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找一個人得用上一整個下午?”我酸溜溜地說道,就像一個妒忌的丈夫,爲了拖延她的行程。“找到他之後你要做什麼呢?”

“薩爾沃,你怎麼又變得這麼可笑啦。巴普迪斯特可不像你剛剛找過的布瑞克里。盧旺達人都很狡滑,所以他必須隱藏行蹤,即使對其支持者也不例外。現在讓我走吧,求求你了。我得在四十分鐘內到教堂。”

她所稱的“教堂”就是貝瑟尼五旬節教會教堂,位於北倫敦的某個偏僻地方。“你去那裡跟誰碰頭?”

“你不是很清楚嗎?就是我朋友格蕾絲,還有那些慈善女士,她們爲我們支付車錢,併爲我們主日學校學生找住處。現在讓我出發吧,求求你啦。”

她頭戴漂亮的筒狀女帽,身穿藍色長裙及原絲短外套。她不必說我就知道這套衣服的來歷了。在一個特別的日子裡,可能是聖誕節,也可能是她的生日,她交完房租,也給她阿姨寄去諾亞的撫養費——那是按月寄送的——然後就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這套衣服她已經洗熨過上百次了,現在都快破了。

“那個年輕英俊的牧師呢?”我嚴肅地問道。

“他已經五十五歲了,他妻子從不讓他離開她的視線。”

我跟她吻別,請她原諒我的胡攪蠻纏,然後又吻了一下。幾秒鐘之後她走出了旅館。我從窗戶看着她匆匆沿着人行道離開了,裙子擺來擺去。昨天整個晚上我們都在討論愛情與戰爭。短短四天之內,我們的愛情就經受了如此巨大的壓力。我相信,其他任何一對情侶一生中都不會經歷這種事情。我請求她趁還有時間趕快走,離開我這個大麻煩,爲了她自己,爲了諾亞,爲了她的事業,等等,但她把這當做耳邊風。她說,她的命數就是繼續跟我在一起。那是已經註定了的。上帝,恩德培那個算命先生,還有諾亞,都是這樣說的。

“諾亞?”我重複了一遍,笑了出來。

“我告訴他,我給他找了個新父親,他非常高興。”

對她來說,有時候我太過英國化了,也就是太過拐彎抹角、太自我壓抑了。有時候她似乎是一個迷失在自己記憶當中不可親近的漂泊的非洲女性。在知道有人非法闖入我在諾福克大廈的公寓時,我首選的策略是立刻改變藏身之所,離開這裡,在另外一個地方重新開始。漢娜卻不同意,她認爲如果警方已經通緝我了,那麼突然改變安排反倒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們最好留下來,還要表現得大方自然,她說。我認同她的判斷,我們跟其他房客一起享受了一頓悠閒愜意的早餐,而不是像逃犯一樣躲在房間裡。吃完早餐,她趕我上樓,堅稱她需要單獨跟哈基姆先生談一談。哈基姆先生是個自我滿足、自我欣賞的人,也易受女性魅力的誘惑。“你跟他說了什麼啦?”她回屋後笑了出來,我便這樣問她。

“真相,薩爾沃。其他什麼也沒說,就跟他說了真相。只是沒全部都說。”

我讓她說清楚些。用英語。

“我跟他說,我們是私奔的情侶。我們的親人很生氣,正在找我們,而且他們還編了些謊言。我們需要他的保護,否則就只好另找住處了。”

“他怎麼說?”

“我們可以至少再待一個月,他會用生命來保護我們。”

“他會嗎?”

“每個月用你的不義之財多付他五十英鎊,他就會勇猛如獅。然後他妻子走進門來,說她會免費保護我們。她還說,如果她年輕時有誰向她提供保護的話,她就不會嫁給哈基姆先生了。他們兩個都覺得那很有趣。”

我們已經討論了通訊這個微妙問題,因爲我從“聊天室”瞭解到,通訊問題就是秘密行動者的最薄弱環節。哈基姆先生的旅館沒有安裝公共電話,惟一的內線電話裝在廚房裡。我內行人似的向漢娜解釋道,我的手機很危險。現在的技術可以通過我正在使用的手機查到我到底是在這顆行星上的哪個角落。漢娜,我見識過這種技術,我也因此受益無窮。你真應當聽聽我在安全訓練課程上聽到的東西。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便離題講起了如何把手機信號波用做致命導彈,炸掉用戶的頭。

“嗯,我的手機可不會讓你被炸死。”漢娜回答道,從她那個風格簡單的挎包裡拿出一個手機,外殼五顏六色的,猶如彩虹。

這樣一來,我們就建立起秘密聯繫通道了。我用她的手機,而她會借用格蕾絲的手機。如果我需要打電話給在教堂裡的漢娜,我可以先打給格蕾絲,她再把手機轉交給漢娜。

“離開教堂之後呢?”我問她,“你出去尋找巴普迪斯特時,我怎麼才能聯繫上你?”

漢娜一臉茫然。我知道我又一次遭遇了文化分界線。漢娜可能對“聊天室”的黑暗藝術一無所知,但薩爾沃對倫敦的剛果人社區或其領導人潛藏在哪兒不也是兩眼摸黑嗎?

“巴普迪斯特一週前從美國回來。他換了一個新住址,很可能也換了一個新名字。我首先得找一下路易斯。”

路易斯是巴普迪斯特在“中間路線”駐歐洲辦事處的非正式副手,漢娜這樣解釋道。他也是莎樂美的密友,莎樂美則是露斯的朋友,而露斯又是巴普迪斯特的姐姐,住在布魯塞爾。但路易斯現在也在東躲西藏,因此能否找到他取決於露斯是否已經去金沙薩參加完她侄子的婚禮,又回來了。如果沒有,那可能得去找一下露斯的情夫比安·埃梅。但如果比安·埃梅的妻子也在城裡,那就沒辦法了。

我只能認晦氣。

今晚之前,我就得一個人待着了,可憐。得知我在諾福克大廈的公寓被非法闖入之後,我給自己制定了若干嚴格的反諜報規定。據此,如果想用自己的手機的話,我得離開哈基姆先生的旅館,步行一英里來到一條兩旁綠樹茵茵的馬路,那裡有一座廢棄的巴士停靠站。我長路慢走,走一段歇一會兒。那裡只有一張長椅。我坐到長椅上,反覆查聽有什麼人給我留言沒有。我有一條來自巴尼的留言,他是安德森先生的助手,浮誇成性,同時也是“聊天室”裡最好色的人。他從其設在陽臺上的“鷹巢”可以看到下面的每一個監聽間,當然也可以看到每個妙齡女性襯衫下的無限風光。他打電話給我不過是例行公事。如果他沒打過來我纔會覺得奇怪,但他打了。這條留言我聽了兩遍。

嗨,薩爾弗:你他媽的在哪兒?我打到你家裡,卻被佩內洛普說個沒完。我們有些日常垃圾需要你來處理。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但你一收到留言就儘快給我們打個電話,好讓我們知道你想什麼時候順便過來一趟。再見!

巴尼的留言似乎沒有危險信息,但他卻引起我最深的懷疑。他總是很放鬆,但今天早晨他特別放鬆,因而他說的每個詞我都不會相信。你一收到留言就儘快給我們打個電話。如果我們談的是日常垃圾的話,爲什麼要我這麼快就得給他回電話?或者,正如我懷疑的那樣,他接到命令,要把我誘到“聊天室”去,而菲利普及其親信就在那裡等着讓我嚐嚐哈賈嘗過的毒刑?

我又走了起來,步伐更加輕快。在經歷了與布瑞克里交鋒的失利之後,我急切地想贏回面子,從而重獲漢娜的敬意。羞辱之下,我心中生出一線靈感之光,對此我自己都覺得意外。

漢娜自己不是建議我說,去見安德森先生比去找布瑞克里勳爵好嗎?嗯,現在我就去找他!但條件由我來開,而不是由安德森先生或者巴尼來定。由我,而不是他們,來選擇時間、地點以及方式。當一切就緒,也只有當一切就緒,我纔會向漢娜確認我的計劃。

做得到的事先做!我在一家小超市買了一份《衛報》,好讓自己的形象稍微改變一下。我走到一個獨立的電話亭,那是用鋼化玻璃建成的,打電話的人在裡面可以四下觀察,而且可以投幣。我把揹包放在雙腳間,清了清嗓子,動了動肩膀放鬆一下,按巴尼的要求給他回了電話。“薩爾弗!你收到我的留言了?真是太好了!你今天下午過來上一下班,然後一起喝杯酒如何?”

巴尼從未叫別人一起去喝酒,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但我不去管這茬兒。我跟他一樣地放鬆。

“巴尼,實際上今天去有點難。有許多法律材料要翻譯。很煩,但他們給的報酬狂高。如果可以的話我明天去吧。最好是晚上,差不多四點到八點之間。”

我正在請魚上鉤。要執行那個絕妙的計劃,我就得這樣做。巴尼在請魚上鉤,我也在請魚上鉤。不同的是,他不知道我在請魚上鉤。這次他回答得有點慢。很可能有人正站在他身旁指點他。

“他媽的,爲什麼不現在就過來?”他問道,語氣不再溫和,關鍵時刻,溫和不是他的說話風格。“讓那些傢伙推遲一下。幾個小時對他們來說不會有什麼影響。我們預付你定金這樣可以有優先權,對吧?對了,你現在在哪?”

他非常清楚我在哪。我就在他前面的屏幕上,那麼他爲何要這麼問呢?他在爭取時間多聽聽別人的建議嗎?

“在一個電話亭裡。”我抱怨着,卻表現出很好的精神狀態,“我的手機壞了。”

我們又等了起來。現在是巴尼動作慢了。

“嗯,你叫輛的士。過來報銷。頭兒想擁抱你一下。他說你週末拯救了國家,但沒說怎麼拯救的。”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巴尼給了我一個可趁之機。但我保持鎮靜。我並不衝動。安德森先生會以我爲豪的。

“我最早也得到明天晚上才能去,巴尼。”我鎮靜地說道。“頭兒可以到那時擁抱我。”

這一次他一點也沒遲疑。

“你他媽瘋了?明天是星期三,夥計,是平安夜!”

我的心跳得更加劇烈了,但聲音中不露出一點點勝利者的聲調。

“那麼就星期四吧,巴尼。我最多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除非你跟我說那萬分緊急。但你說不是。所以很抱歉,只能這樣了。”

我掛掉電話。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抱歉的。明天是平安夜了。據說二十年來安德森先生從未錯過一個平安夜。菲利普跟他的手下可能正在敲他家的門,跟他說至關重要的筆記本沒有燒掉,磁帶也丟了。但星期三晚上是平安夜,而安德森先生會去七橡樹合唱團唱男中音。我走

到半路。我原想用格蕾絲的手機打電話給漢娜,好讓她馬上知道我的天才靈感,但很快把這個念頭壓下了。我打到號碼查詢臺,幾秒鐘之後就接到七橡樹合唱團。我有一個叔叔,我巧妙地解釋道,他是本地合唱團的首席男中音。明天是他的生日。她可否告訴我星期三晚上橡樹合唱團何時在何地集中?

啊!她說能,又不能。她問我知道我叔叔的歌唱資格是經授權的還是未經授權的嗎?

我承認我一無所知。

這讓她很高興。七橡樹與其他合唱團不同,她解釋道,擁有兩個合唱團。再過三個星期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就將舉辦全英歌唱節。兩個合唱團都將參加,都熱切盼望着獲個什麼獎項。不知她能否解釋一下兩個合唱團之間的差別,我這樣建議道。

她能,但我不想引用她的原話。經授權的就是指該合唱團跟一家地位很高的教堂有聯繫,該教堂最好屬於英國聖公會,但不必非得是聖公會的。這同時也意味着裡面有許多有經驗的教師與指揮,但沒有專業演員,因爲合唱團沒有足夠的錢,也意味着該合唱團只使用當地人才,而不會從外面引進歌手。

那麼未經授權的呢?我還是不引用她的原話,就是指沒有與教堂,或者沒有跟名氣大的教堂有聯繫。它意味着新的花銷,意味着借用或者暗聘外面能找到的人才,不計成本,意味着其成員沒有在當地居住的資格,實際上整個合唱團就像一個職業足球隊。她解釋清楚了嗎?她確實解釋清楚了。安德森先生一生中從不做任何未經授權的事。

我回到麥克西會稱爲“戰略界線內”的哈基姆先生的旅館。一到那兒,我馬上就打電話給漢娜,想讓她知道到現在爲止我的進展。格蕾絲接了電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

“漢娜現在的情緒真的很低落,薩爾沃。那些慈善人士的問題多得讓你不禁要想想他們何來慈善之名。”

漢娜接過電話時,我幾乎聽不出她的聲音來。她講的是英語。

“薩爾沃,要是我們稍稍不這麼黑該有多好!要是我們多少有點白人血統該有多好!我不是說你,你的情況很好。但我們卻糟透了。我們黑之又黑。我們沒辦法。”她的聲音發顫,但又緩了過來。“我們有三個小孩要寄住到一位檸檬夫人家中。他們從未見過這位好心的夫人,但他們很愛她。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在她的海邊公寓住上兩晚,那是他們的美妙夢想。”

“那當然是啦。”

她又停頓了一下,才心平氣和下來。“檸檬夫人是個基督徒,所以她不收錢。阿米莉亞是我們主日學校學生中的一個。她畫了一幅畫,是一輪太陽在海上照耀,而那輪太陽就是一個微笑的大檸檬。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嗯,但檸檬夫人現在感覺可不好了。”她模仿起檸檬夫人的聲音來,憤怒之下,她的音量變大了。“‘那是我的心,親愛的。我不應該生氣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這些,你瞧。我們以前以爲他們只是貧窮人家的小孩。’”

格蕾絲拿回了她的手機,她的聲音跟漢娜的一樣嚴厲。“在去博格納的半路上有一家咖啡館,就在路下面。長途汽車可以開進去。這家咖啡館不錯,我和漢娜與他們做了一筆交易,用一百英鎊買三十份炸雞塊犒勞護理義工跟司機,每人一杯軟飲料,公平吧?”

“很公平,格蕾絲。聽起來非常合理。”

“那個司機帶隊到這家咖啡館已經差不多十五年了。學生,各種各樣的小孩。只是他們是白人。當咖啡館老闆意識到我們帶去的是黑人小孩時,他突然說他制定了一項新政策。‘來我們這裡的很多是領養老金的老人,’他這樣跟我們說,‘你瞧,他們來這裡是要享受清靜的。所以除了白人小孩,我們就不接待其他小孩了。’”

“你知道些什麼嗎,薩爾沃?”漢娜又拿過電話說了起來,這一次她又鬥志昂揚了。“我該知道些什麼,親愛的?”

“或許剛果應當入侵博格納。”

我大笑,她也笑了出來。我應該現在就把我的那個絕妙計劃與冒險告訴她,讓她更加焦慮,或者應當以後再告訴她?還是以後再說吧,我自言自語。她還要擔心找巴普迪斯特的事呢,她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

那項絕妙計劃還需要我做些文書工作。

一連五個小時,除了吃點冷滷汁麪條,我就再沒停下過,一直都在我那臺筆記本電腦上忙着。從磁帶跟筆記本里選了幾段對話,又一字不差地加上菲利普在衛星電話上的一段談話,我收集起足夠的材料揭發安德森先生向我保證是爲了國家的最高利益的那個陰謀。我不像以前那樣稱之爲“親愛的安德森先生”,而以“儘管我知道你是一個光榮而道德的人”開場。我知道他閱讀得很慢,又一絲不苟,因此我只用簡單英語認真編輯了二十頁材料,另外還提及有人非法闖入我在諾福克大廈的公寓這件事。最後我還用花體字將材料定名爲“我控訴!”,學的是愛彌爾·左拉爲蒙冤的德雷福斯上校辯護時的做法。德雷福斯上校是麥克爾修士熱愛的一個道德模範。我把這份材料存到一張軟盤裡,急匆匆地下樓去找哈基姆先生,他可是個電腦迷。我把竊取的筆記本跟磁帶,以及那份“我控訴!”又放回那個搖搖晃晃的衣櫃後面的藏匿之處。出於安全考慮,我又小心地將軟盤弄碎,扔進了哈基姆先生廚房的垃圾桶裡。我打開收音機,很高興地發現,六點新聞仍然沒有通輯“斑馬”瘋子之類讓我不安的報道。

對於同巴普迪斯特會面的行動安排,我沒什麼印象,也不想有。由於他拒絕透露他現在的住址,他跟漢娜繞過我達成一致,那天晚上十點三十分時漢娜將帶我到艦隊街的利科咖啡廳。在那裡,一位無名武裝人士將帶我們去一個無名會合點。得知這一消息,我首先想的是磁帶跟筆記本。要把它們帶在身上,還是留在那個藏匿之處?我不敢想像初次見面就把它們交給巴普迪斯特,但出於對漢娜的忠誠,我明白必須帶上。

她早上碰了釘子,下午又去遠足,所以我本以爲她會悶悶不樂。但情況並非如此,讓我鬆了一口氣。讓她心情變好的直接原因是諾亞:一小時之前她打電話給諾亞,聊了很久。跟往常一樣,她先跟她阿姨說話,以防有什麼壞消息。但這次她阿姨說:“讓他自己跟你說吧,漢娜。”然後她就讓諾亞過去聽電話了。

“他在班裡獲得了第三名,薩爾沃,真讓人想不到。”她向我解釋道,興奮得臉都發紅了。“我們用英語交談,他的英語真的進步很大,我很吃驚。昨天他們校足球隊踢贏了坎帕拉UIO足球隊,而諾亞差點就打進一球了。”

我分享着她的快樂心情。一輛紫紅色寶馬車尖嘯着停在街上,車裡正放着說唱音樂,從打開的每一個車窗向外狂嘯。司機戴着墨鏡,留着跟迪德納一樣的山羊鬍。他身旁的那個高大的非洲男子讓我想起了弗蘭科。我們跳上車,司機猛地踩下油門。寶馬車毫無規律地轉來繞去,一路南行,根本不理會紅綠燈,或者是不是上了巴士車道。車駛過一塊凹凸不平、堆滿了破舊輪胎的工業廢地,然後突然轉向以避開坐在輪椅上的三個小孩:他們突然從一旁衝到路上,揮舞着手臂,就好像雜技演員一樣。車停下了,司機大叫道:“下車!”寶馬車來了個三點轉向,呼嘯着離開了,留下我跟漢娜站在一條臭氣熏天的卵石小巷裡。周圍有不少維多利亞時代的煙囪,煙囪上方有一些巨大的起重機,正在橙黃色的夜空下像長頸鹿一樣地盯着我們。兩個非洲男子慢步向我們走來。較高的那個穿着一件絲綢大衣,身上戴了許多金飾。

“這就是那個無名的傢伙嗎?”他用帶着剛果口音的斯瓦希里語問漢娜。

你只准講英語,薩爾沃。漢娜這樣警告過我。任何講我們語言的人都太有趣了。作爲回報,她同意,爲了這次會面,我們裝作是熟人而不是情侶。正是由於我的緣故,她才捲入這些事中來。我決心有可能的話就讓她遠離這些事情。

“包裡面是什麼東西?”較矮的那個男子問道,也是說斯瓦希里語。

“給巴普迪斯特的私人物品。”漢娜回答道。

高個子走到我面前,用他的細長手指摸了摸我的揹包,試試它有多重,裡面又放了什麼東西,但他沒打開揹包。我們跟在他身後,他的同事殿後,四人一起走上一段石階,進了屋。屋裡也放着說唱音樂,更爲嘈雜。那是一個霓虹燈閃耀的咖啡館,裡面放着一臺大等離子電視,一羣戴着帽子的非洲老人正在看電視屏幕上一支剛果樂隊的瘋狂演奏。男的喝啤酒,女的喝果汁。一些戴着風帽的男孩坐在隔開的桌子上,正在促膝交談。我們上了樓梯,走進一間客廳,裡面放着印花棉布沙發,牆壁上貼着棉絨牆紙,地板上鋪着尼龍小地毯,地毯花紋就好像豹子皮。牆壁上掛着一幅照片,裡面是一個穿着盛裝的非洲家庭。父母二人站在中央,七個小孩從高到低依次站在他們兩邊。我們坐了下來。漢娜坐在沙發上,我則坐在她對面的一把椅子上。高個子守在門邊,一隻腳正合着樓下咖啡館裡傳來的音樂節拍輕輕拍動。

“你要喝飲料或者什麼嗎?可樂或者什麼?”

我搖了搖頭。

“她呢?”

一輛車安靜地停在外面的街道上。我們聽見一扇昂貴的車門砰砰兩聲,打開,又關上,然後又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巴普迪斯特簡直就是另一個哈賈,只是沒他那種溫文爾雅。他臉部凹陷,皮膚光滑,四肢修長。穿着很講究,戴雷朋牌墨鏡,脖子上掛着若干金項鍊,身穿鹿皮夾克,腳穿一雙繡着牛仔帽的得克薩斯靴。他整個人看上去很不真實,就好像不僅僅是他的衣服,就連衣服下的那具身體也是新買的。他右腕上戴着一隻勞力士金錶。一看見他進來,漢娜就高興地站了起來,大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脫掉夾克,扔到一張椅子上,然後對我們的嚮導咕噥了一聲:“你走吧!”後者馬上就下樓去了。他叉開雙腳,身子前傾,伸出雙手,讓漢娜擁抱他。漢娜茫然失措了好一會兒,擁抱了他,然後突然大笑了起來。

“美國到底把你怎麼着了,巴普迪斯特?”她問道,用的是我們已經說定的英語。“你是這麼地——”她停頓

下來想找個恰當的詞彙,“突然這麼有錢了!”

對此,巴普迪斯特還是一言不發。他一邊打量着我,一邊吻了吻漢娜,先是左頰,然後是右頰,最後又是左頰。我認爲他這樣做太過霸道了。

漢娜坐回沙發上。我坐在她對面,揹包就放在我身旁。巴普迪斯特比我們兩個都要放鬆。只見他猛地坐在一張織錦扶手椅上,雙膝對着漢娜往兩邊攤開,就好像要用它們抱住漢娜似的。“是什麼讓你們感到頭痛?”他把拇指伸入古奇牌腰帶,這樣問道。

我小心翼翼地講了起來。我完全清楚,我的責任首先就是要讓他對我即將給他帶來的打擊作好心理準備。我把聲音放得儘可能地輕柔——事後我才發現,我講得有點囉唆,就跟安德森先生一樣。我告訴他,我不得不告訴他的事情可能會顛覆他對某個極具性格魅力、在剛果備受尊敬的政治人物的忠誠與期望。

“你在說穆旺加扎嗎?”

“恐怕是的。”我悲哀地承認了。

我說我一點也不樂意給他帶來壞消息,但我答應過我認識的一個無名氏,因此現在必須說。

這個無名氏是我跟漢娜兩人在多次爭論之後一致同意虛構的一個人物。現在我得說,再沒有比跟一個戴着墨鏡的傢伙說話更讓我不爽的了。在極個別情況下,如果墨鏡有礙交流,我會要求我的客戶們摘掉墨鏡。但爲了漢娜,我決定忍下去。

“男人?還是女人?到底是哪種人?”他問道。

“恐怕這點我不能泄露。”我回答道,慶幸趁早有個機會爲下面的談話找個面具遮擋,“簡單起見,我們就稱之爲‘他’吧。”我補充道,以示撫慰。“在我看來,我這個朋友完全可信可敬,他參加了一項高度機密的政府工作。”

“英國的鳥政府?”他對“英國”一詞嗤笑不已。若非他是漢娜的摯友,他這嗤笑及其雷朋牌墨鏡與美國口音早就激怒我了。

“我朋友的工作,”我繼續說,“讓他了解到有一些非洲國家跟某些歐洲實體保持着聯繫,而且他經常能夠接觸他們之間傳遞的信號或其他形式的交流。”

“到底是什麼實體?你是指政府或是什麼?”

“不必非得是政府,巴普迪斯特。並非所有的實體都是國家。許多實體比國家更強大,也更加有錢,但更不可靠。”

我瞥了漢娜一眼,想從她那裡獲得些許鼓勵,但她閉着雙眼,就好像在祈禱。

“我朋友苦悶了好久,然後才偷偷地告訴我,”我繼續說,決定直入主題,“最近在北海某個小島上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我停頓了一下,好讓巴普迪斯特充分理解我所說的話——“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告訴你,與會的各方分別是穆旺加扎,某些東剛果民兵組織的代表,”——我觀察到他的下半張臉顯示出理解的跡象,但總的說來他還是面無表情——“以及一家由國際投資者組成的無名離岸財團的其他代表。在此次會議上,他們一致同意聯合起來,在西方僱傭兵與非洲僱傭兵的協助下,發動一次針對基伍的軍事政變。”我再次停頓了一會兒,想看看他有何反應,但白費力氣了。“一次秘密政變。過後他們可以矢口否認的政變。他們利用已經達成交易的當地民兵組織。包括馬伊·馬伊民兵組織與班亞穆倫格族民兵。”憑直覺,我沒提及哈賈與盧克。我又瞥了巴普迪斯特一眼,想看他作何反應。但我能確定的就是,他的雷朋牌墨鏡正對着漢娜的胸部。

“這次行動的表面目的,”我更加大聲地說下去,“是要建立一個包容、統一而又民主的基伍,無論南北。但是,其真正目的則多少有些不同。它是要榨乾那家財團染指的所有東剛果礦產,包括大量鈳鉭鐵礦石,從而秘而不宣地爲其投資者贏得數以百萬計的收益,卻絕對不會給基伍人民帶來分毫。”

頭動也不動,雷朋牌墨鏡晃也沒晃。

“像往常一樣,人民被掠奪、剝削。”我厲聲說道。我感覺到現在爲止,我就沒跟其他任何人說話,而只是在自言自語。“這種事太老套了。不過是另一種‘投機’而已。”我最後才現出自己的王牌來。“而且金沙薩也參與到此次陰謀中來了。如果能夠從中分得一塊蛋糕,金沙薩會對它視而不見。而在這件事中,金沙薩要的就是‘人民的份額’。我說完了。”

樓上有個小孩尖叫起來,然後又安靜了下來。漢娜淡淡地笑了一下,但這笑容既不是給那個小孩的,也不是給我的。巴普迪斯特的黑臉依舊面無表情,而他這種無動於衷的反應已經嚴重損害了我的敘述效果。

“所有這些狗屁爛事是何時發生的?”

“你是問我朋友何時跟我說這些的嗎?”

“在那座該死的小島上召開的會議,夥計。什麼時候?”

“我說過了,最近。”

“我纔不懂什麼最近不最近的。怎樣才叫‘最近’?什麼時候才叫‘最近’?”

“上週。”我這樣回答道。因爲安德森先生說過,當自己感覺不確定時,就保持與事實一致。

“你那個無名夥計參加會議了嗎?他跟着他們坐在那座該死的小島上,聽他們做交易嗎?”

“他研究了文件。報告。我告訴過你了。”

“狗屁!他研究了文件,考慮了一下,然後就去找你?”

“是的。”

“爲什麼?”

“因爲他還有良心。他意識到這個騙局的嚴重性。他關心剛果。他不贊同爲了自己的利益就到外國發動戰爭。這些理由足夠了嗎?”

很明顯還不夠。“他爲什麼找你,夥計?就因爲他是白人,是自由主義者,而你是他最容易找到的能去接近黑人的傢伙?”

“他關心這事,所以來找我。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他是我的老朋友,但我不想說我們是如何結識的。他知道我跟剛果有聯繫,而且我的心一直還在剛果。”

“靠,夥計。你在對我胡扯!”

他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裡踱起方步,得克薩斯靴蹭在金色的厚絨地毯上。走了一兩步之後,他在漢娜面前停了下來。

“也許我相信這個蠢貨。”他歪着骷髏似的腦袋看着我,這樣對漢娜說道。“也許我真的認爲我相信他。也許你帶他來找我是對的。他恰巧是半個盧旺達人嗎?我認爲他是半個盧旺達人。我認爲這能解釋他的立場。”

“巴普迪斯特!”漢娜低聲叫道,但巴普迪斯特不理她。

“好啦,你不用回答。現在讓我們看看事實怎樣吧。事實就是,你的這個朋友跟你有一腿,對吧?你朋友的朋友知道這麼回事,所以他來找你朋友。他向你朋友編了一個故事,而你朋友向你轉述了這個故事,因爲他在跟你睡覺。你被這個故事激怒了,所以你把這個跟你上牀的朋友帶來見我,好讓他能夠再把這個故事跟我說一遍。而這正是你朋友的朋友自始至終認定會發生的。我們把這稱做‘假情報’。盧旺達人很擅長製造假情報。他們有人什麼也不做,就專門製造假情報。請允許我解釋一下假情報是如何起作用的,好嗎?”

他仍然站在漢娜面前。他那雙烏黑大眼先看了我一下,又轉回去看漢娜。

“假情報就是這樣起作用的。一個偉人,一個真正的偉人——在此我是指穆旺加扎——正給我們國家帶來希望。和平,繁榮,包容,統一。但這個偉人可不是盧旺達人的朋友。他知道只要該死的盧旺達人還在我們的領土上打仗,還在鉗制我們的經濟,還在派出一隊隊殺手清除我們,他描述的美景就絕不會實現。因此他憎恨那些渾蛋。那些渾蛋也恨他。他們也恨我。你知道有多少次這些雜種想除掉我嗎?嗯,現在他們又想除掉穆旺加扎。他們是怎樣做的呢?就是往他組織裡傳播謊言。這個謊言是什麼?你剛剛聽過,你的牀上朋友告訴我:穆旺加扎將自己出賣給白鬼子了!穆旺加扎把我們生而得之的權利抵押給金沙薩了!”

他離開了漢娜,走到我面前。他提高了音量,好蓋過金黃地毯下傳來的說唱音樂聲。

“你知不知道在基伍一支小小的火柴就會讓整個地區燃起熊熊烈火嗎?你知道吧?”

我當時一定點頭了:是的,我知道。

“嗯,你就是那支該死的火柴,夥計,儘管你不想成爲那支火柴,儘管你用意良好。你那個無名朋友宣稱他是如此地熱愛剛果,說他想保護它免受白人侵略,但他其實是該死的盧旺達蟑螂。你可不要以爲他是惟一一個做這種事的人。我們從至少二十種不同途徑聽說過同樣的這個故事,所有故事都說穆旺加扎是有史以來最該死的反基督者。你碰巧會打高爾夫嗎?貴族遊戲高爾夫?你他媽的是個高爾夫球手嗎,先生?”

我搖了搖頭。

“他不會打高爾夫。”漢娜代我低聲回答道。

“你說那場偉大的會議是上週召開的,對吧?”

我點頭稱是。

“你知道穆旺加紮上周在哪嗎?每天,無論是早上還是該死的下午,毫無例外地,他都在哪?你查查他的機票。他在西班牙南部的馬貝拉享受高爾夫球度假之旅,然後就要回剛果,繼續他尋求和平力量的崇高運動。你知道在過去七天的每一天裡,到昨天爲止,我都在哪裡嗎?你查查我的機票。我在馬貝拉,跟穆旺加扎及其忠實助手打高爾夫。因此,或許,只是或許,你該叫你的朋友把他說的他媽的那個島嶼捅到他的屁股縫裡去,連同他那些骯髒的謊言一起塞進去。”

他一個勁兒地說,他的勞力士錶,十八克拉的手鐲還有月亮的折光都在衝我眨眼。他說的越多,那些東西就越發刺眼。

“你要去哪?我開車送你去。或者你要叫輛的士?”他用斯瓦希里語問漢娜。

“我們自己解決。”漢娜說道。

“你的牀友包裡帶了什麼東西要給我嗎?誹謗文件?可樂?”

“沒有。”

“你煩透他時,告訴我一聲。”

我跟在漢娜身後走出咖啡館,走到街上。一輛黑色梅塞德斯轎車跟原來那輛並排停在街上,司機正坐在方向盤前。一個穿着低領上裝、繫着白色皮圍巾的黑人女孩從後車窗往外盯着我們,就好像我們是危險的怪物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