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一小羣中間路線者走進策劃室參加最後一節會議。我從監獄式的鍋爐房上來,在他們中就坐,心裡翻騰着諸多矛盾情感;那種感覺即使到了今天,也很難描述。在地下室裡,我對人類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但穿過有篷頂的過道時,我讓自己相信神在眷顧我。我看着外面的世界,斷定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場夏季暴風雨席捲而來,將每一片葉子都衝得閃閃發亮。觀景臺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看上去就像希臘神廟。我想像自己正在慶祝一次奇蹟般的生還:哈賈跟我一同生還。

我的第二個錯覺跟前一個一樣,都不值得一讚。由於多次“在水面下潛水”,我的心理官能已經變得很弱,陷入了狂想之中:從哈賈尖叫開始,到他哼曲爲止,整個事件的經過都是過度勞累而導致的幻覺;我們在石階上進行的聽力決鬥是一種幻覺,其他任何關於遞便條或商談賄賂金額大小的邪惡之事也一樣是幻覺。

一坐到鋪着綠色檯面呢的決策桌旁的那個位置上,我就飛快地打量了我這部魔幻劇中的演員們,希望能證實這種權宜的推測。我先看了安東,他手裡拿着一疊暗黃色文件夾,以他喜歡的“閱兵”方式,在每個位置前放了一份。無論是他的衣着,還是面容,都沒有表明他剛纔用過力。他的指節有一點紅,但皮膚沒有破損。他的鞋頭擦得閃亮,褲角熨得筆挺。本尼還是沒出現,我想他已經去給歸他管的賈斯帕送午餐去了。

菲利普跟哈賈都還沒到,因此我把注意力轉向塔比齊。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是,他當然就應當是這樣子,因爲郵局大鐘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四點二十了,會議結束的時間即將來臨。在他旁邊坐着他的主人穆旺加扎。陽光在他的奴隸項圈上反射出光線,一頭白髮猶如一個光環,這使得我們的啓蒙導師看上去就像漢娜夢想的化身。我“狂想”中用“人民的份額”來換取金沙薩政客們默許的那個人真是他嗎?在穆旺加扎的另一邊,皮膚光滑的“海豚”微笑着,一臉喜悅。至於麥克西,他正懶散地把雙腿伸到菲利普的空椅子旁。就憑這副光景,我就確信,周圍的每個人都是他們所標榜的人物,而我纔是思緒遊離現實的另類。

這時我的拯救者菲利普從內門走了進來,好像是要強化我的感悟似的。他向迪德納與弗蘭科揮了揮手。菲利普經過塔比齊身邊時,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語了幾聲,塔比齊則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經過預留給哈賈的位置時,菲利普變魔法似的從夾克口袋裡拿出一個封了口的信封,像塞便條一樣地塞到那個正等着失蹤了的代表到來的文件夾裡,然後才坐到桌子更遠一端的位置上。我知道這一次我再也無法擺脫干係了,保拉如果在場就會這麼說的。我知道菲利普已經跟倫敦通過電話,並問了能夠拍板的人。我從塔比齊繃着的臉猜出哈賈正確地算計到了那家無名財團所處的劣勢,那就是,他們的準備工作太過超前了,到了現在這個階段,要放棄的話代價太大了。他們已經投入了這麼多,可能還要投入更多,如果他們現在就退出,他們可能到下一代也得不到這種機會了。

我意識到現實之殘酷,又看了穆旺加扎一眼。他那個光環似的髮型是用電吹風吹出來的嗎?他們在他背後插了撥火棍嗎?他已經死了嗎?他像埃爾·熙德一樣被拴在馬鞍上嗎?漢娜透過自己理想主義的迷霧看他的光環,而現在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他一生的艱辛都寫在他滿臉的皺紋上。我們的啓蒙導師一副失敗者的模樣。他很勇敢——看看他的履歷就知道了。他一生聰明、勤奮、忠誠、足智多謀。他每件事都做對了,但“皇冠”總是戴到地位與他同等或者比他低的人頭上。那是因爲他不夠殘酷,不夠腐敗,或者不夠兩面三刀。嗯,他現在會了。他也將玩那些人常玩的把戲,儘管他曾發誓絕不做那種事。對他來說,“皇冠”唾手可得,但它不是真的“皇冠”,因爲如果他能夠戴上它,它將屬於人民,他向“皇位”挺進的過程中把自己賣給了人民。他所擁有的夢想已經被抵押過十多次了,其中一個夢想就是:一旦他掌權,將不用還債了。

哈賈只遲到了幾分鐘,但在我腦海中,他已經讓我等了幾生幾世了。桌旁的所有人都已經打開了自己的文件夾,因此我也跟着做了。裡面的文件似乎很熟悉,本來也應如此,因爲早些時候我將之從法語譯爲斯瓦希里語。文件夾裡兩種版本的合同都有。另外還有十幾頁十分顯眼的圖表與說明文字,而據我看來,所有這些都着眼於未來:估計回採率,運輸費用,倉儲費,總銷量,毛利潤,一片虛幻。

我邊瀏覽着文件,邊用眼角餘光看到菲利普擡起了滿是白髮、梳理整齊的頭。他對我身後的某個人微笑着,笑容溫和、自信而又有點兒同謀的味道,因此要留神了。我聽見哈賈的鱷魚皮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啪嗒聲,頓時心煩意亂起來。此刻哈賈邁步的頻率略低於一般人的步速。他漫步着走進了策劃室,夾克敞開着,露出深黃色的襯裡,派克筆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光滑的額發恢復得差不多了。在聖心避難所學校,你被夥伴們打了之後又想加入進去,你就得表現得輕鬆愉快。哈賈也受同一原則的指導。他習慣性地把雙手插進褲袋裡,屁股搖來晃去的。但我知道每一步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痛苦。他往他的椅子走去,走到一半時突然停了下來,看着我,咧嘴笑了。我身前放着文件夾,而且已經打開了,因此理論上我可以含糊一笑,繼續閱讀文件,但我沒有這樣做。他直盯着我,我直盯着他,我們的視線完全正面遭遇了。

我們盯着彼此,目光像是被鎖定了,而且一直鎖定着。我不知道我們的對視到底持續了多久。我猜那座郵局大鐘的長秒針只移動了一兩秒鐘。之前我倆還只是懷疑彼此知道內情,但這次對視之長,足以讓他知道我已經知道他出的事了,反過來,也讓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了。而且,對視也長得可讓任何碰巧在觀察着我們倆的第三人意識到,我倆要麼是彼此傳送**信號的同性戀,要麼就是已竊知隱情的雙方,但這是怎麼回事呢?他的暴突眼裡沒了以前那種張揚的神采,但在經歷了那番折磨之後,爲什麼他眼裡居然還是有些神采呢?他的眼光是不是在說:“渾蛋,你讓我露餡了。”我在譴責他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剛果嗎?我已經花了過多的時間來思考何時向他出擊,但到了今天,我覺得我們已經謹慎地相互認同。我們都是“混血兒”:我生而爲混血兒,他所受的教育也是“混血”性質的。我們都已遠離我們的歸屬地,輕易歸屬了他鄉異國。

哈賈皺着眉頭坐到座位上,發現了他的那份文件夾裡隱隱露出的那個白色信封。他用拇指與食指的指尖掏出那個信封,哼了一聲,當着任何可能注意他的人的面,漫不經心地打開了信封。他攤開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白紙,瞄了瞄上面大概是打印出來的兩行字。我想那上面是以謹慎的措辭,讓哈賈剛爲自己及其父談判爭得的交易在法律上產生效力。我本以爲他可能會向菲利普點點頭,但他卻懶得這麼做。他將這張紙揉成一小團,準確地將它扔進牆角的一個瓷甕裡。他剛受過折磨,還如此精準,令人印象深刻。

“正中靶心!”他雙手環抱着後腦勺,用法語大聲說道。桌上的其他人寬容地笑出聲來。

在此我不想描述那些特別艱難的談判與沒完沒了的瑣碎細節。各方代表們以此換得一種心態:在保護自己公司或部落的利益方面,自己很精明,比坐在旁邊的其他代表更聰明。我任心態憑直覺遊走,好像自動駕駛狀態中的飛機,我把這些時間用來控制住大腦與情感,並用自己使得上的任何招數,比如,對哈賈碰巧在說的任何內容表現得漠不關心等,以驅散腦海裡的一種想法,即我與哈賈或多或少“彼此知根知底”——這是給我們上一日安全課程的教官喜歡使用的詞。私下裡,我還想着哈賈可能受了內傷,比如說內出血了,但也盡力將這個想法揮之腦後。當哈賈提及穆旺加扎要付給他們正式酬勞這個敏感話題時,我消除了這種憂慮。“但是,先生,我有話要說。”哈賈像以前那樣在空中揮舞着一隻手臂,提出了異議,“有個方面要探討一下,先生。請稍等一下。”他講的是法語。而正由於說話人是哈賈,我對着畢雷礦泉水瓶呆板地翻譯着。“這些數字明顯很荒謬。我是說,扯淡!”他猛地轉向他的兩個夥伴,以尋求支持。“你們想像得出我們的拯救者就靠這個標準生活嗎?我是說,你吃什麼,先生?誰來支付你的房租,你的燃料費、差旅費與招待費?所有這些必要的花費肯定都是由國庫支付,而不是用你的瑞士銀行賬戶來支付。”

即使被哈賈激怒,怒形於色也不是恰當的反應。但是,塔比齊氣得臉發青,不過他的臉本來就夠青了。菲利普臉上還是帶着微笑,而“海豚”代他的主人對哈賈的問題表示溫和的認可。“只要我們尊敬的穆旺加扎是人民的選擇,他就會像以前那樣生活,也就是說,靠教書的薪水以及微薄的版稅生活。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他表示感謝。”

費利克斯·塔比齊繞着桌子走了一圈,看上去就像一個食人魔轉型而成的唱詩班歌手。但他分發的不是聖歌,而是他所稱的“我們的備忘錄”——一張僅一頁的換算表,裡面列舉了一系列設備。爲了通俗易懂,我在此使用這些設備在真實世界裡更爲易懂的名稱,比如鐵鍬、泥鏟、鎬、重型與輕型手推車之類。由於這些信息同時使用斯瓦希里語與法語,因此我能夠跟房間裡的其他人一樣保持沉默,對這些詞彙及其意義進行着哲學角度上的比較。

即使到了今天,我也說不清那些玩意兒是什麼。裡面有從保加利亞運來的最好的“輕型手推車”,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要放到白色直升飛機頭錐處的火箭又是什麼?今天你問我大鐮刀、拖拉機或聯合收割機是什麼,我也同樣會困惑不解。我心頭是否閃過一念,認爲我該跳起來,喊“你們犯規了!”——就好像那家意大利餐廳裡的那位小個子紳士那樣?我捲起文件夾,用它敲着桌子喊:“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大腦裡還在爲這個問題爭論不休,這個時候內門打開,我們尊貴的公證員賈斯帕·阿爾賓先生在盡職的保護人本尼的陪伴下走了進來。

賈斯帕有了地位,雖然他今天早些時候還沒有,當時他除了惟利是圖的秉性之外再沒什麼東西能拿得出手,而且他似乎對此還很自豪。我記得當時我十分好

奇,這樣一家闖勁十足、資金充沛的企業爲什麼要讓賈斯帕這種人經手自己的合法生意。但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盡本分的賈斯帕,儘管接下去將上演一齣戲劇,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出啞劇,因爲我大腦中關於這個歷史性時刻的音頻記憶都消失了。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下午的陽光從落地長窗直射而入,光線裡飄浮着點點輕塵或夜露。賈斯帕從他的手提箱裡取出兩個一模一樣、顯得十分奢華的皮文件夾,其封面上都寫着“合同”一詞。他用指尖先後打開了兩個文件夾,然後坐了下來,讓我們看僅有的這兩份文件原本,一份是賈斯帕的法語版本,一份是我翻譯的斯瓦希里語版本,都繫着絲帶,都不可操作。

賈斯帕從他的魔法包裡取出一臺帶有灰色斑點的金屬外殼的手動印刷機,恍惚中,我以爲是伊梅爾達阿姨的橙汁機。緊接着他取出一疊A4防油紙,紙上印着八顆分散的前蘇聯樣式的紅星,以及穀穗。賈斯帕對着代表們解說起來。在菲利普的示意下,我站了起來,走到他身旁。他的講話很激動人心。他告訴我們,有人建議他,合同各方應當協調一致。由於他未參與我們的談判,而且農業方面的複雜問題不在他掌握的專業範圍之內,他不必爲合同裡的技術用語負責;如果在這方面出現爭執,將交由法庭裁決。在我翻譯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盡力避開哈賈的目光。

菲利普請所有簽署者站起來。他們就像參加彌撒的教徒一樣排成隊,弗蘭科站在最前頭。穆旺加扎身份太過重要,因此他並未站到隊列中去,而是躲在一旁;他的兩個助手也就陪在他身邊。哈賈站在隊列最後面,但我繼續對他視而不見。弗蘭科對着我翻譯的斯瓦希里語版本合同彎下腰,準備簽名,但又突然後退。他是否察覺到一種侮辱,一種惡兆?如果沒有的話,爲什麼他那雙老眼裡噙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子,拖着那瘸腿往回走,直到他與迪德納——他的宿敵與目前的戰友,不管這種關係會持續多久——面對面地站着。他將自己的兩個大拳頭舉到跟肩膀一樣高。他想把他這個新朋友碎屍萬段嗎?

“你籤嗎?”弗蘭科用法語大聲問道——你要這樣做嗎?

“我籤,弗蘭科。”迪德納有點遲疑地回答道。說完,兩人擁抱在一起,抱得那麼用力,讓我不禁擔心起迪德納的胸腔能否經得起弗蘭科這一抱。接下來又是一場鬧劇。弗蘭科淚如雨下,簽了名。迪德納將他推到一旁,也要簽名。但弗蘭科抓住他的手臂,他一定還想再擁抱迪德納一次。迪德納最後還是簽了名。哈賈拒絕使用提供給他的鋼筆,而是從他那身傑尼亞套裝的口袋裡取出一隻派克鋼筆。他連假裝看一下合同都懶得,直接就草草地簽了兩次名,一次簽在斯瓦希里語版本上,一次簽在法語版本上。菲利普開始鼓起掌來,然後穆旺加扎陣營也鼓掌了。我也跟着大家鼓掌。

我們的兩名女士用托盤端來了幾瓶香檳。我們乾杯慶祝,菲利普代表那家財團發了言,用詞精雕細琢;穆旺加扎莊重地作了迴應。我興致勃勃地翻譯,他們感謝了我,儘管不怎麼發自內心。一輛吉普車駛進前院。接待穆旺加扎的人引他離開了。菲利普想把弗蘭科與迪德納帶去吉普車那邊,但他們就站在門邊,來了個非洲式握手,彼此開着玩笑。哈賈向我伸出手來告別。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是什麼意思。我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以免弄疼他手上的傷處。“帶名片了嗎?”他問道,“我想在倫敦開家辦事處。或許我用得着你。”

我把手伸進我那件已經汗溼了的哈里斯牌運動上衣口袋裡找了一下,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寫着:布萊恩·S.辛克萊爾,持證口譯員,住在布里克斯頓某個郵政信箱附近。他審視這張名片,然後又審視着我。他笑了出來,但笑聲很輕,不是我們已經聽慣了的那種鬣狗式的放聲大笑。太遲了!我這時才意識到他這次又是用希語在跟我說話,他在觀景臺石階上就是用這種語言責難迪德納的。

“如果你想來布卡武,先發個電子郵件告訴我。”他漫不經心地補充道,這次講的是法語。然後他又從他的傑尼亞套裝口袋裡掏出個鉑金名片盒出來,遞了一張名片給我。

現在我正在寫字,而那張名片就放在我面前。可能在物理學意義上它並未放在我面前,但它已經不可磨滅地印在我的視覺記憶裡:長約三英寸,寬約二英寸,邊線鎦金。在鎦金邊線內的第二個方框裡畫着以前或現在生活在基伍的野獸,張牙舞爪的,有大猩猩、獅子、獵豹、大象、一羣歡快舞動着的蛇,但沒有斑馬。這幅畫的背景是深紅色的羣山,山後面是粉紅色的天空。名片的另一面是一個在高速旋轉的女舞蹈演員的剪影,她手裡拿着一個盛香檳用的玻璃杯。哈賈的名字與許多職務都以皇室的氣派張揚地印在上面,先是法語,然後是英語,最後是斯瓦希里語。在這些下面是他在巴黎與布卡武的公司及家庭地址,然後是一連串電話號碼。在另外一面,在那個女舞蹈演員的側影旁邊,用墨水草草地寫着一個電子郵箱。

沿着那條熟悉的有篷過道往回走時,我很高興地注意到,跟所有會議閉幕時刻一樣,大家都在忙個不停。斯拜德及其助手分散到各處,正拆除他們原先安裝的設備。斯拜德本人戴着帽子,身穿印有圖案的背心,正站在哈賈原先站過的那些石階上,一邊拆電纜,一邊吹口哨。在觀景臺,兩個厚夾克男子站在梯子上,另一個人則跪在石凳前。在策劃室裡,地圖已經被豎起靠在牆壁上,電線也已經卷好繫好了。磁帶卡座也已經裝到他們的黑箱子裡了。

一個褐色焚燒袋放在斯拜德的那張桌子上,東西裝滿半個袋子,袋口敞開着。按“聊天室”的傳統,屋裡的所有空抽屜都拉開了。任何人經安德森先生調教之後總會嚴守他制定的個人保密規定,這些規定從“你可以或不可以跟你另一半說什麼”到“不準把蘋果核放到私人焚燒袋裡,以免妨礙焚燒機密垃圾”,斯拜德當然也不例外。他的錄音磁帶已經整潔地貼上了標籤、編號,放到托盤裡。除了這些磁帶,托盤裡還放着斯拜德記錄工作日誌的筆記本。托盤上方放着一個擱架,上面堆着一些磁帶盒子,裡面是尚未用過的磁帶。

我查看了斯拜德的日誌以確定什麼是我的首選對象。日誌前面是一份手寫的清單,上面列舉了我尚未知曉內容的磁帶,包括客房、王室房間,等等。我選了五盤磁帶。但後面那份也是手寫的清單是關於什麼的呢?“S”是指哪個人或是什麼東西?爲什麼在竊聽器位置那一欄我卻看到字母“S”?“S”代表斯拜德?“S”代表財團?“S”代表辛克萊爾?或者——我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想法——“S”代表衛星?有沒有可能,菲利普,或者麥克西,或者山姆,或者布瑞克里勳爵,或者布瑞克里勳爵的無名事業夥伴中的某個人,或者他們所有人,出於自我保護的考慮,決定監聽他們自己的電話通話、記錄或存檔?我認定這是有可能的。有三盤磁帶用圓珠筆標着“S”。我抓過三盤空白磁帶,在盒脊處草草同樣寫上“S”,然後把原磁帶拿走了。

我的下一個任務是把這些磁帶在我身上藏好。自從我穿上這身哈里斯牌運動上衣以來,我第二次對它心生謝意。衣服的內袋太大了,簡直就是專爲此項任務度身定製的。我那身灰色法蘭絨長褲的褲帶同樣放得下不少東西,但我的筆記本是用活頁扣通過圓環固定的活頁硬夾,不能對摺。我正想着怎麼處理,突然聽見菲利普在對我說話,用的是他在講臺上使用的那種溫和的聲音。

“布萊恩,好夥計。你在這裡啊!我一直想要恭喜你一下,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他正站在門口,一隻胳膊放在門框上,胳膊上套着粉紅色長袖,腳上則穿着一雙無帶便鞋,雙腿很舒適地交叉着。我直覺地想要表現得禮貌一點,但及時記起,在經歷如此巔峰表演之後,我更可能表現得無精打采,脾氣也會變壞。

“很高興你喜歡。”我說道。

“在收拾東西?”

“沒錯。”

爲了證明我說的話,我把我的一本筆記本扔進焚燒袋裡。我轉過身來,發現菲利普就站在我面前。他看見我上腹部鼓起的磁帶沒有?他伸出雙手,我以爲他是要抓住那些磁帶,但他沒有。他的雙手從我身旁伸了過去,從焚燒袋裡把我那本筆記本取了回來。

“嗯,我得說,”他舔了舔手指,草草地翻閱着我用鉛筆所做的記錄,“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希臘文,不是嗎?我一點兒也看不懂。即使是希臘人來看,他們也同樣會一竅不通。”

“安德森先生稱之爲巴比倫楔形文字。”我說道。

“頁邊空白處裡的旋轉記號是什麼東西?”

“給我自己看的速記符號。”

“它們能告訴你些什麼?”

“風格特徵。暗諷。當我翻譯時需要注意的東西。”

“比如?”

“當做問句的陳述句。何時某些話可視作玩笑,何時卻不行。諷刺。翻譯時,不能給諷刺語氣造勢,那不起溝通作用。”

“真是太有趣了。你把這些都記在腦海裡?”

“事實上沒有。而這就是我要記錄下來的原因。”

他就像希思羅機場的海關官員,見你是一名“斑馬”,就把你從到達旅客隊列里拉出來。他不問你把可卡因藏在什麼地方,或者你是否參加過“基地”組織的訓練課程。他只想一邊聽你說你在哪裡度假,你住的旅店好不好,一邊觀察着你的身體反應與目光閃爍的頻率,等着你的音調發生能夠說明問題的變化。

“嗯,我對你的表現印象非常深刻。你做得很好。無論是在樓上,還是在樓下,在每個地方都非常棒。”他把那本筆記本放回焚燒袋裡,這樣說,“我聽說你結婚了,妻子是一個知名記者?”

“對。”

“我聽說她很漂亮。”

“人們都這樣說。”

“你們一定很美滿。”

“確實如此。”

“嗯,你要記得,對枕邊人說話不慎的代價是喪命。”

他走了。爲了確認他確實已經走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地下室樓梯頂部,剛好看見他消失在牆角。小山上斯拜德和他的手下仍然在忙碌着。我回到策劃室,取回焚燒袋裡的那本筆記本,又收好另外三本。我

從架子上拿了四本新筆記本,將其封面弄皺,又按原來用過的那幾本的樣子進行編號,然後把它們當做替代品放到焚燒袋裡。我的口袋跟褲帶放得滿滿的,幾乎就要爆了。我在背部最窄處放了兩本筆記本,又在每個口袋裡各放了一本,費勁地爬上地下室樓梯,順着有遮蓋的過道回到我的臥室,那裡相對安全。

終於踏上返英之旅了!我們現在離海平面三千英尺,飛機上每個鐵籠似的座位上都有人在自由地狂歡,爲什麼不呢?我們又變回了自己。我們這一幫兄弟,二十四小時前乘着同樣一架無名飛機從盧頓機場出發,現在興高采烈地回家了,口袋裡裝着一份合同,一切就緒,勝利在望!菲利普沒跟我們在一起。他去哪了我既不知道也不關心。可能他去見撒旦了。真希望如此啊!斯拜德頭戴一頂他即興製作的廚師帽,第一個從飛機通道裝腔作勢地走了過來,遞給我們一些塑料盤子、大口酒杯及刀叉。在他之後安東也快步走了過來,他在腰上繫了一張擦手巾當做圍裙,手裡拿着我們的無名捐贈者送的佛特能牌食品籃。我們的溫柔巨人本尼緊跟着安東也走了過來,帶來了一瓶冰凍香檳,大約有二夸脫。我們的大牌律師賈斯帕去的時候獨自一人待在機尾,但他現在也無法抵擋這喜慶氣氛的吸引了。沒錯,一開始他裝作什麼都不想吃、不想喝,但在本尼對他冷言冷語了一句而他又瞥見酒瓶上的商標之後,馬上就起勁地大吃大喝起來。我也一樣,因爲一名盡職盡責的頂級口譯員絕不能掃人興致。我那個人造革旅行包就放在我頭頂的網狀吊牀上。

“你怎麼看他們,小夥子?”麥克西手裡拿着一杯香檳,像T.E.勞倫斯一樣地坐到我身旁,問道。隊長不再只喝馬爾文礦泉水,而是拿了一種合宜的飲料換換口味,看到這情景我感覺真的很好,看見他因爲行動勝利而興奮不已也覺得不錯。

“隊長,你是說那些代表?”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怎麼看待他們?”

“你認爲他們會履約嗎?我覺得哈賈有點兒搖擺不定。另外兩人似乎相當可靠。但他們兩週之後會履約嗎?”

我撇開哈賈搖擺不定的問題,用起了先父的格言寶庫。“隊長,我坦白告訴你,跟剛果人合作,重要的是要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事情不清楚。以前我不會告訴你這些的,但現在我會。”“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隊長,我堅信他們兩週之後會履行承諾跟你一起行動的。”爲了提供最佳服務,我沒辦法含糊其辭,只好這樣回答道。

“夥計們!”麥克西對着過道大叫起來,“大家爲辛克萊爾乾杯。我們讓他累得筋疲力盡,但他堅決挺住了。”

大家舉杯歡呼。我激動起來,心裡百感交集,內疚、自豪、團結、感激,一齊涌上心頭。當我緩過神來,卻見麥克西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跟哈賈文件夾裡露出來的那個很像。

“五千美元,小夥子,安德森是跟你這麼說的吧?”

沒錯。我承認了。

“我把它提高到七千美元。在我看來,這還不夠,但我最多隻能給你這些了。”

我感謝起他來,但我低着頭,所以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我的話。他那隻似乎刀槍不入的手最後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當我擡起頭時,麥克西已經站在飛機另一端了,而本尼正朝我們大叫着,說飛機要着陸了,讓我們小心屁股。我順從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旅行包,提防屁股被震痛,但太遲了,飛機已經着陸了。

我沒有爲他們送行,可能當時我也不想這樣做。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想像他們肩上挎着揹包,從綠色棚間的後門走了出去,走上斜坡,上了一輛無名公共汽車,而“伯吉”上校還邊走邊吹口哨。

一名女保安領我走過機場走廊。旅行包就在我身後晃動,不時觸及臀部。桌後面坐着一個胖男人,我站到他前面,把旅行包放在我身旁的地板上。那張桌子上放着一個紅色尼龍運動包。“你檢查一下里面的東西,看是不是你的東西。”那個胖男人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說道。

我打開運動包,檢查了一下:一件晚禮服,與之匹配的暗紅色褲子,一件禮服襯衫,一根寬腰帶,絲襪,全部東西緊緊滾作一團,專利品牌皮鞋夾在中間。一個裝得鼓鼓的信封,裡面放着護照、錢包、日記本以及各種私人物品。我的黑色絲襪被塞進我左腳那隻漆革皮鞋裡。我掏出絲襪,露出了我的手機。

我坐在一輛沃爾沃旅行車的後座上,正在前往“監獄”的路上。司機還是那個女保安,她戴着一頂尖頂帽。我從後視鏡看見她的鼻子又短又平又翹。我的那個旅行包正夾在雙腿之間,那個尼龍運動包則放在我旁邊的位子上。我的手機則放在口袋裡,正貼在我的胸口。

夜幕降臨了。我們穿過市郊,那裡飛機棚、機械車間與磚砌辦公室林立。兩扇鐵門迎面撲來,上面掛着高壓電線,泛光燈把門照得通亮。身材臃腫、頭戴輕便尖頂帽的警察在鐵門邊閒蕩着。女司機對着關着的鐵門加速衝去。鐵門開了。車越過柏油碎石池,在一個安全島旁停了下來;安全島上種滿了花,有紅有黃。

沃爾沃旅行車門自動打開了。我終於自由了。看機場入境大廳裡的時鐘,現在已經是星期六晚上九點二十了,但還是很熱。我回到英國了,儘管我從未離開過。現在我需要去兌換一下美元。

“週末愉快!”我這樣對女司機說道,但我的潛臺詞其實是,感謝你幫我把磁帶與筆記本從盧頓機場偷偷帶出來了。

開往維多利亞站的高速巴士裡一團漆黑,空無一人。司機們在車旁邊抽菸邊聊天。我這個逃犯坐到後排的一個角落裡,把旅行包放在雙腳之間,又將紅色運動包扔到頭上的行李架上。我按下手機的電源鍵。手機亮了,然後震動起來。我撥了121,按下確認鍵。一個女子嚴肅的聲音提醒我,我有五條新留言。

佩內洛普,星期五,19:15:薩爾沃,你這個瘋子渾蛋。你他媽的到底在哪?我們到處找你。你不僅來晚了,還有好幾個人看見你宴會開到一半就從邊門溜了出去。爲什麼這樣做?費格斯到衛生間及樓下的酒吧裡找你,還讓人沿路大叫找你——(話筒裡傳來特意壓低的聲音:“好的,親愛的,我知道了!”)——我們正在轎車裡,薩爾沃,正要去馬休爵士的房子吃晚餐。費格斯會告訴你地址,萬一你弄丟了地址。上帝懲罰你,薩爾沃!

“大喇叭”索恩,星期五,19:20:(蘇格蘭土腔英語,有很重的倫敦口音)薩爾沃,聽着,我們非常擔心你,老兄。如果你沒在一小時內向我們表明你還活着,我會建議讓我的人去河裡打撈你的。現在你身上帶了鉛筆沒有?紙呢?什麼?——(模糊的粗野笑聲)——佩內洛普說你總是在手臂上記東西!你還在其他什麼地方寫東西呢,夥計?(他說了一個地址,在貝爾格萊德富人區。留言結束)

佩內洛普,星期五,20:30:我現在在馬休爵士的大廳裡,薩爾沃。大廳非常漂亮。我收到你的留言了,謝謝。我他媽的纔不管你那個合作最久也最好的公司客戶是哪個。你無權這樣羞辱我。你可能不清楚,薩爾沃,但馬休爵士碰巧極其迷信。由於你的缺席,我們餐桌上只剩下十三個人了,而今天又是星期五。所以你知道我給你留言時發生了什麼事嗎?費格斯正拼命地給人打電話找人——啊,他剛找到一個!——你找到誰啦,費格斯?(一隻手放到電話機上)——他找了傑利科。傑利會挺身相助的。他沒有晚禮服,但費格斯命令他醒一下酒就馬上趕來,不用換衣服了。所以不管你在做什麼事情,薩爾沃,你不要來這裡了。繼續做你他媽的正在做的事吧。馬休爵士的餐桌可容不下十五個人。這一整個晚上我他媽的已經夠尷尬了!

佩內洛普,星期六,09:50:是我,親愛的。我昨晚說話太刻薄了,很抱歉。我只是太擔心你了。我不敢說我現在已經不生氣了,但如果你向我坦白一切的話我可能會理解你的。跟所有盛大宴會一樣,這次晚宴相當有趣。傑利醉倒了,但費格斯沒讓他自己丟臉。但要是我告訴你發生了其他什麼事情的話,你會大笑不止的。我進不了我們公寓。我在辦公室換了手提包,鑰匙忘帶了。我本以爲你會來接我回家,好好待我。保拉出去閒逛了,這意味着我也不能用她的鑰匙開門,因此我不得不在布朗旅店住一晚,我希望報社能給我報銷!今天都是一些例行工作,但我想我最好去做,因爲看到你是怎麼跟我玩失蹤的,我心情不好。費格斯要去蘇塞克斯鄉下的一處漂亮房子會見一羣野心勃勃的廣告客戶,我已經答應陪他去,同時也去當聽衆。在那之後當然會有一場社交集會,有一些業內大腕們會去,所以我想那對我會有所助益。我是說,在非正式場合裡跟他們會面對我的事業有幫助。馬休爵士也要來,所以我將是合適的女伴。我現在正在去辦公室的路上。去取我的材料。還得匆匆忙忙再換次衣服。那麼回頭見吧,親愛的。如果今晚不行的話那就明天。當然,我對你還是非常生氣。所以你最好想個最出人意料的法子補償我。昨晚的事你就別怪自己了。我真的能夠理解你,雖然我假裝不理解。再見!對啦,到了那裡我就不能打電話了——很明顯,那裡不能用手機。所以如果碰上什麼急事的話,就打電話給保拉吧。再見!

漢娜,星期六,10:14:薩爾沃?薩爾沃?(很明顯電力不足)你爲什麼沒……(她從英語換成斯瓦希里語,聽上去像是急壞了。這時電力消耗得很快)……你答應過的,薩爾沃!……哦,上帝啊……哦,不!(電力耗盡)

如果我當時是在“聊天室”,或者回到了策劃室裡,我會說,不是麥克風發生故障了,就是目標特意放低音量好讓雷達接收不到。但她並未掛斷手機,依舊傳來背景噪音,含糊的說話聲,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以及她宿舍外走廊裡的碰撞聲,但就是沒有前景聲。我因此斷定,漢娜把那隻拿着手機的手放到身體一側,繼續傷心地抽泣了五十三秒,然後才記起要掛斷手機。我撥了她的手機號碼,卻轉到她的語音信箱。我打到醫院去,但一個我不熟悉的聲音告訴我,醫護人員不準在上夜班期間接聽私人電話。巴士坐滿了。兩個女乘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放在我頭頂行李架上的紅色尼龍運動包。她們最後決定坐在前排,那裡安全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