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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氣喘吁吁地跟在安東身後回到了策劃室。白天早些時候,我在那裡見到過賈斯帕。我很快就觀察到裡面的佈置稍微改變了一些。中央講臺上放着一塊供發言者使用的白色書寫板及一個黑板架。桌子四周原來只放着八把椅子,現在增加到了十把。磚砌壁爐上放着一個郵局大鐘,旁邊還貼着“禁止吸菸”的法語警示。賈斯帕已經洗漱並刮過臉,在通往屋子的門旁,顯得很不起眼,本尼寸步不離。

我掃視了桌子一眼。無名會議怎麼能放上與會者的名牌呢?穆旺加扎的名牌上寫着“資深人士”,放在桌子本地方一側的中央,即“首席”。在他兩側分別是他的忠實助手“秘書先生”與忠誠度較低的“顧問先生”,後者暱稱“塔比”,麥克西不信任他,塔比告訴他現在幾點他也不會相信。這三人位置的對面、落地長窗的後面則是“三人組”的位置,名牌上只寫着“先生”及其各自姓名的首字母:D指迪德納,F指弗蘭科,H指布卡武老大奧雷諾·阿穆爾-若歐斯,人們更常稱之爲“哈賈”。由於弗蘭科年紀最大,他被安排坐在中間的那個位置上,正對着穆旺加扎。

由於這張橢圓桌子的兩邊都已經有人坐了,我們的人只能分坐在兩端。桌子一端放着一個寫着“上校先生”的名牌,我猜那就是麥克西的位置,在它旁邊放着“菲利佩先生”的名牌,而我和賈斯帕被安排坐在桌子另一端。我下意識地注意到,賈斯帕被尊稱爲“公證員先生”,而我卻只被簡單地稱做“口譯員”。

菲利普的座位前放着一個黃銅手搖鈴。直到現在,它仍然在我的記憶中鳴響。這個手搖鈴有一個黑色的木柄。聖心避難所學校有個大鐘,把我們這些學生的日常生活擠壓得毫無空閒,這個手搖鈴簡直就是那個大鐘的縮微複製品。在學校,大鐘將我們從牀上拖下來,告訴我們何時要祈禱、何時要吃飯、何時要去廁所、何時要去體育館、何時要去教室、何時要去足球場、何時要再次祈禱、何時要回牀睡覺、何時要與自己心中的魔鬼角力。安東竭力向我解釋說,這個手搖鈴將使我變得像真人版悠悠球一樣,在鍋爐房與策劃室之間急匆匆地上來下去。“他要宣佈休會時就會搖響這個鈴,當他覺得寂寞,要你們回到桌前繼續開會時,就會再搖響它。但我們中的一些人可休息不了,不是嗎,先生?”他向我眨了眨眼,補充道,“我們都得待在樓下我們都知道的那個地方,靜守斯拜德的監聽網絡。”

我也向他眨了眨眼,對他的同志情誼表示感謝。一輛吉普車駛進院子,停了下來。安東像精靈一般迅速穿過落地長窗,離開了策劃室。又一架飛機低飛着掠過我頭頂的天空,但我還是沒看清楚。又過去了若干分鐘。在此期間,我的視線似乎有了自我意識,不再看着策劃室,而是暫時凝視着落地長窗外地面上的壯觀景緻。我看見一個相貌完美的白人紳士從草坡與天際相交處走來,在觀景臺上駐足休息。他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身穿淺黃褐色長褲、粉紅色襯衫,脖子上繫着一條紅色領帶,最外面穿着一件近衛團軍官們划船時穿的那款海軍藍貼身套衫。他站在兩根柱子之間,對着來路微笑着,那架勢就像英國以前的埃及學者。即使到了今時今日,我也得承認,第一眼瞥見這名男子,我就意識到,我的人生旅程中新出現了一位傑出人物。也正因爲如此,我對此從不懷疑,我當時偷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菲利普(或菲利佩),我們的自由職業者、非洲問題顧問、此次會議的組織者、穆旺加扎及其他與會代表的親密朋友。再次用麥克西的話來說,他是“此次行動的頭兒”。菲利普法語與林加拉語講得十分流利,但斯瓦希里語很差。

菲利普之後,天際處走來一個身材細長、舉止莊重的非洲黑人。他留着鬍鬚,穿着一身顏色素淡的西服。他走路時的姿態也顯得像是在沉思默想,讓我不禁想起了麥克爾修士在大齋節穿過聖心避難所學校院子時的樣子。因此,我無需細想就能判定他就是迪德納,被剛果人鄙視但先父深愛的班亞穆倫格族的全權代表,既是一位五旬節派牧師又是一名軍閥。

迪德納之後又是一個非洲黑人。可能這先後順序經過了精心策劃,這個人與迪德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身材高大,禿頂,身穿一件閃亮的棕色夾克。當他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地前行時,身軀一起一伏,顯得很兇悍,那件夾克幾乎包不住他彪悍的身體。這人還能是誰?他肯定就是弗蘭科,我們的瘸腿老兵、前蒙博託時期的兇手、現馬伊·馬伊民兵組織上校或軍銜更高的軍官。他是走在他前面的迪德納的宿敵,但偶爾也是盟友。

最後,此次會議的第三個代表哈賈走了過來。跟前面幾人相比,他顯得懶洋洋的。他是個傑出人物,就學於索邦大學,是布卡武未加冕的商業王子,但他看上去倨傲而紈絝,決意跟他人保持距離。我不禁猜想,他此次代表其父與會,是否會另有他想?他不像迪德納那樣長得骨瘦如柴,也不像弗蘭科那樣頂上無發、光可鑑人。他就像是城市裡的花花公子,兩鬢修短,發茬梳成波浪狀,額前一綹垂髮油光發亮,蓋過眉脊。至於他身上的衣服,嗯,儘管漢娜的高尚情操可能已經使我愛好華服的虛榮心大爲減少,但由於安德森先生一直以來給我留下不拘小節的形象,哈賈的衣着十分吸引我的眼球。我在欣賞那一身絕對最新款的意大利傑尼亞牌夏季套裝,包括淡褐色的馬海毛三件套,那是所有男人,無論窮富都想得到的極品;一雙意大利出產的墨綠色的尖頭鱷魚皮皮鞋更襯托出效果,據我估價,如果是真品的話,一隻就至少價值兩百英鎊。

菲利普充當導遊,向貴賓們展示了這棟房子的各種設施,包括貴賓們休會時可以放鬆一下的套房,還有庭園,說這裡爲想要坦誠而充分地溝通的代表們提供了必不可少的額外個人自由空間。但事實上這些地方現在都已經裝上了竊聽器。如果說早先我還不完全瞭解的話,那麼現在我知道了,在草坡上的觀賞時間就是本次觀光的結束時刻。

在菲利普的指引下,三名代表順從地先是向外望着大海,然後是公墓。哈賈跟着其他人一道轉過身子時,他的傑尼亞牌套裝晃開了,我看見露出來的暗黃色的絲綢襯裡,還有陽光照在某種鋼製品上的閃光。這是什麼東西呢?我好奇起來。小刀?手機?如果是手機的話,我要不要通知麥克西呢?當然要了,除非我能向哈賈借過來,偷偷地給漢娜打個電話。這時一定是有人講了個笑話,而且是個黃段子,我猜肯定是菲利普講的,因爲他們都大笑起來,笑聲傳下草坡,穿過策劃室那扇因爲炎熱而敞開着的落地長窗。這本來應當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事實上給我的印象並不深。因爲從我很小的時候起,生活就已經教會我,固守禮貌待人傳統的剛果人並非總是出於合理的原因而笑,馬伊·馬伊民兵組織高級軍官及與其身份相當的人就更是如此。

這羣人從笑聲中緩過來後,便走到裝飾性石階的頂端。在菲利普不斷地勸說下,瘸腿大漢弗蘭科把一隻手掛在瘦弱的迪德納脖子上,把他當成自己的柺杖,儘管他們是宿敵。看着這種親切友好的自然舉動,我心中對此次會議能有圓滿的成果感到非常樂觀。弗蘭科與迪德納開始費力地下山,菲利普走在他們前面,哈賈走在最後。我記得當時他們頭頂的天空是冰藍色的,而當“連體”的馬伊·馬伊軍閥與他骨瘦如柴的“柺杖”迪德納下山時,有一羣小鳥雀躍飛下,像是在陪伴着他倆。哈賈走到陰影處時,他夾克內衣袋之謎也解開了:他自豪地在內衣袋裡別了一排派克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任何重大會議都避免不了的亂象之一。安東已經提前向我們解釋過,按會議安排需要有一些人列隊歡迎與會代表們。菲利普將陪着“三人組”從花園走進院子,而同一時間麥克西將與穆旺加扎的隨行人員從房側走進院子,從而創造出一種與會各方勝利會師的偉大歷史場面。而我們剩下的人就會列隊站在一旁,看當時客人們的反應決定是否要跟他們握手。

但是,我們的設想落空了。可能是因爲麥克西他們走得有點慢了,或者是由於菲利普與代表們提前到了,也可能是因爲老弗蘭科在瘦竹竿迪德納的幫助下,走得比預想的要快些。不管怎樣,結果是一樣的:菲利普一行走進院子裡,身上帶着我童年在非洲生活時的甜蜜氣味,但到場歡迎他們的只有我——一個將自己掌握的小語種保密起來的頂級口譯員,法國省級公證員賈斯帕,以及留着馬尾辮的大個子本尼。本尼一看這情況,就出門找安東去了,速度要比平時快上一倍。

在其他任何會議上,如果發生這種事情,我早就接管歡迎事宜了,因爲頂級口譯員必須永遠準備好在需要的時候充當外交官。在許多情況下,我都這樣做了,但這次是菲利普領導的行動。菲利普的胖臉上全無皺紋,雙目炯炯有神,他剎那間就瞭解了全部情況。他興高采烈地同時伸出雙手食指,大叫道:“你們來了,太好了!”他脫下頭上的巴拿馬草帽,遞給了我。他白髮捲曲,在雙耳上盤轉成喇叭狀,顯得精力充沛。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他用極優美的巴黎口音法語說道,“我叫菲利佩,農業顧問,剛果永遠的朋友。你是哪位,先生?”他那梳理有型的白頭向我側了過來,好像他只有一隻耳朵能用。

“我叫辛克萊爾,先生。”我同樣用法語歡快地回答道,“我是口譯員,精通法語、英語與斯瓦希里語。”菲利普飄忽的目光轉向了賈斯帕,我馬上就領會了他的暗示,繼續說道:“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斯帕·阿爾賓先生,來自貝桑鬆,是我們的法律專家。”爲了產生額外的效果,我又說:“請允許我代表在場的所有人向各位尊貴的非洲代表們表示最熱烈的歡迎!”

我下意識講出的這句歡迎辭產生的效果是我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而且我懷疑菲利普也沒能預料到。老弗蘭科用肘部把充當他柺杖的迪德納隔到一旁,握住了我的雙手。我想,歐洲人一般不多想就會覺得他只是又一個穿着閃亮衣服跟我來個西方式握手的非洲大漢,但於私生子薩爾沃來說可不僅如此。對我來說,他卻是我們傳教團自封的流氓式的保護者,被傳教士與教僕們稱做“帥哥”;他既是孤獨的強盜,也是無數兒童心目中的父親。他雙眼洋溢着森林的魔力,手上拿着一杆比利時製造的舊步槍,獵物袋裡裝着一箱啤酒和一隻新近獵獲的鹿,艱苦跋涉二十英里,在夜幕降臨之後來到我們用紅磚砌就的傳教所,只爲警告我們即將有危險。拂曉時,人們會發現他坐在門檻上,舊步槍放在膝蓋上,睡着了,臉上還帶着微笑。同一天下午,在小鎮市場裡,他卻在向不幸碰上他的徒步旅行者們推銷其恐怖的紀念品,比如一隻砍下來的猩猩爪子或風乾了、沒有眼睛的黑斑羚頭。

“辛克萊爾先生。”這個令人尊敬的紳士大聲說道。他舉起一隻攥得緊緊的拳頭,讓大家安靜一下。“我叫弗蘭科,馬伊·馬伊民兵組織高級軍官。我們的組織是我們祖先爲了保衛我們神聖的祖國而建立的正規軍隊。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盧旺達人渣入侵我們的村落,縱火焚燒我們的莊稼,還把我家的三頭奶牛砍成了碎塊,以發泄對我們的仇恨。我母親帶着我們躲入森林裡。當我們回家時,卻發現他們先砍斷了我父親跟兩個兄弟的腿筋,然後又把他們砍成碎塊了。”他向他身後的迪德納伸出了一根彎曲的中指。“當我母親病入膏肓時,我送她去醫院,但班亞穆倫格蟑螂們拒絕讓她通過。一連十六個小時,我就看着她躺在路邊,奄奄一息。因此,我絕不跟外國侵略者交朋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嘆了一聲。“根據憲法,馬伊·馬伊民兵組織正式與金沙薩政府軍合併。但這種合併本質上是虛假的。金沙薩中央政府給了我們將軍一套精美製服,卻不給他的士兵們發軍餉。他們給我們將軍很高的軍銜,卻不提供武器裝備。因此,我們將軍信仰的神靈建議他聽聽穆旺加扎的意見。既然我尊敬我們將軍,既然我跟他信仰同樣的神靈,既然你們承諾給我們大筆資金、大量武器,我奉將軍之命來此開會。”

他強烈的情感宣泄激起我的衝動,我事實上已經張口就要把他的話譯成法語。但菲利普別有含義地向我瞥了一眼,我趕忙住了口。弗蘭科聽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嗎?站在他身後的迪德納呢?花花公子哈賈呢?他們三人正充滿期待地盯着我,就好像在鼓勵我翻譯一下弗蘭科的雄辯演講。但感謝菲利普,我在這緊要關頭突然記起,我說過自己只懂英語、法語跟斯瓦希里語的。而剛纔弗蘭科卻一本正經地講起他的母語本巴語,那是我受命保密的一種語言。

如果你相信菲利普的神情的話,你會覺得他對此一無所知。他正暗自發笑,這讓老弗蘭科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站在弗蘭科身後的哈賈一下子表現出鬣狗式的輕蔑。但弗蘭科氣勢絲毫不減,又費勁地用斯瓦希里語重複了他剛纔的演講。他還在說,我也依舊點着頭對其演講表示讚賞。突然,本尼“砰”的一聲打開了房子內部通往院子的門,麥克西氣喘吁吁地帶着他的三個客人走了進來,穆旺加扎走在中間。

沒人伸出手指責我,而我也不必羞得鑽到地板下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已經聚到策劃室裡了,我正在把菲利普的歡迎辭譯爲斯瓦希里語。斯瓦希里語正讓我覺得自由,它總能解放我的身心。握手、介紹完畢,衆人都坐在預先指定好的座位上,除了賈斯帕。此前,賈斯帕已經被介紹給穆旺加扎跟他的兩個顧問,現在他在本尼的陪同下離開了策劃室,我猜他這樣做是出於職業意識,想要更安全一些。菲利普的講話很有趣也很簡短,他總是會在我期望有停頓的地方停頓一下。

爲了應付聽衆的目光,我拿了一瓶畢雷礦泉水放到桌上離我二十英寸的地方。每次會議開始後的前幾分鐘,與會者跟你的目光接觸總是口譯員們面臨的死亡陷阱。你接上某人的視線,擦出共謀的火花,接下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你被掌控,一直到這個階段結束。因此,我最多隻讓自己低頭偷偷地掃視幾眼。在此期間,穆旺加扎依然坐在他的兩個助手之間,像只昏昏欲睡的小鳥。在他的一側坐着一臉麻子、令人望而生畏的塔比齊,前伊斯蘭教什葉派教徒,現基督教信徒,穿一身由設計師專門設計的黑色服裝。穆旺加扎的另一側坐着他那位無名的圓滑助手,那是他的政治顧問。那人頂上無發,臉上帶着全天候笑容,爲此我把他稱做“海豚”;他颳得乾乾淨淨的脖子後伸出一條鞋帶似的辮子,似乎與主人在分頭行動,跟他遊離在心思之外的笑容一樣。麥克西繫着一條軍用領帶,十分惹眼。他給我的命令是,除非他向我示意,否則絕不許將任何內容譯爲英語。

在此我得談一談多語者的心理。人們常常發現,一個歐洲人,如果學會了另一種歐洲語言,他也會隨着增加一種個性。英國男人講起德語來聲音更加響亮。隨着他的嘴形發生變化、聲帶張得更開,他會拋棄自諷,卻萌生更強的控制慾。英國婦女學會法語後會變得更加謙虛,要表示傲慢時就會嘴脣大張;而英國男人學會法語後則變得更加自負。我期望自己也能這樣,但非洲語言之間沒有如此細微的差別。非洲語言是實用的,通俗的,即使是殖民地法語也一樣。他們是農民語言,使用者聊天時總是直來直去,爭論起來也會大喊大叫,剛果人就常這樣。非洲語言的微妙之處與其說是通過語言技巧實現的,不如說是通過話題轉換實現的,或者,如果你要與他們溝通得更保險一點,可以通過諺語、俗話的變化來實現。有時我意識到,在從一種語言跳到另一種語言時,爲了多呼吸一口氣我就得將音位移到喉嚨的後面。還有,比如當我講金亞旺達語時,我會感覺自己像是在兩排牙齒之間耍熱石頭一樣。但更加真實的是,我一坐到椅子裡,我就跟我要翻譯的語言融爲一體了。

菲利普已經結束了他的歡迎辭,幾秒鐘之後我也譯完了。他坐了下來,從杯子裡啜了一口水。我也喝了一口水,但不是因爲我渴了,而是因爲作爲口譯員不由自主地就要跟他同步操作。我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弗蘭科與坐在他旁邊的瘦削的迪德納。弗蘭科臉上有一道傷疤,從前額頂端一直伸到鼻子底下,很顯眼。他的

胳膊與大腿上是否也有類似的傷疤?如果有,那是爲保護他不受流彈傷害的部分入教儀式留下的。迪德納的額頭很高,肌膚跟少女的一樣平滑;他目光朦朧地盯着他剛剛離開的小山,似乎在想着什麼。花花公子哈賈坐在弗蘭科的另一側,似乎有意識地不去注意另外兩人。

“早上好,朋友們!你們的目光都轉到我身上了嗎?”

他的個子是那麼小,薩爾沃。爲什麼有如此之多的小個子男人比大個子男人勇敢?他跟《克倫威爾,我們的領袖》中的克倫威爾一樣矮小,卻能使周圍的每個人身體的每一立方英寸都爆發出比平常大一倍的能量。他穿着輕柔耐洗的棉夾克,似乎變成了四處遊歷的福音傳道者。他的灰白頭髮上下左右都長得一樣長,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沒有留八字須的黑皮膚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本應繫着領帶的喉嚨處卻掛着一枚金幣,有五十便士硬幣那麼大。漢娜跟我提到過這枚金幣:那是他的奴隸頸圈,薩爾沃。它告訴我們,他是不用於出售的。他已經被人買去了,所以你不走運。他屬於全體基伍人民,而這枚硬幣正是用來買他的那枚。他是“中間路線”的奴隸!

是的,我們的目光都轉到你身上了,穆旺加扎,我的也一樣。在等他講話時我不再需要把那瓶畢雷礦泉水當做自己的避難所了。按非洲人的禮貌原則,我們的三個代表本來並未直視着穆旺加扎,但現在卻都使勁盯着他。他是誰?是哪些神靈在指引着他,而他又信奉什麼魔法?他會呵斥我們嗎?他會嚇唬我們,原諒我們,讓我們笑,讓我們富有,讓我們跳舞,讓我們彼此擁抱、傾吐各自的感受嗎?或者他會鄙棄我們,讓我們不安,讓我們感覺有罪,讓我們自責?我們剛果人及半剛果人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被威脅着的嗎?剛果成了非洲的笑柄。在剛果,到處可見強姦、搶劫、動亂、破產、腐敗、謀殺、欺詐、愚弄,非洲大陸上的其他國家都知道剛果政府無能又腐敗,整個國家就處在無政府狀態中。

我們都在等着他抑揚頓挫、激勵人心的演講,但他就這樣一直讓我們等下去,等得我們的嘴巴都幹了,屁股都坐酸了。但至少我這個私生子是有這個思想準備的,因爲我們這位偉大的救世主跟我們傳教團的佈道演說家佩雷·安德雷特別相似。跟安德雷一樣,他凝視的目光依次掃過我們這羣聽衆中的每一個人,先是弗蘭科,後是迪德納,再後是哈賈,最後是我。他長時間地注視着每一個人,不同尋常的是,在我異常活躍的記憶中,我感覺到不僅僅是他的眼神觸及我們,似乎還有他的雙手。

“嗯,先生們,既然你們現在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了,那麼你們不認爲你們今天來此已經犯了一個相當大的錯誤嗎?或許菲利佩先生的那位優秀飛行員本應把你們丟到另一座島嶼上。”他的聲音太大了,我嚴格按照自己以往的做法,輕聲地將他的話譯爲法語,幾乎就是將其當做旁白來處理了。

“我問我自己,你來此尋找些什麼呢?”他對着桌子對面的老弗蘭科怒喝道。弗蘭科憤怒地咬緊下巴。“你不是來找我的,當然不是,對嗎?我與你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我是穆旺加扎,是全基伍和諧與富饒的信使。我用自己的大腦在思考,而不是用我的槍、大砍刀或陰莖來思考。我不會與你這種馬伊·馬伊民兵組織的軍閥頭子勾搭在一起,哼,絕不!”他又轉而鄙視起迪德納來:“我也不會跟你這個低人一等的班亞穆倫格人勾搭在一起,哼,絕不!”他又輕蔑地對哈賈擡了擡下巴:“我不會跟你這個布卡武花花公子勾搭在一起,非常感謝,”但他對同一陣營的希族同伴盧克的兒子會心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說,“即使你們向我提供免費啤酒,爲我在盧旺達人經營的金礦裡謀一份工作,我都不會那樣做,哦,絕不!我是穆旺加扎,是剛果的良心,是強大而統一的基伍的忠實僕人。如果你們來此真的就是要來看我這樣一個人——嗯,只是可能而已,但請讓我這樣想——那麼你們來這個島也許來對了。”

他原本過大的聲音現在卻降成了悄悄話一般。我譯入法語的聲音也隨之變小。

“你碰巧是圖西族人嗎,先生?”他盯着迪德納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問道。他依次問了每一個代表這樣同一個問題,然後又同時對他們三人問這個問題。他們是圖西族人嗎?中非的胡圖族人?雷加族人?福雷諾族人?南德族人?或者跟他一樣是希族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請你現在就離開這間屋子。立刻。馬上。不要見怪。”他演戲一般地指着敞開的落地長窗。“走!再見,先生們!感謝你們來訪。請寄張賬單給我,我會支付你們的相關費用。”

沒人動一下身子,除了好動的哈賈。他轉動眼珠子,看看他這兩個不和的同伴,看了一個又看另一個,樣子很滑稽。

“是什麼讓你們不走,朋友們?不要不好意思,現在就走!你們的漂亮飛機還在外面。它的雙引擎很可靠,正等着免費把你們送回丹麥呢。你們滾開,滾回家去,沒人會說閒話。”

突然,他笑了,笑得那麼燦爛,完完全全是非洲人最最燦爛的笑容。這微笑將他愛因斯坦式的面孔一分爲二,而我們的三位代表也面露微笑,放鬆地跟着他放聲大笑,其中哈賈笑得最大聲。佩雷·安德雷也懂得耍這種把戲,即在聽衆們最沒預料到的時候突然把你從炙烤架上放下來,讓你感激他,想跟他交朋友。連麥克西也在微笑。菲利普,“海豚”與塔比齊也在微笑。

“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你來自基伍,無論來自基伍北部、南部或是中部,”——他過大的聲音像是在豪爽地歡迎我們——“如果你是一個真正敬畏上帝的基伍人,你熱愛剛果,而且依然希望在一個正派、高效的金沙薩中央政府的領導下熱愛剛果;如果你想把盧旺達屠夫兼剝削者永遠地趕出國境線,那麼請你待在你現在坐的座位上。請留下來,跟我談談,也互相交流一下。讓我們,親愛的兄弟們,確定我們的共同目標,決定如何才能最好地實現這一目標。讓我們在上帝的光輝下,沿着團結、和解與包容的‘中間路線’前進!”

他停頓了一下,考慮着遣詞用句,然後想起了些什麼,又繼續說道:

“啊,或許有人告訴你們,穆旺加扎是個危險的分裂主義者。他野心勃勃,想分裂我們都熱愛的剛果,將它一點一點地餵給邊境對面的那羣豺狼。但是,我的朋友們,我比金沙薩自己還要忠於我們的首都金沙薩!”現在他的嗓音很高了,但還會更高,等着瞧。“那些沒有軍餉的金沙薩政府軍搶劫我們的城鎮村落,強暴我們的婦女,我比他們更忠於國家!我忠於國家,所以我比金沙薩更想把我們的事業做得史無前例的輝煌。我想給我們帶來和平,而不是戰爭。我想給我們帶來聖餐,而不是饑荒。我要爲我們建造學校、道路與醫院,恰當地治理我們的國家,而不是腐敗透頂,給國家帶來沉重的災難!我想遵守金沙薩許下的所有承諾,我甚至想保留金沙薩中央政府!”

他給我們以希望,薩爾沃。

漢娜正吻着我的眼瞼,給我以希望。我雙手抱着她那精雕細琢猶如藝術品的頭部。

難道你就不能理解希望對於剛果人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我愛你!

那些可憐的剛果人心裡痛極了、苦怕了,他們不再相信有什麼可以醫治他們的痛苦。如果穆旺加扎能激起人們的希望,每個人都會支持他。如果不能,戰爭就會繼續,繼續,而他也會成爲剛果人走向地獄之路上又一個表現拙劣的預言師。

那麼就讓我們期望選民們能弄清他的政治主張,我虔敬地說道。

薩爾沃,你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只要現任政府執政,任何選舉都將是完全腐敗的,都對改變局勢無能爲力。沒被收買的人只會投票給本族候選人,選舉結果會被竄改,局勢會更緊張。我們首先要穩定、誠實,然後才能舉行大選。如果你聽過穆旺加扎的演講,你會同意這一點的。

我更願意聽你說。

她的雙脣離開了我的眼瞼,腦子裡搜尋着更實在的東西。

我想你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怪獸身上帶着一支魔法棒。魔法棒太重了,除了怪獸自己,一般人都拿不動。

不,漢娜,這些寶貴的知識我記不起來了。她是在講已逝的讓人同情的蒙博託將軍,扎伊爾的最高統治者與摧毀者。就我所知,迄今爲止,蒙博託是漢娜惟一痛恨的人。

嗯,穆旺加扎也有一支魔法棒,就跟怪獸的那支一樣,只是它是用特別挑選的木材製成的,很輕。他走到哪裡,魔法棒就帶到哪裡。任何相信“中間路線”的人都可以拿起它,發現稱王之旅是何其簡單。當穆旺加扎死後,你知道這支魔法棒會怎樣嗎?

它會幫穆旺加扎走向天堂吧。我把頭放在漢娜的小腹上,昏昏欲睡。

薩爾沃,不要鬧了。基伍湖畔將新建一座非常漂亮的“統一博物館”,以紀念統一而自由的基伍成爲剛果之驕傲的那一天。而這支魔法棒會放在裡面,所有人都可以進去參觀。

漢娜說的那支魔法棒就在這裡,正是那一支。它正放在我們身前鋪了綠色檯面呢的桌子上,簡直就是英國下議院議長權杖的縮小版。三個代表已經仔細觀察了它上面的魔法花紋,也拿在手上試了試輕重。對老弗蘭科來說,它是一件意義重大的物品,但到底是哪種重大意義呢?對於哈賈而言,它只是一件商品而已。他們用什麼材料來製作這支魔法棒?它真的有魔力嗎?我們能以更低的價格賣一支給他們嗎?迪德納的反應較不易讓人讀懂。它會給我們部落人民帶來和平與平等嗎?我們部落的巫師會認可其魔力嗎?如果我們發動戰爭將它奪過來,它會保護我們不受弗蘭科那些人的襲擾嗎?

麥克西將他那把椅子挪歪了一些,好讓雙腿能夠伸展開來。他閉着雙眼,向後倚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腦後,就像一個運動員在等候上場。我的拯救者,長着捲曲白髮的菲利普,則如同一個樂隊指揮,面帶微笑,一言不發。我斷定,他的臉長得就跟那位英國演藝界常青樹一樣,看上去在三十五歲到六十歲之間,但觀衆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具體多少歲。塔比齊與“海豚”如果真在聽我的翻譯,他們是一點兒情感也未外露。就跟我對安德雷的演講十分熟悉一樣,他們對穆旺加扎的演講也是瞭如指掌。通過對比,我發現三個與會者的反應各不相同。由於穆旺加扎正用斯瓦希里語慷慨陳詞,他們不得不聽我用情感色彩不那麼強烈的法語翻譯一遍。哈賈像個學者,帶着自己的判斷能力在聽;迪德納聽得若有所思,對穆旺加扎前面說過的每個單詞都思考一下;而弗蘭科則聽得雙拳緊握,時刻準備將這第一個批駁他的人打倒在地。

穆旺加扎已經停止扮演蠱惑人心的政客,而是化身成了經濟學講師。我這個口譯員猶如一名水手,相應地調整着船帆。他嚴肅地告訴我們,基伍正在被劫掠。他了解基伍的價值,也瞭解基伍被搶走了多少財富。他就像一名專家,隨口可以舉出許多數字。當我往筆記本上記錄這些數字時,他就會停下來等我。我含蓄地向他笑了笑表示感謝。他看到我的笑容,又一口氣列舉了若干正在搶劫剛果自然資源的受盧旺達支持的礦業公司。由於這些公司中的大多數都有了法文名字,我就不翻譯了。

“爲什麼我們要讓他們這麼做?”他憤怒地質問道,音量又提得很高。“爲什麼我們想把他們趕出國境,卻只是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敵人靠我們的礦產越來越強大?”

穆旺加紮帶了一幅基伍地圖。“海豚”把地圖釘到白色書寫板上,穆旺加扎就站在一旁,用他那支魔法棒敲打着地圖。他拍啊,打啊,嘴裡哇啦哇啦地講個不停。我坐在桌子一端,跟在他後面嘰裡呱啦地翻譯着,但我把音量降了下來,同時也把他的用詞改得溫和一點。這反過來又使得他認定我即使不是抵抗組織的一個積極分子,至少也是可以爭取過去的一員。他停下不說了,我也跟着停了下來。他直直地盯着我。他似乎擁有巫醫們的那種巧妙本領,能讓眼肌收縮,使自己看上去更加空幻,更有魅力。他不再看着我的眼睛,而是看着我的膚色。他仔細地觀察我的臉,怕萬一膚色在身體其他部位有什麼變化,又看我的雙手:中等到淡棕色。

“口譯員先生!”

“穆旺加扎。”

“過來這裡,孩子!”

要打我?讓我對着全班同學承認自己的缺點?在屋內所有人的注視下,我繞着桌子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我意識到自己比他高了一個頭。

“那麼能告訴我你屬於哪一方嗎,孩子?”他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着麥克西與菲利普,然後又指着我們的三個黑人代表,樣子很滑稽。“你是我們中的一員,還是他們中的一員?”在如此壓力之下,我的回答上升到了他的修辭高度。“穆旺加扎,我是你們雙方的一員!”我用斯瓦希里語大聲地回答道。

他大笑起來,把我的話譯成法語。桌子兩端的人都鼓起掌來,但穆旺加扎低沉的聲音不費力氣就控制住了場面。

“先生們,這個棒小夥就象徵着‘中間路線’。讓我們以他爲榜樣,包容一切吧!不,不,別走。待在這裡,孩子,請再留一會兒。”

他把這當做我的光榮,雖然它並不像是一種光榮。他稱我是“棒小夥”,讓我站在他身旁,而他自己用那支魔法棒敲打着地圖,讚美剛果豐富的礦產資源。我雙手放在背後,緊緊地扣在一起,沒有使用筆記本就翻譯起好爲人師的他說的話,這也碰巧讓與會人員領教了我的超強記憶力。

“這裡,在穆文嘎,有金礦,我的朋友們。這裡,在卡米圖嘎,有金礦、鈾礦、錫礦、鈳鉭鐵礦,也有鑽石礦——你們可不要告訴別人哦。這裡,在卡巴姆巴雷,有金礦、錫礦與鈳鉭鐵礦。”他有意重複,“這裡有鈳鉭鐵礦、錫礦。這裡——”他擡起魔法棒,往阿爾伯特湖方向移去,但並不確定。“有石油,我的朋友們。儲量還未測定,但可能大得根本就無法計量。你們還知道其他東西嗎?有一種神奇的小玩意,儘管每個人都想要它,但幾乎無人瞭解它,而我們卻知道。它極其稀有,與它相比,鑽石就好像大街上的卵石一樣,不值一文。它就是砷磷鈾鉛礦,我的朋友們,裡面56.71%都是鈾。嘿,我在想,人們要它到底想幹什麼呢?”他停頓了一下,等聽衆們心領神會的笑聲響起又消逝。

“但是,請告訴我,誰從所有這些財富當中獲益呢?”

他又停了下來。我翻譯着他的這個問題,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對他笑了笑,發現自己似乎新變成了這位好爲人師者的寵物。

“哦,金沙薩的大亨們當然會拿到他們的報酬!他們不會放棄那三十塊盧旺達銀元的,哦,他們不會!但他們不會用這些錢來爲東剛果建造學校、道路與醫院,不,他們不會!或許他們會把錢花在約翰內斯堡、內羅畢與開普敦的高級商店裡,但他們不會把錢花在基伍這裡。不,他們絕不會!”

他再次停了下來。這次他沒有對我微笑,而是對所有代表微笑了一下,然後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每次卡車把鈳鉭鐵礦石運到國外後,基伍人民都變得富裕些了嗎?”

他那根魔法棒無情地向東越過了基伍湖。

“當石油開始流入烏干達,基伍人的生活水平更高了嗎?我的朋友們,隨着石油流走,基伍人民會一天比一天貧困。但這些可是我們的礦產,我們的石油,我們的財富,是上帝賜給我們、讓我們照管、讓我們以他之名享有的啊!礦井不是水井,下了雨就會再次溢滿。小偷們今天從我們這裡偷走的東西不會明天或後天就再長出來。”

他搖着頭,嘴裡咕噥了好幾聲“哦,不”,像是回憶起了某種天大的不公。

“我在想,是誰將這些偷去的商品出售,獲利極巨,卻一分錢也沒有歸還給我們這些合法所有者?我的朋友們,答案是什麼大家都清楚,他們就是盧旺達騙子,就是烏干達與布隆迪投機商,就是受空話連篇的政客們控制的金沙薩中央政府。金沙薩將我們與生俱來的權

利出賣給外國人,又向我們徵收苛捐雜稅,讓我們的生活更加困頓。謝謝你,孩子。幹得好,先生。現在你可以坐下了。”

我坐回椅子上,心裡想着鈳鉭鐵礦。但我不是真的在想,因爲我正不停地翻譯着穆旺加扎的發言;我是像電視屏幕上的流動新聞那樣,在主要活動繼續進行的同時也在想着鈳鉭鐵礦的問題。什麼是鈳鉭鐵礦呢?如果問一下我那些經商的客戶們,他們會告訴你,它是目前只有在東剛果才能找到的金屬,極爲珍貴。如果你不明智地拆開手機,在那堆殘骸中你就能找到起着舉足輕重作用的一點點鈳鉭鐵。五角大樓曾往世界市場拋售了數噸鈳鉭鐵礦石,他們因此遭受重大損失,其後才瞭解到,美國數十年以來一直都在戰略儲備着鈳鉭鐵礦石。

鈳鉭鐵礦之所以在我心中有着極高的地位,還有其他什麼原因嗎?有的。那得回溯到公元2000年的聖誕節了。電子遊戲機PS2是英國富有家庭的孩子必備的玩具,但那時非常缺貨,供應不足,令欲購者扼腕嘆息。中產階級父母們揮舞着手臂在抗議,而佩內洛普在她那份報紙的頭版上也在抗議:“我們開始痛罵、羞辱偷走我們聖誕節的怪傑。”但她的怒火發泄錯對象了。PS2供應不足不是由於生產商的無能,而是因爲一場種族大屠殺如海嘯般席捲了東剛果,導致鈳鉭鐵礦石供應暫時中斷。

你知道穆旺加扎是剛果史教授嗎,薩爾沃?他熟知我們內心恐懼的每一個細節。他知道誰殺了誰,有多少人在哪一天被殺。他不怕提這些事實,而我們這些膽小鬼中如此多人對此卻恐懼不已。

我也是那些膽小鬼中的一員。但坐在這張空蕩蕩的鋪了綠色檯面呢的賭桌前,我無處可躲。穆旺加扎敢怎麼說,我就必須清醒地把握要譯的每一個詞,該怎麼譯就怎麼譯。兩分鐘前他在列舉一大堆生產數據,現在卻在談種族大屠殺。他依舊對數據十分熟悉,隨口就可以說出一些來:多少村落被夷爲平地,多少居民被折磨至死或被砍殺,多少人被懷疑是巫師而被燒死,發生了多少**慘劇,在外部勢力的挑撥下東剛果各部落相互殘殺,此起彼伏,沒完沒了,而國際社會卻在扯皮。每次在電視上看到這些內容,即使佩內洛普沒關掉電視,我也會去關掉。在我口譯穆旺加扎講的這些數據時,死亡依然在繼續。每過去一個月,就會有三萬八千個剛果人死於這些被人遺忘的戰爭的荼毒中。

“每天有一千二百個人死去,我的朋友們,包括週六週日。這意味着今天、明天以及下週的每一天都會有一千二百個人死亡。”

我瞥了一下各個代表的臉色,發現他們臉現愧意。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露出愧意,而我就不是了。即使他們確實同意考慮一下,誰又能說出他們在想些什麼呢?他們只是正午高溫下坐在路旁的三個非洲人罷了。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弄清楚他們頭腦中在想些什麼,可能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爲什麼穆旺加扎要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告訴我們這些呢?想擊垮我們的勇氣嗎?不。他這是要激起我們的勇氣。

“那麼我們有權利採取行動,我的朋友們!我們有兩倍、三倍的權利採取行動!世界上再沒有其他國家像我們所熱愛的基伍這樣遭受過如此的災難,再沒有其他國家像基伍一樣更有權利去奪回自己的財富,把這些財富放在人民的腳下,對人民說:‘這不再是掠奪者的了。苦難的基伍人民,這是我們的!’”

雄渾低沉的聲音足以響徹皇家愛爾伯特音樂廳,而我們心中的問題卻已再清楚不過:如果基伍的財富落入錯誤的人手中,如果歷史的不公正現象使我們有了奪回財富的權利,如果不可靠的金沙薩中央政府將基伍的一切向東出口,那麼我們應當怎麼處理這個問題呢?

“我的朋友們,請仔細看看我們偉大國家的政客與保護者們。你們看到些什麼?新政策?哦,對,非常新的政策。你們沒看錯。我得說,那些政策非常的新。新政黨也都贊同這些政策,它們有非常富有詩意的名字。”他又用法語重複了一遍“富有詩意的名字”。“近來在金沙薩這座妓女之城,有諸多的新民主政策,我簡直不敢穿上我的舊鞋在六三〇大街上轉一圈。”他又用法語說,“就在這座妓女之城,有不少新政平臺在興建,用的是上好的木材,花的是你們的錢。有如此之多印刷精美長達二十頁的政治宣言,聲稱最遲下週午夜前就會給我們帶來和平、金錢、藥品與大學教育。有如此之多的反腐敗法律,但你看了不禁會問,到底是誰收受了賄賂起草了這些狗屁東西?”

皮光肉滑的“海豚”與一臉皺紋的塔比齊最先笑出聲來,然後菲利普與麥克西也笑了。我們的“開導者”板着臉等他們笑完。他要把我們帶往何處呢?他自己知道嗎?佩雷·安德雷做事從來沒有時間表,但穆旺加扎從頭到尾都心中有數,不過我反應遲鈍,感覺不出他的具體計劃是什麼。

“但是,請你們再更加仔細地看看我們這些全新的政客,我的朋友們。請掀起他們的帽檐,讓非洲的熾熱陽光射進他們價值數十萬美元的梅塞德斯轎車,然後你們再告訴我看見了什麼?充滿樂觀精神的新面孔?準備把爲共和國服務當做自己職業的聰明的年輕畢業生?哦,不,我的朋友們,你不會看到這些。你看到的將是同一羣老謀深算的老騙子依舊老奸巨滑的老臉。”金沙薩中央政府給基伍帶來什麼了嗎?他問道。回答是:什麼也沒有。他們竭力鼓吹的和平、繁榮與和諧在哪呢?他們對我們國家、鄰居與社區的包容的愛又在哪呢?穆旺加扎走遍了全基伍,從北到南,卻沒能發現哪怕是一丁點兒這些東西。他傾聽了人民的苦惱:是的,我們想要“中間路線”,穆旺加扎!我們爲之祈禱,爲之歌唱,爲之跳舞!但是,要怎樣,哦,怎樣做才能實現它?真的,要怎樣做才行?他模仿着他們令人同情的呼喊。我也模仿着穆旺加扎:“當我們的敵人派遣軍隊過來奴役我們,誰來保護我們呢,穆旺加扎?你現在是和平之子,穆旺加扎!你不再是過去那位偉大的戰士了,穆旺加扎!誰能把我們組織起來,跟我們一起戰鬥,教會我們團結起來更爲強大?”

我對於人民祈禱的反應,就是懶洋洋地坐在桌前,探出一雙磨破了的皮鞋。我顯然真的是屋內最晚意識到這一點的。穆旺加扎接下來的話很快就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結果哈賈猛地轉過身來,用他那雙喜劇演員似的活潑眼睛盯着我。

“沒有名字,我的朋友們?”穆旺加扎憤慨地對着我們高喊起來,“今天把我們拉到這裡來的這家奇怪財團居然沒有名字?哦,這可太糟糕了!他們可能將名字放在什麼地方呢?這真是太可疑、太神秘了!或許我們應當戴上眼鏡,幫他們找一下名字!老實人到底爲何要隱藏自己的名字呢?他們想要隱藏些什麼呢?他們爲什麼不站出來,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他們是誰,他們想要些什麼?”

佩雷·安德雷說話總是緩緩地從低位起步,要聽好一陣子才能聽到精彩之處,但穆旺加扎是個老手。

“嗯,現在請聽我說,我親愛的朋友們。”他的聲音很輕,聽上去像是爬臺階累壞了,讓你不由地想幫他走過這段臺階。“我得告訴你們,我跟這些無名紳士交流了很久,也很深入。”他用手指着菲利普,但並未轉過身看他。“哦,是的。我們一起進行了許多艱苦的談判。從夕陽西下到旭日東昇。我得說,談判真的非常艱苦。當然,這些談判本來就應當是很艱苦的。那些無名紳士對我說:請告訴我們你想要什麼,穆旺加扎。請不要修飾措辭或者回避問題,然後我們會告訴你我們想要什麼。我們會根據你說的話決定是否可以跟你合作,或者應當跟你握手,對你說聲‘抱歉,再見!’正常的商業談判都是這樣,因此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回答他們。”他心不在焉地摸了一下脖子上的黃金奴隸項圈。這提醒了我們,他是非賣品。“‘先生們,衆所周知,我要的就是要爲全基伍帶來和平、繁榮與包容。我支持舉行自由選舉,但只有當社會穩定之後才能舉行大選。但是,先生們,同樣衆所周知的是,和平不會自動降臨,自由也是如此。和平自有其敵人。我們必須用劍才能贏得和平。要使和平成爲現實,我們就必須讓軍隊協調一致,收回礦產與城市,趕走侵略者,組建全基伍的過渡政府,爲建立一個真正持久的民主的福利國家打好基礎。但我們自己怎樣才能做到這些呢,先生們?不團結讓我們如同跛了腳,而我們的鄰居比我們更強大也更狡滑。’”

他一邊繼續談他與那些無名紳士的商業談判,一邊熱切地凝視着弗蘭科與迪德納,使得他們二人坐得更靠近一些。

“‘要使我們的事業騰飛,我們需要你們的組織,先生們。我們需要你們的設備與專業知識。沒有這些,我所熱愛的基伍的和平就永遠只是個幻影。’這就是我對那些無名紳士們所說的話,一字未變。那些無名紳士們認真地聽我講話,跟你們猜想的一樣認真。最後,其中一人代表其他人談了他們的意見。儘管我今天不能告訴你們他叫什麼名字,但我向你們保證,他不在這間屋子裡,但他已經證明自己極其熱愛剛果。下面就是他對我說的話:‘你講的讓我們很滿意,穆旺加扎。我們是生意人,但我們並非連靈魂都喪失的人。風險很高,代價也很大。如果我們支持你的事業,我們怎麼才能確定,到了事業成功的那一天,我們不會空着口袋屈辱地離開?你要知道,這事風險很高,代價也很大。’我們這方回答道:‘所有加入我們事業的人都將分享相應的收益。’”

他的聲音甚至降得比前面更低了,但這樣說話效果也在預期之中。於是我也跟着降低了音量。即使我用手捂住嘴低語,他們也能聽到我在講些什麼。

“我的朋友們,我們知道,魔鬼有許多名字。到現在爲止,我們剛果人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大多數,但這家財團不叫這些名字中的任何一個。它不叫比利時帝國,不叫西班牙帝國,不叫葡萄牙帝國,不叫大英帝國,不叫法蘭西帝國,不叫荷蘭帝國,也不叫美利堅帝國。這家財團什麼也不叫。沒有名字意味着沒有旗幟。沒有名字意味着它會幫我們致富,讓我們團結起來,卻不會奴役我們。在無名財團的幫助下,基伍將首次掌握自己的命運。當那一天到來時,我們將來到金沙薩政客們面前,對他們說:‘早上好,政客們。今天你們好嗎?我猜你們同往常一樣宿醉了是吧?’”

沒人笑出聲來,也沒人面露微笑。他征服了我們。

“‘嗯,政客們,我們有些好消息要告訴你們。基伍已經擺脫了外國侵略者與剝削者們的奴役。布卡武的盧旺達加盟武裝已經逃走了,參與種族大屠殺的民兵們也跟着逃走了。基伍奪回了自己的礦產,將它收歸公衆所有,那纔是它應該處的位置。我們的生產、分配與供給方式都是秘密的,那就是人民的秘密。我們不再往東出口任何東西。我們已經找到了替代貿易路線。但我們還是愛國者,我們贊同在憲法允許的範圍內維持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統一。所以,政客們,這些是我們的條件,一……二……三……你們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拒絕。因爲不是我們來找你們,政客們,而是你們來找我們。’”

他坐了下來,閉上雙眼。佩雷·安德雷過去也常這樣做,這能使其演講的後續效果持續得更久。我偷偷地觀察三位代表的反應。雄辯有力的演講會讓聽衆不願意清醒過來。聽衆被帶離岸邊越遠,就會越努力地想回到岸上。原本煩躁不安的哈賈不再坐立不安了,他自得地做着一個又一個鬼臉。骨瘦如柴的迪德納將指尖按在額頭上,心神不寧地像是在想着些什麼,而他鬍鬚邊上已經冒出了一顆顆汗珠。老弗蘭科正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像是在向誰——我猜是“物神”——請教什麼。

菲利普破除了穆旺加扎演講的魔力。“嗯,現在,誰願意幫我們一個忙,第一個發言?”他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郵局大鐘,因爲時間畢竟有限。

所有人都看着弗蘭科,他是三個代表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他皺着眉頭看着他那雙大手。最後他擡起了頭。

“蒙博託政府垮臺之後,馬伊·馬伊民兵組織的士兵們拿着大砍刀、弓箭與長矛,獨力保衛着我們的神聖領土。”弗蘭科用斯瓦希里語緩慢而又肯定地說。他環視着其他人,惟恐有人想要挑戰他。但沒人挑戰他,於是他繼續說道:“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已經看見了過去,現在我們要看見未來。上帝會保護我們的。”

根據順序,接下來輪到迪德納發言。

“爲了讓班亞穆倫格族繼續生存下去,我們必須堅持實行聯邦制。”迪德納這樣開始,“你們奪走我們的牛羣,我們會死。你們殺死我們的綿羊,我們會死。你們搶走我們的女人,我們會死。你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我們也會死。爲什麼我們長年在高地上居住、勞作、祈禱,卻不能擁有它?爲什麼我們不能有自己的酋長?爲什麼我們的生活必須由遠方部落的酋長來決定?他們拒不承認我們的地位卻要控制我們的意志。”他轉頭對穆旺加扎說,“班亞穆倫格族跟你一樣信仰和平,但我們永遠也不會放棄我們的土地。”

穆旺加扎依然閉着雙眼,而臉部光滑的“海豚”接過了迪德納這個隱含的問題。

“穆旺加扎也是聯邦主義者。”他輕聲說,“穆旺加扎並不堅持實行種族融合政策。他所倡導的憲法將允許班亞穆倫格族人民擁有自己的土地,認可自己的酋長。”

“穆倫格高地將被宣佈爲我們的領地?”

“會的。”

“過去,金沙薩中央政府拒絕制定這種公正的法律。”

“穆旺加扎不屬於過去,而是屬於將來。你會擁有公正法律的。”精明的“海豚”這樣回答。對此,老弗蘭科輕蔑地哼了幾聲,但他也可能只是要清清嗓子而已。與此同時,哈賈猛地像個玩具跳偶一樣坐直了身子,用他那雙充滿野性的暴突眼掃視着桌上的每個人。

“那麼這是一場政變,對嗎?”哈賈問道。他說話就像一個世故的巴黎人,尖刻而又有點兒虛張聲勢。“和平,繁榮,包容。拋開這些廢話,我們就是要奪取政權是吧?今天是布卡武,明天是戈馬,趕走盧旺達人,逼走聯合國,然後金沙薩中央政府就只能拍我們的馬屁,對吧?”我悄悄地掃視了桌邊的所有人。結果證實了我的懷疑:我們這次會議正遭遇文化衝擊。這就好比一些老教徒們正嚴肅地舉行秘密集會,而哈賈這個城市異教徒從街上闖了進來,要求知道他們正喋喋不休地在說些什麼。

“我是說我們需要所有這些嗎?”哈賈問道,誇張地攤開雙掌。“戈馬有它自己的問題,這你問我父親就再清楚不過了。戈馬人有貨,但盧旺達人有錢有勢。難辦啊!但布卡武可不是這樣。自從去年士兵譁變以來,盧旺達人在布卡武就不拋頭露面了。我們那裡的行政官員比任何人都討厭盧旺達人。”他張開雙手,手心朝上,一幅高盧人安閒自在的模樣。“我說完了。有問題就問吧!”

但哈賈不是在問穆旺加扎,他是在問我。他滴溜溜轉的雙眼可能在凝神掃視着桌邊的其他人,或者尊敬地凝視着偉大的穆旺加扎,但我一開始翻譯他講的話,他就會將目光投回我身上,盯着我,直到我說話聲的最後一個迴音在耳中消失。我期望穆旺加扎迴應他的挑戰,或者如果他不想的話,“海豚”出馬也行。但這次又是我的拯救者菲利普從桌角悄悄出現,幫他們解了圍。

“哈賈,我們談的是今天,”菲利普解釋道,語氣中帶着對哈賈的容忍,後者畢竟年輕,放肆攪局是可以理解的。“而不是‘昨天’。如果歷史是將要過去的任何事物,那麼就不會有明天了,不是嗎?你認爲‘中間路線’必須等到大選後形勢一團糟,或下次盧旺達人入侵時才能去創造實現持久和平所需的條件,是這樣嗎?還是像令尊所認爲的那樣,穆旺加扎會做得更好,要爭取時間及時掌權?”

哈賈聳了聳肩,伸出雙臂,咧開嘴笑了,還搖了搖頭表示不相信。菲利普給他一段時間發言,但沒一會兒他就提起手搖鈴,輕輕晃了一下,宣佈暫時休會,代表們可以考慮一下各自要持的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