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跟在麥克西身後走下狹窄的地下室樓梯。不能否認,我非常緊張。威爾士人斯拜德脫下帽子滑稽地向我們行了個禮,他眨着雙眼,一副憨佬搗蛋的搞笑模樣減輕了我心中的不安。當我發現自己遠非步入一個未知之地,而是進入了一個迷你版的“聊天室”時,我就更加放鬆了。那裡有一個很不顯眼的檢修門,跟白廳“聊天室”的那個沒什麼兩樣。進了門是一條走廊,牆壁粉刷成炭黑色,頂上拉着電纜。我們順着走廊來到了一個由廢棄鍋爐房改建而成的監聽中心。從技術的角度來看,真的,這裡比安德森先生的“聊天室”差遠了。與這裡相比,那裡簡直就是仙境。看着牆壁上的綠漆和出自安德森先生之口的幾條著名勸世箴言,我彷彿回到了諾森伯蘭大道的地下建築,聽着沒經過訓練的人經過我們地下室窗戶時發出的輕微腳步聲。

麥克西和斯拜德目不轉睛地看着我,而我則審視着屋內那些陳舊的設備。從走廊拉進來的電纜接在麥加諾牌控制檯上,上面放着兩排磁帶錄音機,每排六臺,每臺都編了號,還根據其任務不同貼上了標籤。

“‘RA'指什麼,隊長?”我問道。

“王室房間。”

“‘GS'呢?”

“客房。”

我瀏覽了一下標籤:RA/客廳,RA/臥室1,RA/臥室2,RA/書房,RA/大廳,RA/浴室與衛生間,GS/起居室,GS/臥室,GS/浴室,東陽臺,西陽臺,上行石階,下行石階,走道,礫石路1,礫石路2,礫石路3,觀景臺,門廊,溫室。

“你覺得如何,布萊恩?”斯拜德再也掩飾不住他的自豪感,催我趕快回答。“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不必什麼都搞數字化。如果外國漁民也能探查到我們做的事,那我們與別人就沒有什麼不同了。”

說自己驚呆了那還不至於,因爲隱約之間,我料到會有這類東西。但我還是覺得脊樑骨上冷颼颼的,那可能是我怯場了。麥克西催我欣賞一下放在房間中央被他叫做“電椅”的東西,這就更讓我覺得害怕了。乍一看,它跟真的電椅一樣引人注目,但細一觀察,它其實是一張舊躺椅,上端裝上了電纜跟耳機,還有個病牀旁裝的盛物盤,托盤上放着速記墊、A4紙與預先削好的HB鉛筆,一邊的扶手上還放着一臺步話機,另一邊扶手上則放着儀表板。我很快就認出,儀表板上面的編號跟磁帶錄音機上的編號一一對應。

“我們一休會,你就要趕快跑下來。”麥克西用越壓越低的命令口氣對我說道:“我們讓你聽什麼,你就聽什麼,然後你儘快通過耳機把聽到的內容譯出傳達給行動室裡的山姆。”

“山姆是誰,隊長?”

“你的協調人。所有對話都會自動錄下來。山姆會告訴你哪些要現場聽。逮到空餘時間,就掃描式地監聽一下二線目標。山姆會爲你作簡要介紹,也會問你問題,然後把你翻譯的材料交給需要的人。”

“山姆會跟菲利普聯繫是吧?”我說,繼續努力接近此次任務的源頭,但麥克西沒上鉤。

“休會一結束,你就要跑上樓去,坐回會議桌上你原來坐的位置,舉止要自然。斯拜德的工作就是在這裡檢修這個系統,確保竊聽器不會失靈,還要記錄並保存所有磁帶。他跟監視小組實時聯繫,所以他能知道會議代表們的行蹤,並在地圖上打燈標明位置。”

與其說那是一張地圖,不如說是自制的倫敦地鐵網絡圖。它架在一張硬紙板上,配有彩色燈泡,就像小孩子玩的模型鐵路。斯拜德站在地圖前面,斜戴着帽子,作爲地圖擁有者的驕傲一覽無遺。

“安東負責監視小組。”麥克西繼續說道,“監視者向安東報告,安東再告訴斯拜德目標所處位置,斯拜德在地圖上把目標標記出來,你監聽他們談話,然後告訴山姆他們彼此之間到底說了些什麼。每個目標都用不同顏色的燈泡作標記。監視小組則是在固定位置肉眼觀測,用對講機溝通。給他展示一下。”

但是,斯拜德說我得舉出例子,這樣他纔有的展示。“說出兩種顏色,夥計。”他催促道,“你最喜歡的顏色。任意兩種。”

“綠色跟藍色。”我試着說了。

“位置,夥計,位置?”

“石階上面。”我說,隨機選了張標籤。

斯拜德手指飛舞,按下了四個鍵。地圖最左端綠色與藍色的指示燈閃爍起來,一臺磁帶錄音機也開始靜靜地轉動起來。

“喜歡嗎,夥計?喜歡嗎?”

“讓他看一下主燈。”麥克西命令道。

王室套房中央的一盞紫燈亮了起來,讓我回想起我這個私生子從教僕們的宿舍偷窺到穿着紫色法衣的主教們來訪的情景。

“主燈跟王室房間不在你的監聽範圍之內,除非菲利普親自告訴你去聽。”麥克西警告,“那是應急竊聽器。用來記錄備案,不是給你操作的。我們只能錄音,不能監聽。明白了嗎?”“明白了,隊長。”接着我又問,“菲利普到底爲誰提供諮詢服務呢,先生?”問完之後我都對自己的莽撞感到吃驚。

麥克西盯着我,像是在懷疑我爲什麼如此不馴。斯拜德站在地圖前面,一動不動,像山一樣。但我不想退縮。我總在不恰當的時候表現自己的倔強個性,我自己也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是一名顧問,沒錯吧?”我將錯就錯,不依不饒,“那麼他顧及誰呢?我不是要固執己見,隊長,但我有權利知道我爲誰工作,是吧?”

麥克西張嘴說了些什麼,然後又閉上了。我的印象是,他真的很困惑,不是因爲他所知的事,而是因爲我所不知的事。

“我還以爲安德森已經告訴你所有資料了。”

“所有什麼資料,隊長?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背景而已。如果我沒能完全瞭解背景,我就無法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不是嗎?”

麥克西又沉默,飛快地跟斯拜德對視了一會兒,一臉困惑。“菲利普是名自由職業者。他爲任何付錢給他的人工作。他有關係。”

“跟政府有關係?跟那家財團有關係?他到底跟誰有關係,隊長?”俗話說,如果你掉進洞裡,就別再挖個洞。但在這種情緒下,我一旦開始,就再沒什麼能阻止我了。

“關係,夥計。難道你沒聽過關係嗎?我有關係,斯拜德也有關係。我們不是政府官員,我們彼此獨立,保持距離,但我們有關係。看在上帝的分上,這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然後他似乎對我又有些同情。“菲利普是自由職業者,他是一名顧問,受合同約束。他的專長是非洲問題研究,他就是此次行動的頭兒。知道這些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因此對你也應當足夠了。”

“你說夠那就算夠了吧,隊長。”

“菲利普召集代表,確定交易條款,並讓所有人坐到一起。四十八小時前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坐到同一間屋子裡。所以,你要是崇拜他的本事那就閉嘴吧。”

“我會的,隊長。我確實崇拜他。沒問題。”

麥克西生氣地沿着石階往上走,一步兩級,我緊跟在他身後。到了書房,他砰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示意我也坐下。我們冷靜了下來,就像兩個悠閒的紳士一般坐着。落地長窗外,草坪一直延伸到裝了竊聽器的觀景臺上,讓人看了心平氣和。

“在丹麥的某個地方,離這裡不到一千英里,正在召開一個研討會。”他又開口了。“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呢,隊長。”

“它叫‘大湖地區論壇’。聽說過嗎?” wωω◆тт kān◆c○

我沒聽說過。

“一羣留着長髮的斯堪的納維亞學者主持秘密討論,想在大選前解決東剛果問題。他們糾合一幫彼此仇恨的傢伙,請他們去出出怨氣。他們相信後面肯定會有好戲發生,只要你相信精靈的魔力。”

我會心一笑。我們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又成了同志。

“今天他們可以自由活動。他們本來要去參觀薰魚廠與雕塑公園,但其中的三名代表請求離開。他們要來我們這裡,參加他們自己的非正式會議。”他往我倆之間的桌子上扔了本小冊子說道,“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背景,與會者的簡歷、語言與民族已經略去了,這都是菲利普義務勞動的成果。三名代表,一個非神聖三角同盟。”他繼續說道,“直到幾個月以前,他們還在切掉彼此的**,屠殺彼此的妻子,偷走彼此的土地、牛羣跟礦產。而菲利普出手相助後,他們現在卻要組成一個聯盟了。”

“這次會議以誰爲敵呢,隊長?”我問道,語氣中略帶厭煩,但恰到好處。

我的懷疑不言自明,因爲在東剛果這個黑暗的天堂,除非要對抗共同的敵人,否則任何聯盟還會有什麼目的嗎?因此,我立刻就瞭解了他的回答中包含的全部重要含義。

“這次不以誰爲敵,也不受誰的支持。你是否碰巧聽說過那個自封剛果救世主的某專業的前教授?他現在正操控着一個委員會,自稱‘穆旺加扎’,也就是‘光’,沒錯吧?”

“或者可以譯作‘啓蒙’,”我回答道,這純粹是一個口譯員的條件反射,“這取決於我們要用到的是該詞的喻義或是原義。”

“嗯,不管是比喻義、原義還是其他什麼狗屁,總之穆旺加扎是我們的關鍵人物。如果我們能讓他在大選之前上臺,我們就可以自由回家。如果不能,事情就砸了。沒的選擇。”

要說我的頭腦正在急轉,那是太過輕描淡寫了。說它升上了太空軌道,向漢娜瘋狂地傳達信號,那會更準確。

我聽過他的演講,薩爾沃。就在我們**難得的間隙,漢娜這麼告訴我。她原來跟我講法語,這時卻講起了英語。他是真理與和解的使徒。他出現在基伍當地所有廣播電臺的節目上。兩個星期以前我輪休,我和朋友一路跋涉到伯明翰,他在我們一大羣人中間發表演講。大廳裡靜得可以聽見針掉落的聲音。他領導的運動叫做“中間路線”,主張做一些其他政黨不可能去做的事。這是因爲,它是心靈的運動,而不是錢包的運動。它主張無論是南基伍人還是北基伍人,所有基伍人民都應當團結一致。它主張迫使金沙薩的政客們從東剛果撤出其腐敗的軍隊,讓我們自己管理自己。它將解除那些僱傭軍和參與種族大屠殺的民兵武裝,把他們送回邊境線那邊他們自己的國家盧旺達。那些真正有權留下的人只要真的想成爲剛果人就會這樣做。你還知道什麼嗎,薩爾沃?

還有什麼,漢娜?

1964年大起義時,穆旺加扎爲剛果總理、民族英雄帕特里斯·盧蒙巴而戰,還受了傷!

但這怎麼可能呢,漢娜?1961年,美國中央情報局在比利時人的幫助下刺殺了盧蒙巴。那可是大起義爆發之前三年,我肯定沒記錯。

薩爾沃,你真是太書呆子氣了。大起義以盧蒙巴思想爲指導。所有參加起義的人都以帕特里斯·盧蒙巴爲精神領袖。他們都在爲自由剛果和帕特里斯而戰,無論他是生是死。

那麼我是在跟革命者**了。

你現在這樣真可笑。穆旺加扎不是革命者。他主張

種族和解、自律和正義,主張除掉所有不熱愛我們國家卻竊取我們財富的人。他不希望人們把他當做戰爭狂,而是把他當作給真正熱愛剛果的人帶來和平與和諧的人。他是《國王與小鳥》中那隻罕見的智慧鳥:他是來治癒我們所有病痛的大英雄。我可能讓你覺得無聊了吧?

她說我沒把她當真,任性地拉開被褥,坐了起來。你要知道她是多麼漂亮,**時又是那麼風情萬種,你想像一下這意味着什麼。不,漢娜,你沒有讓我覺得無聊。我只是暫時分心,想起那天夜裡先父跟我講的悄悄話了。

薩爾沃,我的孩子,基伍需要團結……在上帝的榮耀與剛果國旗之下,所有人和平共處……我們要從剝削壓迫我們的外國害蟲手中解放出來。自然資源是神賜予基伍的,所有真心想要共享基伍的資源和開明生活的人,我們都願意接納……薩爾沃,讓我們一起祈禱,願你今生能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麥克西正在等我回答他。嗯,我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剛果救世主?跟穆旺加扎一樣,我也選擇了一條中間路線。

“我可能聽說過他,”我承認了,很小心地讓自己的語氣恰到好處地表明自己對他不感興趣。

“不就是那種輿論變臉預言家嗎?”

“那麼你見過他嗎?”

“天啊,這怎麼可能呢?”——我怎麼會給他留下如此荒謬的印象呢?——“老實說,隊長,我老早就打定主意要避開剛果政治。我認爲遠離剛果政治我過得更幸福。”

在我碰到漢娜之前,事實真的就是這樣。當你想歸化到另一個國家時,你不得不作出如此選擇。

“嗯,那麼你可要堅強些,因爲你即將與他會面。”麥克西這樣告訴我,又一次瞥了一眼手錶。“這個大人物將帶上兩個隨從,一個是他的忠誠助手,也可能是政治顧問,另外一個則是對他半忠誠的黎巴嫩中間人,叫費利克斯·塔比齊,暱稱‘塔比’。教授是一名希族人,他的那個忠誠助手也是。”

“塔比!”我在心中重複了一下。我的思緒飛回到伯克利廣場那棟燈火通明的房子裡。討厭鬼塔比,關鍵時刻搞鬼的塔比。這個黎巴嫩中間人既然不完全忠誠,那他當穆旺加扎的隨從要搞什麼鬼?我正想弄清楚,麥克西又說開了。

“塔比是教授必需的邪惡助手。任何非洲領導人都有這樣一個邪惡助手。他以前是個極端的穆斯林分子,過去曾參加過哈馬斯,最近由於健康方面的緣故改信基督教了。他幫助那老傢伙處理大選事宜,理順他的進程,管理他的錢,也替他擦屁股。”

“他講什麼語言,隊長?塔比齊先生講什麼語言?”

“法語,英語,阿拉伯語,以及他在旅行時學會的任何語言。”

“那菲利普呢?他會講什麼語言?”

“法語,林加拉語,一點兒斯瓦希里語,他懂得不多。”

“英語呢?”

“他媽的,他當然講英語啦。他可是個英國人。”

“那個教授編的材料裡什麼都說了。我明白了。他受過教育。”我這樣講並不是要諷刺麥克西對語言知識的缺乏,但看到他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恐怕他就是這麼想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惱怒地問道。

“嗯,其實你並不需要我,不是嗎,隊長?樓上不需要我,這裡也不需要我。如果穆旺加扎講法語與斯瓦希里語的話,你也不需要我。我只需跟斯拜德一起待在鍋爐房裡,監聽一切就行。”

“全是扯淡!你是這場秀的明星,記得嗎?那些在改變世界的傢伙不會想自己口譯的。塔比齊用他媽的任何一種語言告訴我現在幾點我都不會相信他。”他想了一會兒,又說,“更何況,你的口譯技能至關重要。穆旺加扎堅持講斯瓦希里語,因爲法語對他來說太殖民化了。我們隊伍中有一個人法語講得極好,但對斯瓦希里語一竅不通,另一個人能講一點點斯瓦希里語,對法語卻一竅不通。”

麥克西說我是“這場秀的明星”讓我感到受寵若驚。儘管如此,我還是有個問題要問。確切地說,是漢娜要問。

“那麼此次會議預定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隊長?我們的理想預期是什麼?我們怎麼定義它?我總是會問我的客戶這個問題。”

事實上我以前不會這樣問客戶的。我的不馴激怒了麥克西。“我們在整治這個地方,辛克萊爾,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破口大罵起來,聽上去彷彿壓抑了許久。“我們要讓這個該死的瘋人院變得清醒,把一個國家還給那些窮困潦倒、被奴役被壓迫的人,讓他們彼此容忍,賺錢,他媽的好好過日子。你有意見嗎?”

他的意圖很清楚、很真摯,到今天爲止我也再無理由問他了。這讓我停頓了一會兒,但並未收斂。

“我沒意見,隊長。只是,你剛纔確實提到戰事會帶來民主,你瞧,我自然就會好奇,你說這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是說,在戰事之後會怎樣呢?既然大選在即,那爲什麼要提前介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提過漢娜是個和平主義者嗎——安德森先生就是這麼稱呼她們這類人的?我有沒有講過,她去的那所由美國人資助的五旬節派教會學校裡有一羣主張獨立的修女,她們一直在對她鼓吹貴格會的非暴力思想,特別強調被人打了一巴掌要把另一邊臉也湊上去?

“我們在談剛果,是吧?”

“沒錯,隊長。”

“它是世界上最噁心的墳場之一,沒錯吧?”

“沒錯。一點問題也沒有。或許它就是最糟糕的那個。”

“就在我倆談話時,人們像蒼蠅一樣死去。種族大屠殺、疾病、饑荒、童子軍、從上爛到下他媽的無能政府、強姦、大暴亂。對吧?”

“沒錯,隊長。”

“大選不會帶來民主,只會帶來混亂。勝利者會霸佔一切,然後叫失敗者滾蛋去死。失敗者會說大選被操縱,於是落草爲寇。而且由於所有人都只投票給本族候選人,他們只會回到起點,會變得更糟糕。除非……”

我等他說下去。

“除非你能提前推出自己的溫和派領導人,向選民宣傳其政治主張,並證明這些主張切實可行,以免發生惡性循環。聽懂了嗎?”

“聽懂了,隊長。”

“這就是那家財團的博弈計劃,也就是我們正在兜售的這個計劃。大選只是西方人的自淫。提前阻止它,讓我們的人上臺,一次性公平地給國民一份蛋糕,讓和平降臨。你們的跨國公司一般都厭惡窮人,因爲養活幾百萬個餓慌的人划不來。讓那些賤貨搞私有化,或者讓他們去死就划得來。嗯,我們的小財團可不是這麼想的,穆旺加扎也不會這麼想。他們考慮的是基礎建設、共同分享以及長期利益。”

我自豪地想起了布瑞克里勳爵和支持他的跨國公司。小財團?我此前可從未見過那麼多大人物聚集在一個房間裡!

“回報投資者,這是個前提,爲什麼不呢?”麥克西說道。“人家公平冒險一回,給他一磅肉嘛,那是屬於他的一份,有什麼好捨不得的?等咆哮與槍炮聲結束了,我們會給剛果留下大量的回報:學校,醫院,道路,清水。我們會爲以後的孩子點亮未來上升的通道。有異議嗎?”我怎麼會有異議呢?漢娜怎麼會有異議呢?諾亞和他的數百萬夥伴們怎麼會有異議呢?

“所以,如果在最初幾天裡,我們要推翻一個註定要倒臺的政府,讓兩百來號人下臺,那麼我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呢?”他站了起來,用力揉了揉他那跟自行車運動員一樣結實的屁股。“在這個問題上,還有一件事你要記住。”他又揉了一下。“不要跟本地人過多交流。你來這裡不是要跟他們建立長久聯繫的,你只是來工作的。午餐時間到了,你就下去鍋爐房那裡,跟斯拜德一起吃點壓縮餅乾。還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了,不過,“我算不算本地人呢?”

我手裡緊緊抓着菲利普的小冊子,先是坐在牀邊,然後又坐到搖擺者牌躺椅上。這張躺椅只往前晃,卻不往後擺。上一秒我是演出的明星,下一秒我又成了受驚的蠢才,腦子成了大湖,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往我腦中涌來,水流已經溢出我腦中的堤岸了。從窗戶往外看去,一切仍然寧靜如初,但這只是騙人的表象而已。歐洲也有非洲的斜陽,披灑在整個花園。這樣一天裡,又有誰不想遠離窺探的耳目,在這花園裡悠閒地散步呢?誰又會抗拒得了觀景臺上那些斜躺的太陽椅的誘惑呢?

我打開小冊子。白紙,沒有標記。紙張上下都沒有機密等級。沒有讀者,沒有作者,彼此獨立。小冊子的第一頁從下半頁開始纔有文字,上面標明是第十七頁,而該頁的第一段也標明是第十二段。我據此得出結論,小冊子的第一到第十一段不適合我看,即使是稍稍看看也不行,儘管我全身心地爲國家服務到底,無論是公開亮相或秘密進行,我嘛,口譯員而已。這一段的標題是“軍閥”。

一號軍閥名叫迪德納,是個天生的軍閥。迪德納是一個穆尼亞穆倫格人,因此從種族上你無法將他與盧旺達人區分開來。我很快就對他產生了興趣。穆尼亞穆倫格人作爲一個整體叫做“班亞穆倫格族”,他們是所有剛果部落中先父最爲熱愛的一支。先父曾浪漫地將其稱爲“基伍的猶太人”,以示對其遁世的生活方式、戰鬥技能以及每天與上帝直接交流的習俗的尊重。“純粹”的剛果人將其蔑稱爲“圖西族侵略者”,雙方總是發生衝突,因此班亞穆倫格族在過去的一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都居住在基伍南部高地的穆倫格高原上,外人根本無法進入那裡。儘管他們一直受到騷擾,卻都向往過上多元文化共存的生活。他們飼養牛羊,卻對領地範圍內的貴重礦產視而不見。在這個充滿戰鬥精神的民族中,迪德納似乎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現年三十二歲,一個經受過考驗的真正戰士。在叢林中接受了部分斯堪的納維亞五旬節派傳教士的教育,直到長大能打仗爲止。就目前所知,他對發財毫無興趣。部落長老們任命他爲全權代表來此參加會議,以求實現以下目標:

一、在大選前讓班亞穆倫格族加入南基伍的新臨時政府。

二、解決高原上的土地爭端。

三、讓數千被驅逐出剛果的班亞穆倫格族人有權回國,特別是在2004年布卡武騷亂後被迫出逃的那些人。

四、讓班亞穆倫格族融入剛果社會,通過談判正式終止五十年來對他們的迫害。

掌握的語言包括:金亞穆倫格語與金亞旺達語、希語、斯瓦希里語、基礎法語(很基礎)。

我接着瞭解二號軍閥。他叫弗蘭科,這是按一個非洲大歌星取的名字。我在傳教所生活時曾在佩雷·安德雷刺耳的留聲機唱片上聽過這位歌星的作品,很熟悉。弗蘭科來自烏維拉地區,大約五十六歲,是一個老派的本巴族戰士。他沒有受過教育,但相當狡滑,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剛果愛國者。但菲利普本應先提醒讀者要有心理準備,然後再介紹這個殺人犯:

在扎伊爾大獨裁者蒙博託統治時期,他在瓦隆古山區擔任一名非正式警察,殺過人。

1996年戰爭爆發時他被捕入獄,後來越獄,逃到叢林中,加入馬伊·馬伊民兵組織,以逃脫對他效忠前主子時所做一切的追究迫害。據信,他目前的軍銜爲上校或者更高。左腿受過傷,局部失去活動能力。他的妻子之一是馬伊·馬伊民兵組織某將軍的女兒。他擁有大量土地,六個兄弟也很富有。他是半文盲,母語是本巴語,他還能講斯瓦希里語,他的法語很差,而且多少有點讓人驚訝的是,他坐牢時還學會了金亞旺達語及其近親語言金亞穆倫格語。

時間間隔這麼久,我很難描述這寥寥幾句話在我這個私生子心中勾勒出的怪異形象。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即使不是先父在世時那個可怕的辛巴組織,它們的殘暴程度也非常接近。我們不要被“上校”一詞所迷惑。我們不是在談穿着洗得乾乾淨淨、熨燙得整整潔潔的軍服的官兵,向長官敬禮的風範或是紅色徽章、勳章綬帶之類。我們說的是插着羽毛的頭飾、棒球帽、猴皮馬甲、足球短褲、田徑服與眼睛的塗色。他們更喜歡穿的鞋是威靈頓長統靴。至於能把子彈變成水的魔法,跟之前的辛巴組織一樣,馬伊·馬伊民兵組織每次覺得有需要時就會表演一下,如果他們遵守必要的儀式就可以表演。儀式包括不允許雨水進入口中,不吃放在彩色盤子上的東西,不碰未經魔法藥水灑過的任何東西。這些力量直接源於剛果的純淨土地,而土地正是馬伊·馬伊民兵組織發誓不惜用鮮血及其他代價去保護的東西。我們也是在談無序、不負責任的謀殺,大量的強姦,以及在這裡出現的所有暴行,其誘因多樣,從最詭異的法術到一兩加侖添加了棕櫚酒的普里默斯牌啤酒都有可能。

馬伊·馬伊民兵組織與班亞穆倫格族這兩派人究竟是怎麼在一個文明人的領導下相互和解,在各種力量並存的主權國家基伍成爲合作伙伴的?在我看來,這似乎就是一個很大的謎團。沒錯,馬伊·馬伊民兵組織時不時會與班亞穆倫格族組成戰術聯盟,但這並不阻止他們洗劫後者的村莊,焚燒其莊稼,盜取其牛羣與女人。

弗蘭科參加今天的會議想要得到些什麼呢?

一、把中間路線視作爲其民兵組織獲取金錢、權力與武器的潛在捷徑。

二、期望能有大量馬伊·馬伊民兵組織成員在基伍新政府中任職,比如:要有人控制前線交通要道(這是獲取賄賂與關稅的途徑),控制採礦特許權(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向盧旺達人出售礦石,儘管他們的反盧旺達情緒很高)。

三、依靠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在基伍的影響力加強它與金沙薩聯邦政府的聯繫。

四、只要馬伊·馬伊民兵組織能夠向其他買家出售礦石,他們依然決心清除盧旺達人在剛果的所有影響力。

五、將即將來臨的大選視作對馬伊·馬伊民兵組織生存的一大威脅,想要預先阻止大選。

三號軍閥其實根本不是一個軍閥,而只是東剛果一家貿易公司的繼承人。他在法國接受過教育,很富有。他叫奧雷諾·阿穆爾-若歐斯,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名字的首字母縮寫“哈賈”。從種族上看,他跟穆旺加扎一樣,也是個希族人,因此也就是個“純粹的”剛果人。他在索邦大學商學院唸書,所有課程全部合格,最近才從巴黎回到剛果。據菲利普所言,他的力量源泉不在班亞穆倫格族的南方高地,也不在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在北方與南方的據點,而在布卡武新近崛起的年輕企業家羣體。我往窗外望去。如果我的童年時代還有天堂的話,那它就是布卡武這個前殖民地小城。布卡武坐落在基武湖南端,位於起伏的山谷與多霧的羣山之間。

家族利益的範圍包括若干咖啡與蔬菜種植園,若干旅館,一家配有卡車運輸隊的啤酒廠,一家交易鑽石、黃金、錫石與鈳鉭鐵礦的礦產公司,以及他新近纔買下並引以爲傲的兩家迪斯科舞廳。多數企業依賴於與盧旺達人的跨邊境貿易。

因此,哈賈其實是一個不是軍閥的軍閥,其生計要依賴於他的敵人。

哈賈是一個老練的組織者,深得工人尊敬。只要有合他胃口的動能,他能聯繫布卡武周邊卡孜巴與布爾欣伊地區部落頭人們,立即就建立起一支五百多人的民兵隊伍。哈賈的父親名叫盧克,是該家族帝國的始創者,他的一舉一動在北部港口城市戈馬同樣影響巨大。

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如果布卡武是我童年時代的天堂,那麼戈馬就是漢娜童年時代的天堂。

盧克是大革命時期的一名老兵,長期以來跟穆旺加扎志同道合。他深受戈馬其他商人的尊敬。這些商人跟他一樣,都因盧旺達人鉗制着基伍的商業而十分憤怒。盧克本來打算親自參加今天的會議,但現在他在開普敦一家心臟醫院裡接受專門治療,因此哈賈代他來開會。

那麼這對都是城市大亨的父子搭檔到底能夠提供什麼呢?

只要時機得當、人員齊備,盧克和他在北基伍的勢力圈子就準備在戈馬的大街小巷發動響應者衆多的起義,併爲穆旺加扎秘密提供軍事與政治支持。他們將要求在新臨時政府裡獲取權力與影響力作爲回報。

那哈賈呢?

在布卡武,哈賈有能力說服他的知識分子與商人夥伴們接納“中間路線”,並以此作爲他們發泄對盧旺達怒氣的方式。

但哈賈今天出現在我們中間可能還有個更爲簡單的原因:

爲了證明自己願意效忠“中間路線”,盧克已經同意預收一筆“已銷賬”的佣金,爲此他已經簽署了一份正式的收據。

哈賈能講希語,其斯瓦希里語則很差。爲了搞貿易,他也自學了金亞旺達語,但他最喜歡講“高度複雜”的法語。

有人砰砰地在敲門,我站起來去開門,心中對漢娜說,情況是這樣:現在有三個角色,一個是穆尼亞穆倫格的農民兵,一個是馬伊·馬伊民兵組織的老兵,是個瘸子,還有一個是在法國受教育的城裡人,精通人情世故,代他父親來參加會議。穆旺加扎是個七十多歲的教授,無論他是多麼的理想主義,又有多大可能在戰事前後把這靠不住的三人組變成愛好和平、爭取民主的聯盟呢?

“隊長說這些是你要準備的其他會議材料。”安東說道,將一個文件夾塞到我手裡。“我要把這份討厭的材料取走,我也要作準備。我們不想把它放在小孩夠得着的地方,不是嗎?”說得明白一些,其實就是用菲利普的這份無名介紹材料換賈斯帕的無名合同。

我坐回搖擺者牌躺椅上,繼續看材料、作準備。我覺得搞笑的是賈斯帕拿那臺濫電腦沒轍,只好用墨水給合同的一些法語詞彙加上了重讀符號。合同開頭界定了合同的無名三方。

甲方:一家慈善性質的離岸實業資金機構,以自助方式爲陷入困境或失去支付能力的中非國家提供價格低廉的農業設備與服務。

換句話說,甲方就是那家無名財團。

乙方(以下稱做農學家):一個學界要人,致力於對過時的方法進行徹底改革,以更好地改善當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說得明白些,乙方就是穆旺加扎。

丙方(以下稱做聯盟):一個由社區領導人結成的正義同盟,立志在農學家(參見上文)的指導下共同努力……

三方的共同目標是支配性地用各種手段進行改革,包括實施共同的財政政策,重新分配自然資源以便更大幅度地提升基伍人財富,最終建立一個統一的、包括整個基伍在內的社會結構。

作爲對改革準備期間該財團提供的金融與技術幫助(以下稱做援助事宜)的回報,農學家在同聯盟中的合作伙伴們磋商之後,保證賦予財團及其視情形自行決定提名的公司或法人以優先權……

財團一方保證提供專業服務、人員,並一次性提供價值五千萬瑞士法郎的設備。具體參見附錄。

財團保證根據自身財力提供必需的專家、技術員、指導人員與管理人員,幫助培訓當地人使用上述設備;從援助事宜開始到完成的不少於六個月的整個期間內,在任何情況下,上述人員都將留在操作場所……

這份合同正文極不精確,但附錄卻非常具體。財團一方要提供的基本設備包括:鐵鏟、泥刀、鎬、長柄鐮刀、大小手推車。拜託,這些東西要用在哪裡呢?這些東西在雨林裡能派什麼用場?我閉了會兒眼睛。我們要在鎬、長柄鐮刀與手推車的幫助下給基伍帶來現代化?

如果還需要第二批設備的話,相關成本不由財團承擔,“從扣除各種費用之前援助事宜所生成的總收入里扣除”。換句話說,財團的善舉止步於那五千萬瑞士法郎。

該合同用一整頁的數字、條款與支付比例規定了援助事宜結束後各種虧損的分擔問題。在前六個月中,財團要求,在經緯度界定清楚的指定區域內,他們對於所有出產的農作物,無論是何種類,都要擁有獨家權利。沒有這些獨家權利,交易是無效的。但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善意,以及對聯盟的忠誠,財團每月將額外支付給聯盟其總收入的百分之十。

這個百分之十的份額由財團從其六個月免稅收入內扣除,而對方必須確保免除財團指定區域內的地稅、國稅與關稅,同時也必須確保爲所有農作物的耕種、收割與運輸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作爲惟一的“支持者”與“冒險者”,“財團將獲得未扣除經常性費用、管理費與間接性費用的首批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七,但該條款從援助事宜開始之後第七個月起才生效……”

正當我開始感覺財團在以自己的方式過分地操縱此事,合同的最後一頁讓我歡欣鼓舞,使我的預期恢復到我跟麥克西談話之後的高度。

六個月協議期結束之後,所有累計收益將完全歸屬聯盟,聯盟將根據在衛生、教育與福利方面促進社會發展的通行國際原則,以建立一個和諧、團結與互相寬容的統一國家爲一致目標,在社區的各個部分公平合理地分配收益。

如果由於派別林立導致無法公平分配,穆旺加扎將親自委任一個由可信任的代表們組成的委員會,負責分配此後稱做“人民應得的部分”的東西。哈利路亞!最後這些就是建設學校、道路與醫院以及幫助下一代孩子們成長的資金來源了,就像麥克西承諾的那樣。漢娜可以放心了。我也一樣。

我坐到放在裝有鏡子的梳妝檯上的老式電動打字機前,精力充沛地把賈斯帕起草的法語合同翻譯成斯瓦希里語。譯完之後,我躺到牀上,四肢平展,想讓自己的興奮心情平靜下來。看看伊梅爾達阿姨的手錶,已經十一點半了。漢娜應當上完夜班回宿舍了,但她肯定睡不着覺。她會穿着制服躺在牀上,盯着髒兮兮的天花板。那晚我們交流着各自的希望與夢想時,我們也一起盯着天花板。她一定在想:他在哪兒呢?他爲什麼沒給我打電話?我能再見到他嗎?或者他跟其他人一樣,也是騙子?她一定在思念着她兒子諾亞,想着有一天能帶他回戈馬。

一架小飛機低飛掠過了觀景臺。我跳起身來,跑到窗邊,想看看飛機上的標誌,但已經太遲了。當可靠的安東再一次出現在我門前,取走我翻譯好的合同,並命令我上樓時,我發誓:我要上演此生最棒的口譯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