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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打開車窗嗎?”我大聲問來載我的白人司機弗雷德。

弗雷德嫺熟地開着蒙迪歐轎車穿行在週五晚上繁忙的車流中,而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轎車後座軟墊上,心情因解脫而近乎狂喜。

“你自己開,兄弟。”他大聲回答道。我的耳朵敏銳堪比針尖,立刻就從口語用詞“兄弟”聽出了英國公學口音。弗雷德跟我年紀差不多,開車時很是沉着鎮定。我已經喜歡上他了。我搖低車窗,任夜晚的暖風吹拂。

“知道我們去哪裡嗎,弗雷德?”

“南奧德利大街盡頭。”他以爲我擔心車速太快,便又說,“別擔心,我會安全地把你送到那裡的。”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我沒在擔心什麼,我只是很驚訝。迄今爲止,我跟安德森先生都是在白廳的機構總部會面。那裡有很多走廊,猶如一座迷宮;走廊地板上鋪着地毯,磚牆則刷了綠漆。安德森先生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房間周圍由手持對講機、身着灰黃制服的警衛守衛着,戒備森嚴。屋內牆壁上掛着安德森先生的妻子、女兒與愛犬的彩照,彩照間點綴着頒發給七橡樹合唱團的鑲有金邊的獎狀——合唱是他的另一愛好。我曾收到一封密信,徵召我來接受一個自稱“語言審查委員會”的神秘機構所主持的一系列面試。面試之後,也正是在這個屋子裡,安德森先生先是對我一番訓誡,這他以前一定已經做過上百次了;然後拿給我一份預先輸入內容再打印出來的表格,上面印有我的姓名、我的出生日期與出生地點;最後當我在表格上面簽完名後,他就向我宣讀了《政府保密法》及衆多嚇人的懲罰規定。

“現在你不會反悔了,是吧,孩子?”他說道。他說話的語調讓我不禁回想起麥克爾修士的聲音。“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他們告訴我的都屬實的話,你就是我們部門裡最最能幹的一員了。你很好地掌握了許多很有意思的語言,而且你的職業聲譽是最高的A級。對此沒有任何一個政府部門能夠視而不見,我們這個部門也不例外。”

我不確定他屬於政府哪個部門,但他已經告訴我,他是高級文職官員,這對我來說應當就足夠了。我也沒問我掌握的語言中哪些他覺得有趣。如果不是因爲我太飄飄欲仙了,我可能就已經問他了,因爲有時候我對他人的尊敬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

“但這並不能讓你成爲能呼風喚雨的要人,千萬別這麼想。”他繼續說道,但仍然是在談我的資格問題。“你會成爲一名PTA,也就是兼職助理。你的職位肯定不會比這低。你的身份是秘密的,但你只是我們的外圍成員,而且除非我們爲你提供一個職位,否則你就將一直只是外圍成員。我並不是在說某些外圍成員不是表現最佳的人員,因爲有些外圍人員恰恰表現得最好。在我妻子瑪麗看來,他們幹得更棒,表現得更好。你聽明白了嗎,薩爾沃?”

“明白了,先生。”

我意識到,就像小時候我太常用“您老”一詞一樣,現在我也太常說“先生”了。但在聖心避難所學校裡,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牧師,你就得稱呼他爲“先生”。

“那麼請你重複一下我剛纔告訴你的話,好讓我們彼此都清清楚楚。”他這樣建議道。他的說話技巧與漢娜向讓-皮埃爾透露壞消息時用的一樣。

“你說我不應失去自制力,不應過於——”我剛準備說出“興奮”一詞,但還是及時收住了口,改說成“狂熱”。

“我是叫你要掩飾自己眼中熱切的神色,孩子。從今以後,永遠如此。因爲如果我再看見你這樣,我會爲你擔心的。我們有信仰,但不狂熱。把你不尋常的天分拋到腦後,因爲我們這裡提供給你的只是一份正常的工作,像做烤肉加土豆一樣單調。不同的只是,你知道這是在爲女王和國家服務,而你我都樂意報效祖國。除此以外,這份工作與你在任何一個潮溼的下午爲任何一個顧客所做的沒有區別。”

我向他保證,在我的個人喜好中,愛國第一。這次我小心地避免表現得過於狂熱。

“當然我得承認,二者之間其實還是有其他一些不同之處。”他接着說,像是在反駁我的異議,儘管我其實根本就沒有提出異議。“其一,你戴上耳機之前,我們不會給你提供太多的背景介紹材料。你不會知道誰在跟誰說話,在哪兒說話,他們在談論什麼,或者我們是怎麼弄到他們的對話的。即使我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因爲說了就不安全。如果你確實有什麼個人見解,我建議你自己留着。薩爾沃,這就是你簽字保證要遵守的規定,也就是機密的含義。如果我們發現你違規,你的檔案會留下污點,你就出局了。而且這種污點和別的不一樣,是洗不掉的。”他自感滿意地補充道,儘管我忍不住在想他是否在影射我的膚色。“你想不想撕掉這一紙合約,將此置之腦後?要知道,這可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聽到這些,我嚥了嚥唾沫,說道:“不,先生。我加入了,真的。”我儘可能地保持冷靜。他握住我的手,歡迎我加入他戲稱爲“榮譽監聽專家公司”的秘密機構。

我馬上就可以告訴你,安德森先生想要澆滅我熱情的努力是白費了。我們工作的地方是一處名爲“聊天室”的地下建築,很安全,那裡有四十間隔音小屋。脾氣溫和的部門主管巴尼穿着彩色的馬甲,從懸臂支撐的陽臺上監督我們。安德森先生就把這叫做烤肉加土豆?穿着牛仔服的姑娘們送來又取走我們的磁帶、抄錄本,以及茶杯。換茶杯的行爲有悖於工作場所裡“政治正確”的規定。上一分鐘我還在監聽一個講阿喬利語的烏干達聖主抵抗軍高層官員,通過衛星電話策劃越境到東剛果建立新基地。下一刻場景就換到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的碼頭,一羣兇殘的親伊斯蘭教者正在密謀將一軍火庫防空導彈僞裝成重型機械進口,而背景裡傳來裝卸時發出的嘩啦聲、小販的叫賣聲,還有破得直晃盪、用來趕蒼蠅的檯扇的嗡響聲。就在同一個下午,我又單獨“聽”證了腐敗的盧旺達軍官在與一個亞洲代表團商談出售他們掠奪來的剛果礦產,他們爭論不休,就像在上演一出三重奏。我還監聽過一位肯尼亞政要,他坐在由專職司機駕駛的豪華轎車裡穿過喇叭刺耳的內羅畢車流。他收了一大筆賄賂,答應讓一名印度建築商攬下一份合同,修建五百英里長的新路以及一處跑道只有紙張那麼薄的停機坪,而對方只要保證這些工程至少能撐兩個雨季就行了。這些可不是烤肉加土豆,安德森先生。這種工作酷斃了!

但我沒有讓這激動的神色顯露出來,即使是在面對佩內洛普時。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每當她當着密友保拉的面粗暴地拒絕我的請求,或者去參加除了她之外似乎就再沒有人會去的週末會議,然後悄然而歸,對自己會上發表的看法非常滿意時,我都會這樣想,並且都心知肚明地一聲不吭。你要知道,你這身陷窘境、被玩偶般對待的丈夫,拿的可是大英情報機構的薪水!

我的熱情可從未減弱過。忘掉短暫的滿足感,我可是在爲英格蘭服務!

我們乘坐的福特蒙迪歐轎車已經繞過伯克利廣場,駛入柯曾大街。經過電影院之後,弗雷德把車停在路邊,倚在座椅後背上,跟我開始了間諜間的對話。

“就在那裡,兄弟。”他低聲說道,歪了歪頭,但沒有指方向,以防有人在觀察我們。“就在左邊一百碼處,門牌號是22B,門是綠色的。電鈴處標有‘哈洛’字樣,就跟城裡的標記一樣。有人問你,就說送包裹給哈利。”

“巴尼在那兒嗎?”我問道。想到要跟安德森先生在一個不熟悉的環境裡單獨見面,我突然有些緊張。

“巴尼?誰是巴尼?”

暗罵自己問了不必要的問題,我踏上了人行道。一股熱浪向我襲來。有個人騎着自行車突然轉向,幾乎把我給撞倒,嘴裡還罵罵咧咧的。弗雷德駕車離開了,我感覺本可以再問問他。我穿過馬路,走進南奧德利大街。22B是一排紅磚房子,要走上一段很陡的臺階才能到達前門。那裡有六個電鈴按鈕,閃着微光。最高的一個寫着“哈洛”,跟城裡的一樣,油漆很淡,都快磨掉了。正當我想按下電鈴時,腦海裡突然閃過兩個對立的形象。一個是佩內洛普的。她正一臉寵溺地看着大喇叭索恩,頭部離他僅有六英寸遠,**已經從她那件專人設計的新套裝下紅杏出牆。另一個是漢娜。她躺在單身宿舍的沙發牀上,雙眼張得很大,一眨也不眨,在輕微的**聲中,她把我掏空了。

“送包裹給哈利。”我說道,然後就看見那扇神秘的門打開了。

我只是評論過安德森先生與麥克爾修士的相似之處,但還沒有描述過他的長相。跟麥克爾修士一樣,安德

森先生也是陽剛十足。他又高又壯,如火山岩一般堅不可摧,做事雷厲風行。他也總是像父親一樣地對待所有下屬。我猜他五十多歲快六十歲了,但絕不會覺得他昨天還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壯漢,明天就會上骨灰架。他爲人正派,是皇家警察,英格蘭的棟樑。看他穿過房間時的行爲舉止,你就會對其道德作出正面的評價。你可能永遠也看不見他笑,但一旦他對你笑了,你就離天堂不遠了。

對我來說,他最具男子氣的一直都是他的聲音。他講一口非標準的北部鄉村英語,說話節奏合得上歌唱家深思熟慮的拍子,時間掐得剛好的停頓加強了效果。他曾經不止一次告訴我,他在七橡樹合唱團裡是首席男中音。他年輕時唱過男高音,還曾經想成爲一名職業歌手,但他更愛情報工作。這一次,在我進門的那一剎那,又是安德森先生的聲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房內還有其他聲音、其他人。我看見一扇窗敞開着,網眼窗簾正來回飄蕩。很明顯,這裡有風吹進來,而在地面上是不可能這樣的。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安德森先生倚在窗戶上的挺拔身軀,以及他接着用手機打電話的北部鄉音。

“他馬上就會到了,傑克,謝謝你。”我聽見他這樣說道。很明顯,他還沒有察覺到我就站在離他六英尺的地方。“我們會盡快把他送到你那邊的,傑克,也就只能這麼快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你說得對。辛克萊爾。”但辛克萊爾並不是跟他講話的那個人。他只是在確認辛克萊爾就是對方所說的那個人。“他完全清楚這一點,傑克。他一到我還會讓他了解得更清楚的。”這時他正直視着我,但並未向對方說我已經到了。“不,他並不是新手。他已經爲我們做了不少這種事情。你可以相信我,他就是這項工作的最佳人選。你用得上的所有語言他都懂。他很能幹,很忠誠。”

他說的那人真的就是我嗎?很能幹,很忠誠?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掩飾住自己目光中熱切的神色。

“你要記住,傑克,該爲他買保險的是你們,不是我們。他要是遇上什麼危險,包括執行任務期間生病,請儘快送他回來。我們不會在他走後就撒手不管的。如果你有需要,就來找我們,傑克。但是,請記住,每次你打電話過來,你都會延緩我們的任務進程。我肯定他現在正在上樓。是你嗎,薩爾沃?”他掛了手機。“現在仔細聽我說,孩子。我們時間很緊,要做的事情卻很多。小布裡琪特會給你提供換洗衣物。你穿的晚禮服可真不錯,可惜你得脫掉它了。穿晚禮服這傳統已經存在好長時間了,從我出生起就開始了。要穿黑色的,或者在年度歌唱家晚會上是要穿黑色的。樂隊指揮才穿暗紅色的,跟你那件一樣。那麼,你沒把接受任務的事告訴你妻子吧?我希望,這項事關國家利益的最高機要任務今晚不會告吹吧?”

“我只字未提,先生。”我很肯定地回答道,“你叫我不要說,我就沒說。這件晚禮服是我爲了參加她的晚會專門買的。”我加了一句,因爲不管有沒有漢娜,我都必須讓他繼續相信我對妻子忠貞不二,直到時機合適的時候再告訴他。

安德森先生稱爲“小布裡琪特”的女人已經站在我對面了。她戴着珍珠耳環,身穿專門設計製作的牛仔服。這樣的穿戴明顯超出了她的工資水平。她的手指塗了指甲油,一隻手按在嘴脣上,上下打量着我,邊思考邊有節奏地輕搖着臀部。

“你的腰圍有多少英寸,薩爾弗?我們原先猜是32英寸。”

“其實只有30英寸。”漢娜曾說過我太瘦了。

“知道下襠多少嗎?”

“32英寸,上次我留意了。”聽出她在開玩笑,我馬上還擊了。

“領子?”

“15英寸。”

她沿着走廊消失不見了,我驚訝地意識到心裡燃起了熊熊慾火,但我很快就意識到這只是我對漢娜的慾望之火在復燃而已。

“我們有份現場口譯任務要你做,孩子。”安德森先生一邊把手機塞進裝手帕用的衣袋裡,一邊宣佈,“恐怕你這次不能再坐在安全的房間裡,從安全的距離監聽全世界了。你將要面對面地與一些惡棍在一起,同時爲國家作些貢獻。我想你不介意換個身份吧?有人說,每個人都想在人生的某個時候換個身份。”他的話在很大程度上預示着危險。

“我絕對沒意見,安德森先生。如果你說這有必要,我絕對沒意見。事實上我很樂意。”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我已經換過一次身份了,因此再換一次也沒什麼關係。“這次我們要從什麼人手中拯救世界呢?”我風趣地問道,很小心地掩飾住自己的興奮。但讓我奇怪的是安德森先生對我的這個問題很在意。他仔細思索了一下才問了我一個問題。

“薩爾沃。”

“安德森先生,什麼事?”

“如果爲了某個崇高的事業你要做些不體面的事情,你會有多反感?”

“我想我已經做了那種事了——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慌忙改口。

但我改口改得太遲了。安德森先生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很看重“聊天室”工作的正義性,不想聽到有人指責它,尤其是我。

“到目前爲止,薩爾沃,你代表我們深處困境的國家扮演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但那只是自衛性的。但是,從今晚起,你就要同敵人戰鬥。你將不再自衛,你將”——他在找個最恰當貼切的詞——“先發制人。你不樂意爲國家多作點貢獻嗎?”

“我很樂意,安德森先生。如果是爲了崇高的事業,我很樂意。而你說過這是崇高的事業,所以我很高興去做,只要它真的只需要我去兩天,”我補充道,心裡一直在想着與漢娜有關的、將決定我們未來人生的那件事,那是我渴望儘快做好的一件事情,“或者,最多就三天的話。”

“但我不得不警告你,從你離開這座大樓的那一刻開始,我們是不會承認你跟英國政府有關係的。如果因爲什麼原因你被識破了,就是我們說的‘捅婁子’,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聽任你受命運擺佈。你的狂想衝浪艇靠岸下錨了嗎,孩子?唉,恕我直言,你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布里琪特用她修剪整潔的修長手指耐心地幫我脫下晚禮服。這時她離我僅有一個腦袋的距離。她不知道,我和漢娜二人扯掉彼此的衣服梅開二度時,差點兒就都從沙發牀上掉了下來。

“衝浪艇停泊完畢,接受任務,安德森先生。”我俏皮地說道,但似乎有些遲了。“他們需要什麼語言?要用到專業詞彙嗎?或許我得趁海邊風平浪靜衝回巴特西去,拿些參考書。”

安德森先生撅起了嘴,顯然不喜歡我的提議。“那由你的臨時僱主去決定,謝謝你,薩爾沃。我們不清楚他們的具體計劃,也不想知道。”

布里琪特領我到一間昏暗的臥室裡,但她沒有進去。房裡有張沒有整理好的牀,上面放着兩條別人穿過的法蘭絨長褲,三件舊襯衫,一整套“囚犯助手”牌內衣、襪子加一條皮帶,皮帶上的鉻黃色搭扣都已經掉色了。牀下的地板上放着三雙鞋子,有的已經磨損了。門板上的金屬掛鉤上吊着一件髒兮兮的運動上衣。我脫掉晚禮服,又一次聞到了一股漢娜的體香。漢娜宿舍很小,裡面沒有盥洗室,而走廊盡頭處的浴室裡又擠滿了馬上就得去上班的護士,所以我沒能把她的體香洗掉。

雖然三雙鞋子裡最不會讓我作嘔的那一雙最不合腳,但我錯誤地讓虛榮心戰勝了常識,還是選了那一雙。那件運動上衣的用料是堅挺的哈里斯牌毛料,下腋處還是熨出來的。我往前伸一伸肩膀,領子就會頂到我的脖子;往後動一動,領子就會像逮捕現行犯那樣將我的脖子拷住。最後,一根橄欖綠的針織尼龍領帶結束了這首淒涼的濫裝合奏曲。

在這裡,哪怕只有一分鐘,我都很鬱悶。直說吧,我喜歡穿華麗、鮮豔的服飾,喜歡讓自己魅力四射,喜歡追求震撼效果,這些無疑都直接源於先母的剛果人基因。任何一個工作日,你往我公文包裡瞥一下,除了手寫的誓詞、情況介紹、背景材料與作證詞,那裡面還塞着些什麼呢?是封面光滑的贈閱雜誌,裡面介紹世上最貴的男裝,每一件都是我幹上六輩子也買不起的。而你瞧瞧我現在這身打扮!

回到客廳時,我看到布里琪特正在一個法律文書簿上列出我的物品清單:一個最新型手機,細長磨光鋼外殼,帶活動攝像頭;一串家庭鑰匙;一本駕駛執照;一本英國護照。出於自豪或者是害怕不安全,我總是把護照帶在身上。此外還有一個真牛皮的細長錢包,裡面裝有四十五英鎊紙幣以及信用卡。出於責任心,我把原先還讓我容光煥發的那身服飾也交給了她,包括還沒穿

一會兒的晚禮服褲、與這件褲子匹配的T&A牌蝴蝶結、一件皺巴巴的但是由最好的海島棉製成的禮服襯衫、縞瑪瑙的襯衫飾釦、袖口鏈釦、絲襪和專利品牌皮鞋。安德森先生回來的時候,我仍在痛苦的煎熬中。

“你是否碰巧熟悉一個叫布萊恩·辛克萊爾的人,薩爾沃?”他很嚴厲地問道,“請仔細想想。辛克萊爾?布萊恩?熟不熟?”

我向他保證,除了不久前聽他打手機時說過這個名字,我不認識這個人。

“很好。從現在開始,在接下去的兩天兩夜裡,你就是布萊恩·辛克萊爾了。請注意,這個姓名的首字母恰巧與你本名的首字母一致,都是B.S。關於這個假身份,我們的原則就是,只要工作規定許可,你就保持與現實一致。你不再是布魯諾·薩爾瓦多,而是布萊恩·辛克萊爾,一名在中部非洲長大的自由口譯員,父親是一名採礦工程師。你現在臨時受僱於一家國際財團,財團在海峽羣島註冊,致力於爲第三、第四世界帶去最新的農業技術。如果你有什麼問題的話,不管是什麼性質的,請一定跟我說。”

聽到這些,我既沒有變得鬱悶,也沒有變得興奮。我注意到他的急切神色。我開始在想我自己要不要也表現得急切一些。

“我認識他們嗎,安德森先生?”

“認識誰,孩子?”

“就是那家農業財團。如果我是辛克萊爾,那麼他們是誰呢?或許我以前爲他們工作過。”安德森先生背對光,我很難看清他這時的臉色。

“薩爾沃,我們現在談的是一家無名的財團。事實上,如果這樣一家財團有名稱的話,那就不合邏輯。”

“財團的董事們有名字,不是嗎?”

“你的臨時僱主是無名的,跟那家財團一樣。”安德森先生斷然給了我一個否定的回答,然後語氣又變得溫和些,“但是,你將由一個姓‘麥克西’的人負責。我懷疑我跟你說這個不合適,所以請你以後任何時候都絕對不要說你從我這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姓麥克西?”我又問道,“那名叫什麼?如果我不是去執行危險任務的話,安德森先生……”“知道‘麥克西’對你來說就足夠了,謝謝你,薩爾沃。爲了完成這項特別任務,你要向麥克西報告任何與命令和管理有關的事宜,除非另有指示。”

“我可以信任他嗎,安德森先生?”

他的臉色猛地嚴厲了起來。我確信,他的第一反應是,他提到的任何人肯定是可以相信的。然後,他看着我,又變得溫和下來。

“根據我的可靠情報,你確實可以信任麥克西。他們告訴我,他在這方面是個天才。就跟你一樣,薩爾沃,都是佼佼者。”

“謝謝你的誇獎,安德森先生。”但我竊聽專家的本能讓我注意到他說的話有所保留,而這也正是我繼續追問他的原因。“那麥克西對誰報告?爲了完成這次特別任務他對誰報告?如果另有指示的話呢?”我被他眼中的嚴厲神色嚇了一跳,急忙改用一種他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問他:“我是說,我們都要向某個人報告,不是嗎,安德森先生?即使是你也不例外吧。”

安德森先生有個習慣,就是每當被問得沒辦法時,他就會像猛獸要發動攻擊時那樣,呼吸變得急促,頭也會低下來。

“據我所知,還有個菲利普。”他很不情願地承認了,“或者,他們告訴我,按法語裡的發音該稱他爲”——他吸了口氣調整發音——“‘菲利佩’。”儘管職業上需要多種語言,但安德森先生覺得用英語足夠與任何人溝通。“就像麥克西管你,菲利普管麥克西。這下你滿意了嗎?”

“菲利普有什麼頭銜嗎,安德森先生?”

儘管他前面說得猶猶豫豫地,這次他卻回答得很快,很乾脆:

“沒有,菲利普沒有頭銜。他是一名顧問。他沒有級別,不是任何政府部門的成員。布里琪特,麻煩你去拿一下剛印出來的辛克萊爾先生的名片。”

布里琪特很搞笑地向我鞠了個躬,將一個塑料小盒呈交給我。我打開小盒,取出一張薄薄的名片,上面介紹說:布萊恩·S.辛克萊爾,持證口譯員,住在布里克斯頓一個郵政信箱附近。名片上面的電話號碼、傳真號碼與電子郵箱我都不熟悉。它既沒有提及我獲得的各種證書,也沒提及我獲得的學位。

“S代表什麼?”

“你願意它是什麼就是什麼。”安德森先生很大度地說道,“你只需選個名字,然後一直用它就行。”

“如果有人要打電話給我,怎麼辦?”我問道,但思緒卻跑到了漢娜身上。

“錄音電話上有份事先錄好的留言,會很禮貌地告訴對方,你幾天後纔會回辦公室。如果有人選擇給你發電子郵件——我們認爲這很有可能——會有人收看這封郵件,並以恰當的方式加以處理。”

“除了任務以外,我還是我自己吧?”

“你本來就是,薩爾沃,只不過是在一個類似於你原來生活的環境裡改頭換面。如果你原來結過婚,現在也一樣。如果你在博內茅斯有個可敬的祖母,現在也一樣,我們祝福她。辛克萊爾先生本人的資料是無法查到的。任務一結束,他就蒸發了。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對吧?”他又換了個平和的語氣,“在你即將踏入的那個世界裡,這只是極其正常的一種情形。你惟一的問題就是,你纔剛剛踏入那個世界。”

“那我的錢呢?爲什麼你們非得爲我保管這些錢?”

“那是我收到的指示……”

他停下不說了。看到他的目光,我意識到,他不是在審視那個穿着講究、常去參加社交聚會的薩爾沃,而是在看那個穿着救國軍的運動上衣、寬鬆的法蘭絨褲子以及越來越緊的鞋子、咖啡膚色的傳教使團成員。這顯然觸動了他的心絃。

“薩爾沃。”

“你要說什麼,安德森先生?”

“你將不得不變得冷酷些,孩子。在那裡你將生活在謊言中。”

“你說過了,我不介意。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告誡過我了。我想打電話給我妻子,就這些了。”說是要打電話給妻子,其實是要打給漢娜,但我沒有講出來。

“你將要與那些過着虛僞生活的人待在一起。你明白嗎?他們不像我們這些人。對他們來說,真理不是絕對的,即使是我們從小相伴、努力企及的聖經真理,儘管我們多麼希望他們認同我們的真理。”

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安德森先生的宗教信仰是什麼。我曾懷疑他極可能是共濟會信徒,但他一直以來都十分注意提醒我,無論我們堅持的信仰是什麼,我們都屬於一個陣營。布里琪特遞過我的手機讓我打最後一個電話,自己走到離我站的地方不足六英尺的臥室裡。安德森先生還是留在客廳裡,他聽得見客廳裡的每句話,每個聲音。我走進狹小的門廊,心裡好像在一門婚外戀複雜問題速成課程充了電。我希望告訴漢娜我永遠愛她,同時提醒她,儘管我保證過,但接下來的兩天裡我就不能跟她講話了。但由於只有一扇薄門將我跟布里琪特與安德森先生隔開,我別無選擇,只能打電話給我的法律上的妻子佩內洛普,卻只聽到她的留言:“你現在聽到的是佩內洛普·蘭德爾的電話留言。我現在不在辦公室。如果你想留下信息,請在‘嘟’一聲後進行。如果要找我的助手,請轉9124找愛瑪。”

我深呼吸了一下。“嗨,親愛的。是我。唉,我非常抱歉,但有人叫我接下又一份相當高級的工作。是我一個合作得最久也最好的公司客戶。他們說事關公司的生死存亡。可能需要兩到三天,但也難說,我會盡早給你打電話。”

這聽上去像誰在說話呢?不像我碰到過的任何人,不像我聽過其說話的任何人,也不像我想再見面的任何人。我努力說多一些:

“唉,他們一給我一個能喘息的機會我就給你打電話。我真的很傷心,親愛的。哦,你的酒會看上去真的非常棒。我再說一遍,非常棒。你穿的晚裝很漂亮。每個人都在談論它。我只是很遺憾我不得不離開你。我回來後還有許多事情要解決,好嗎?再見,親愛的。再見。”布里琪特拿回我的手機,把我的旅行包遞了過來。旅行包裡裝着襪子、手帕、襯衫、內褲、盥洗用具袋、一件灰色的V領套衫。當我在檢查裡面的物品時,她就看着我。

“是不是需要什麼藥品?”她低聲建議道,“隱形眼鏡呢?沒有潤滑液,小盒裝的要不要?”我搖了搖頭。

“好啦,你們兩個現在就出發吧。”安德森先生宣佈道。如果他舉起右手,輕柔地給我們來一個麥克爾修士式的祝福,那我一點兒也不會奇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