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千篇一律,比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這些詞都與瑪利亞有關,但我一直沒法說清楚哈賈的祈禱對象是聖母瑪利亞,還是一個名叫瑪利亞的女僕,還是他的母親。

乍一聽,哈賈的尖叫讓我覺得特別大聲,不過我覺得有必要過後解釋一下。聲音從我耳機上連在兩個耳塞之間的金屬絲傳到大腦,變得很激烈。尖叫聲太大了,我無法相信斯拜德沒聽見。但當我偷偷大着膽子看他時,他的舉止絲毫未變,還是坐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剛纔那塊麪包、乳酪與小黃瓜,看着——或者他原來就沒在看——那本軍事雜誌,臉上還是露出那種讓我緊張不已的愜意神色。

我回過神來,連忙切換回書房。穆旺加扎安坐在那張餐桌旁,正提議出版一本集子,談他關於非洲民主的想法。在另一張桌子,菲利普、麥克西與迪德納反覆討論着土地爭端的問題。我的思緒混亂了好幾秒鐘,然後就盡力說服自己,那聲尖叫只是我的幻覺而已,但顯然沒什麼說服力,因爲我還沒弄清是否是幻覺就又切換回穆旺加扎房間的客廳了。

耳機裡又傳來了好幾聲尖叫,我又辨別出其他“主角”,不過我得讓自己事後驗證實際情況。比如,原先我聽到客廳裡有其他人的腳步聲,兩種是膠底鞋踩在硬地板上的聲音,走動非常頻繁;另外一種是輕便皮鞋的着地聲,我就暫定後者是那個像貓一樣的塔比齊的腳步聲。客廳裡聽不到哈賈那雙鱷魚皮皮鞋的着地聲,於是我得出結論:哈賈或者是被以某種方式吊在半空中,或者他沒穿鞋,或者沒穿鞋被吊起。但在哈賈與用刑者之間連續交流一段時間之後,我已經能夠設想出這樣一種情形:他被綁着,而且被脫光,至少下身如此。

儘管離麥克風很近,但我聽到的尖叫聲比我開始時預料的要更輕,也更像豬的哼哼聲。哈賈的嘴巴里大概是被塞進毛巾或類似的東西,如果他示意要說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毛巾就會被拔出;如果他沒話可說了,毛巾又會塞回去。同樣明顯的是,折磨哈賈的人認爲他這樣示意得太過頻繁了。而我也聽出其中的那兩個人是誰了,因爲我先是聽到本尼在威脅哈賈:“你再這樣試一次,我就把你的睾丸燒掉!”緊接着安東又說:“用這玩意兒一伸到你屁股上就搞定了。”

那麼“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呢?

這段時間關於折磨手段我們聽說過許多了,我們也都在辯論矇頭、隔耳、水牢這類做法算不算折磨。這些東西想一下就知道了,沒有多少想像空間。“這玩意兒”是電動的,這很快就清楚了:安東威脅要打開電源,有一刻本尼還粗魯地朝塔比齊大叫,說他絆到該死的電線皮了。那麼,“這玩意兒”是電牛棒嗎?或者是兩根電極?如果是的話,問題就來了:他們是怎麼弄到的?他們是把它當做標準設備放在箱子裡帶來的嗎——就好像有人看見陰天就會帶上雨傘去上班?或者他們當場利用旁邊的材料臨時製作了“這玩意兒”?——他們這裡取一節電纜,那裡拿個變壓器、開關以及舊烙花鐵扦,然後就製作完畢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們可能向誰尋求技術與經驗的支持呢?想到這,我心裡亂作一團,但還是挪出時間再看看斯拜德的笑容。他的笑容裡帶着作爲發明者常有的自豪感。那玩意兒就是他被從崗位上叫走後忙乎出來的作品嗎?用他工具箱裡的東西爲本尼、安東這些年輕人臨時鼓搗出一支代用電牛棒?爲他們趕製一種頂級的應急刑具,確保能摧毀最頑固不化的囚犯的心智?如果是這樣,那顯然這項任務並未壞了他的胃口,因爲他正吃得起勁呢。

塔比齊直截了當地逼供,哈賈先是徒勞地否認,但還好他很快就崩潰了,開始招供。在此,我不想多說些什麼。我想讓你們想像一下其中一方的粗聲威脅和詛咒,以及另一方的尖叫、啜泣與乞求。很明顯,塔比齊對如何用刑並不陌生,他一步到位的威脅、恐嚇作勢和陣陣巧言哄騙都證明他是老手了。而哈賈,只在剛開始的時候稍微反抗了一下,很快也就受不住了。我沒見他在刑臺上撐了多久。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塔比齊一點也沒費心思對他的情報來源,也就是我,加以保密。他直接從我跟哈賈在觀景臺石階上的決鬥中獲得情報,卻不像人們通常所做的那樣去繞圈子,以掩蓋其來源。他沒有使用諸如“據可靠情報”或“根據我們收到的聯絡材料”之類的用語,而安德森先生下屬的情報官員正是用這類用語來掩飾其竊聽器的位置。審問者只會在他的審問對象再也看不見希望時纔會如此粗心。首先,塔比齊用他那口沙啞的法語詢問哈賈其父盧克的健康狀況。

不好,真的不好。奄奄一息了。

他在哪?

醫院。

哪裡的醫院?

開普敦。

哪家醫院?

哈賈說話很審慎、很理智。他在說謊。他們讓他嚐了嚐電牛棒的滋味,但並未施以全套刑罰。塔比齊又問他是開普敦的哪家醫院。他的鞋子焦躁地踩着。我腦海裡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塔比齊一邊繞着哈賈走動,一邊咆哮着問哈賈問題,可能偶爾還親自出手逼供,但他主要還是讓他的兩個助手用刑。

塔比齊:盧克從未去什麼該死的醫院,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好。那麼這是謊言了……誰的謊言?盧克說的?……還是你這個狗孃養的自己說的?……那麼盧克現在在哪?……他在哪裡?……盧克在哪?……我說,盧克在哪?……在開普敦。這樣纔對嘛。下次讓你好過些。盧克在開普敦卻不在醫院裡。那麼他在做什麼?回答我!……高爾夫球……我喜歡高爾夫球。他在跟誰打高爾夫球?那個荷蘭肥佬?……他在跟他兄弟打高爾夫球!……那個荷蘭肥佬的兄弟還是他自己的兄弟?……他自己的兄弟……很好……那麼他兄弟叫什麼名字?……伊特恩……你伯伯或叔叔伊特恩……是伯伯還是叔叔?……叔叔……那麼你現在告訴我,那個荷蘭肥佬叫什麼名字?……我說那個荷蘭肥佬……我說那個荷蘭肥佬……我說我們剛纔談到的那個荷蘭肥佬……今天沒跟你父親打高爾夫球的荷蘭肥佬……和你在巴黎一起上學的那個抽雪茄的荷蘭肥佬……記得他嗎?……記得嗎?……由你那個該死的辦事處牽線搭橋,你父親在內羅畢見過面的那個荷蘭肥佬,小渾蛋……你想再嚐嚐那個嗎?……你想讓那兩個夥計把電力開到最大好讓你知道它的真正滋味嗎?……馬裡於斯……他叫馬裡於斯……馬裡於斯,馬裡於斯什麼?……讓他休息一分鐘……讓他開口……好啊,別讓他休息了,電力開到最大……範·唐格……他叫馬裡於斯·範·唐格。馬裡於斯·範·唐格的職業是什麼?……風險投資……五個合夥人之一……我們現在談得很好,所以就這樣保持下去,不要跟我說廢話,我們會降一點溫度的……不會降得太多,要不你會忘了你要說什麼……那麼馬裡於斯派你來刺探我們……你爲馬裡於斯當探子……你爲那個荷蘭肥佬當探子,他付給你很多錢讓你告訴他我們談論的所有事情……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不是!假設不是……假設你不是爲馬裡於斯當探子,那麼你是爲盧克當探子,是這樣嗎?你是盧克的探子,你一回到家裡,就會把一切告訴你父親,好讓他能回去見馬裡於斯,從對方手中得到一份更好的買賣?……不對……不對……不對……還是不對?……還是不對?別在我面前睡覺……沒人讓你在這裡睡覺……睜開眼睛……如果你不在十五秒內睜開眼睛,我們會讓你在天昏地暗中醒來……好多了……那好多了……好了,你自願來這裡……你是自由職業者……你父親同意裝病,好讓你能夠自動替補來此……你不想要什麼?……戰爭!……你不想又來一場戰爭……你相信能跟盧旺達人和解……你想跟盧旺達簽署貿易協定……什麼時候?下一個千年?(大笑)……你想讓大湖區所有國家建立共同市場……而馬裡於斯是中間人……你真信哪……嗯,恭喜你。(講起英語來)讓他喝點水……關於穆旺加扎,你他媽的講的那些濫事

是你在金沙薩的那些狐朋狗友說的,現在就說說他們。你沒有狐朋狗友……你在金沙薩沒有狐朋狗友……金沙薩沒人告訴過你那些……那些會讓你醒來死翹翹的傢伙……嗯,現在清醒了吧,小渾蛋……(又斷斷續續地說着英語)讓他嘗一下,本尼,全套……我討厭黑鬼……我討厭他……我討厭他……

現在哈賈的回答已經變得幾乎聽不見了,因此塔比齊扯着喉嚨重複着哈賈的話。其實我並未獲准監聽,能去聽的是那些單線聯繫的人,很可能菲利普纔有權用應急竊聽器。此時客廳裡,一提到金沙薩,氣氛完全變了,哈賈的精神狀態也變了。他振作起來了。隨着他肉體上的疼痛與精神上的羞辱變成了怒火,他的聲音充滿了力度,用詞也很清楚,過去那個充滿叛逆精神的哈賈神奇地再次現身。再也沒有嚴刑逼供下的哀號。相反,我們聽到的是憤怒的、不顧一切的譴責,雄辯的、連珠炮似的控訴。

哈賈:你想知道跟我在金沙薩談話的那些聰明人是誰,是吧?是你們該死的朋友!是穆旺加扎該死的朋友!他在基伍建成福地之前跟這些政客根本不想有什麼瓜葛!你知道他們如何自稱的嗎?這幫所謂的無私的公僕痛飲啤酒、嫖娼召妓或決定要買哪款梅塞德斯轎車時,自稱是“三成社”的!三成是什麼?是他們因支持“中間路線”而換來的用來獎勵自己的錢,佔“人民的份額”的百分之三十,是此次垃圾行動的一塊蛋糕。他們說服像我父親這樣的渾球,說他們會用這筆錢來建設學校、道路與醫院,但他們卻貪污了這筆錢。這些政客必須做點什麼才能得到這筆“人民的份額”嗎?他們什麼事也不用做,那是他們的最愛。換言之,讓他們的軍隊在那幾天裡躲在軍營裡,不得出去強姦女人,就行了。

哈賈用起了狡猾小商販常用的那種花言巧語。他要是也能做出小販們用的手勢,他會更開心。哈賈:沒問題,穆旺加扎先生!你們想要在布卡武和戈馬發動幾次暴動,想在大選前上臺掌權,想把盧旺達人趕走,發動一場小戰爭?沒問題!你們想奪取卡武穆機場,想在礦產生意中插一腳,想偷走礦石儲備,想把這些礦石運到歐洲去,想通過賣空手段打壓世界市場?做吧!只是有一個小細節要談一下。是我們,而不是你們,來分配“人民的份額”。我們怎麼分配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你們想讓穆旺加紮成爲南基伍省長?我們會全力地、無私地支持他,因爲他簽訂的每一份該死的建築合同,他想要建設的每一條道路,他沿帕特里斯·盧蒙巴大道種植的每一株該死的花,我們都要拿三分之一。如果你們想要找碴兒,我們會用憲法書砸你,讓你穿着他媽的褲衩滾出我們國家。謝謝你的時間。

哈賈的諷刺言論被不少干擾打斷了,其中之一就是電話鈴聲。這讓我極爲震驚,因爲我所知道的惟一一部還能用的電話就是行動室裡的那部衛星電話。安東接了電話,說了聲“就在這兒”就把電話遞給了塔比齊。塔比齊聽着電話,然後用他那蹩腳的英語抗議起來:

“我剛扁了那雜種。我有這個權力。”

但他的抗議明顯沒產生什麼效果,因爲他一掛上電話就用法語對哈賈發表了告別辭:“好了。現在我得走了。我要是再看見你,我會親自殺了你的。我不會一下子就把你弄死。我會先殺你的女人,你的兒女,你的兄弟姐妹,你那該死的父親,還有你他媽的覺得愛你的每一個人。然後我纔會殺你。會殺一段日子,運氣好的話幾周搞定。把那雜種放下來。”

他砰地關上門,走了。安東說話了,聲音很輕很柔和。

“你還好吧,夥計?我們得奉命行事,不是嗎,本尼?我們只是簡單樸實的阿兵哥。”

本尼的語氣也同樣和緩。“來吧,我們幫你洗一下。不要見怪,好嗎,兄弟?下回我們還得互相照應。”

我的警覺心告訴我,該切換回書房了。但是,一想到哈賈身上的傷痛,我沒能這樣做。我的雙肩僵硬,背上汗水直流,指甲插到肉裡,掌心上都留下了若干紅印。我觀察一了下斯拜德,他一邊拿塑料湯匙,狼吞虎嚥地吃檸檬酪餅,一邊看他那本軍事雜誌——或者他假裝在看。

安東跟本尼會向他提供用戶反饋嗎?——那小電牛棒真是太棒了,斯拜德,我們立刻就讓他哭得死去活來。

聽見王室房間的浴室裡傳來模模糊糊的水流聲,我趕緊從“客廳”切換到“浴室”,及時地聽到本尼與安東正一邊幫他們的受害者哈賈用海綿擦洗身體,一邊上演着男人之間的下流二重奏。我開始想我是否應當不去理他,讓他自己恢復元氣算了,但猶豫不決。這時遠處的門開了又關,傳來兩聲輕微的咔噠聲。沒有任何腳步聲,因此我知道圓滑的菲利普已經來取代過於火爆的塔比齊了。

菲利普:謝謝你們,小夥子們。

他不是在感謝本尼與安東,而是叫他們離開。同樣那扇門開了又關,只留下菲利普一人。我聽見玻璃杯碰撞的叮噹聲。菲利普拿了一個飲料盤,把它放在他更喜歡的某個位置。他坐到一張沙發或一張舒適的椅子上,然後又移到另一張。其間我聽到哈賈的那雙墨綠色鱷魚皮皮鞋緩緩踩在硬地板上的聲音。

菲利普:你還能坐下吧?

哈賈坐到軟椅或沙發上,嘴裡不停咒罵着。

菲利普:你錯過午餐了。我給你帶了些金槍魚沙拉。不吃?那可相當不錯。來點淡蘇格蘭威士忌怎麼樣?(他還是倒了一杯,“噗”的一聲,冒出許多氣泡,他又啪嗒啪嗒放了兩塊冰塊)

他的語氣有點漫不經心,似乎剛纔發生的事情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菲利普:談談馬裡於斯吧。你在巴黎時就認識的朋友,又是同事,很聰明的一個人。沒錯吧?他是一家叫做“大湖區聯合採礦公司”的機構裡八個聰明的年輕合夥人之一,也是他們在約翰內斯堡的二號人物,他對東剛果特別關注。

傳來展開紙張的沙沙聲。

哈賈:(用英語講了一個詞組,那很可能是他學會的爲數不多的英語詞組中的一個)去操你自己吧!

菲利普:大湖區聯合採礦公司是一家跨國公司,完全歸一家在安德列斯羣島註冊的荷蘭聯合大企業所有。現在明白了嗎?你明白了吧。對了,那家聯合大企業叫什麼來着?

哈賈:(模糊的嘟噥聲)霍根[?]

菲利普:他們的政策是什麼?

哈賈:做生意,而不是發動戰爭。

菲利普:但誰擁有霍根呢?你沒問過,是吧?列支敦士登的一家基金會擁有霍根。如果按正常的標準來看,到這就沒有線索再查下去了。但是,幸運的是,我們能夠給你提供一份該基金的成員列表。

他念出來的那些名字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我懷疑,對哈賈來說也一樣。只有當菲利普詳細描述他們的工作情況時,我纔有了點興趣。

菲利普:華爾街經紀人、前總統助手……科羅拉多州丹佛泛大西洋石油公司首席執行官……前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得克薩斯州達拉斯阿默麥因金融公司副董事長……五角大樓重要礦物採購與儲備方面的首席顧問……格雷森-哈利伯頓通信企業副董事長……

他念完時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九個名字。總的來說,如果菲利普所言可信的話,這些人就是美國企業界與政界的名人,跟政府部門密不可分,而這正是菲利普樂於強調的事實。

菲利普:他們每一個都是大膽的有構想力的思想家,一流的新保守主義者、地緣政治學家,名單上收得挺全的。他們在滑雪勝地碰頭,然後決定許多國家的命運。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把主意打到東剛果上了。他們看到了什麼?大選在即,而結果很可能是陷入無政府狀態。那麼要走哪條路呢?剛果人不喜歡美國佬,美國佬也不喜歡剛果人。盧旺達人鄙視剛果人,但他們紀律嚴明,而且,辦事很有效率,這點是最好的特質。因此美國人的策略就是要讓盧旺達人在東剛果的商業與經濟存在發展到不可逆轉的程度。他們實際上是在尋求一種不流血的合併,而且希望從美國中央情報局那裡獲得援手。於是你的朋友馬裡於斯就來了。

如果說我的大腦已經轉得太快了,那麼哈賈的大腦一定轉得快要失控了。

菲利普:嗯,我承認,穆旺加扎跟金沙薩中央政府做成了骯髒的交易。他不是第一個掩飾黑暗面的剛果政客,對吧?(他放聲笑了起來)但他總比讓盧旺達人奪走一切要好得多,這一點肯定沒錯。(他停頓了一下,恐怕是想讓哈賈有時間點頭表示同意)而且,至少他在爲實現基伍的獨立而努力,而不是爲了讓基伍變成美國的殖民地。如果金沙薩中央政府拿了錢,那它爲什麼要干涉呢?更何況基伍還會留在它所從屬的聯邦大家庭裡。(耳機裡傳來倒酒聲及冰塊的碰撞聲,可能哈賈正往他的玻璃杯裡倒酒、加冰塊)因此,當你想通的時候,你會覺得老先生還是招數不少,能讓局面向他希望的方向發展。坦白說,我想你對他過於苛求了,哈賈。他很天真,但大多數理想主義者都這樣。他確實想做點好事,雖然他從未成功過。(他的語氣突然變了)你想告訴我什麼?你想要什麼,你的夾克?這是你的夾克。你覺得冷了吧?你說不出話來。你有筆了。你想要其他什麼東西嗎?紙。這裡有一張紙。(從什麼東西上撕了一頁)

天啊,哈賈的伶牙俐齒到底怎麼了,說話這麼沙啞?威士忌酒上腦了?電牛棒把他給電壞了?他用他的一支派克筆起勁地寫來畫去。他在寫給誰看?寫些什麼呢?這是另一場決鬥。我們回到客房,哈賈將一根手指放在脣上以示警告。我們來到觀景臺石階上,哈賈努力要將竊聽器跟我隔絕開來。這一次,他正將一張手寫的便條塞給菲利普。

菲利普:開玩笑,是吧?

哈賈:(音量很低)不開玩笑。

菲利普:我覺得是。

哈賈:(聲音仍然很小)我和我父親覺得不是。

菲利普:你在拿這個出氣。

哈賈:你他媽的照做就是了,好不好?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了。

在我面前?他不想在我的監聽下繼續談下去?這就是他要告訴菲利普的話?那張紙從一隻手移到另一隻手。菲利普的聲音很冷。

菲利普:我很明白你爲什麼不想談下去。你真的以爲你亂寫一張發票就能從我們這裡再敲詐走三百萬美元?

哈賈:(突然咆哮起來)那是我們的要價,渾蛋!要現金,聽到沒有?

菲利普:很顯然,到金沙薩中央政府任命穆旺加扎爲南基伍省長的那天我們纔會付給你。

哈賈:不!現在就付!該死的,今天你就要給我們錢!

菲利普:今天是星期六。

哈賈:那就下週一晚上之前。否則就達不成什麼該死的交易!存到我父親在保加利亞的銀行賬號,或者他的其他任何地方的賬戶上。聽見沒有?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被激怒的剛果人變成了刻薄的索邦大學畢業生。

哈賈:此次交易我父親要價太低。他忽略了,沒把他的影響力最大化,而我要糾正他犯的這個錯誤。修正後的價格是另外再給我們三百萬美元,否則就一切拉倒。一百萬給布卡武,一百萬給戈馬,一百萬算是對打我的補償。哼,你們他媽的把我捆得像只猴子,弄得我半死。你現在就打電話給那個沒有實體的財團,找個能拍板的傢伙。

菲利普喋喋不休地說着,努力維護他的尊嚴:假設財團會考慮哈賈的要求,儘管那不太可能,那麼先期支付一百五十萬美元,其餘的在行動完成之後支付怎麼樣?再一次,哈賈把問題扔給菲利普。

很抱歉忽略你了,親愛的布萊恩。你那裡情況如何?

山姆這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但我還是平靜地回答了她。

基本上正常,山姆。吃的東西不少,但沒怎麼聊天。我們該上樓了嗎?

隨時可能要上樓,親愛的。菲利普去上廁所了。

門關了,只留下哈賈一人在屋裡遊蕩。他在幹什麼呢?週一晚上之前他把自己賣了,如果成的話,他就有三百萬美元進腰包。他盯着鏡子裡的自己,想看清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他開始哼起歌來。我從不哼歌。我一點音樂細胞也沒有。但哈賈很有音樂細胞,他哼着哼着便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可能是讓我們兩人都振作起來。他拖着沉重的腳步,邊哼邊在房間裡跳起曳步舞來,啪!啪!啪!他哼走了他的慚愧,也哼走了我的愧疚。他哼的曲調,跟我聽過他唱過或哼過的任何曲子都不同,那是教會學校的鐘聲。這讓我想起了我在教會學校裡度過的鬱悶時光。那時,我們穿着藍色校服列隊站着,一邊給自己講一個積極向上的故事,一邊不時拍手跺腳,發出啪啪的聲響。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小女孩,她向上帝承諾,要一直保持高尚情操,不受任何外來影響。於是我們便拍手跺腳,啪!作爲回報,上帝幫助她。每一次她受到誘惑,上帝就會伸出援手,讓她回到正道上去。我們再一次拍手跺腳,啪!當她寧願死亡也不向她那個邪惡的叔叔屈服時,上帝派來了天使合唱團在天堂門前歡迎她。我們再次拍手跺腳,啪!啪!

菲利普的手搖鈴響了,召喚我們去參加下一節會議。哈賈聽到了鈴聲。我在耳機上也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但我沒有向斯拜德透露這一點。我依舊戴着耳機坐着,在筆記本上亂寫亂畫,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哈賈蹦着跳着來到門前,推開門,一路哼着曲子走進陽光中。我在耳機裡聽到他那歌頌品德勝利的甜美安魂曲從有篷頂的小徑一路傳向客人套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