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擺設都沒有變,她走之前落下的礦泉水瓶還放在茶几上,傢俱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從前的時光,彷彿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葉姿的腳步沒有停頓,走進了季蘭生前的房間,從衣櫃深處找出了個深藏在角落裡的小盒子。
再次打開那些看起來一文不值的舊物,葉姿對這些東西有了重新的認識。
那個鏽跡斑斑的子彈頭,應該就是當初葉衡打傷季蘭的那顆子彈吧?就是這顆子彈,引發了一場沾染着血色的戀愛史,引發了一場友情與愛情的悲慘故事,引發了一場跨越兩代人的情感糾葛。
手絹,鈕釦,這些東西都是葉衡的吧,不知道季蘭是怎麼得到這些東西的,而這幾樣小東西背後的故事,是浪漫還是傷心,從已經隨着季蘭的死,再也無法被人知曉了。
或許愛情就是這樣,令人卑微卻又令人瘋狂,讓人心生甜蜜卻又倍覺痛楚,甚至不惜賠上一生。
葉姿將這個盒子放進包裡,默默地走出了房間。
她的時間很少,而眼下,她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地方要去。
……
綠島市公墓位於城市東郊的一座山上,站在山頂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
凌晨下過一場雨,此刻山頂濃霧瀰漫,莫名地給人平添了幾分沉重的心情。
踏着溼漉漉的石階,葉姿慢慢地走進了公墓。
這是所有人最終的歸宿,無論是年輕的,年老的,無論是男是女,無論他們生前有過多麼精彩的故事,可是在這裡,他們都只是一抔塵土。所有的光輝的燦爛的快樂的傷心的苦難的一生,都化爲過眼雲煙。
葉姿蹲下身,將一小束白菊花放在一座墓碑前。
“季阿姨,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季阿姨了。”她輕輕的聲音在濃霧間飄蕩,彷彿一縷輕煙,“我知道我應該恨你,恨你改變了我的生命,恨你殺害我的好友,恨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報復我的父母。可是我卻……我卻恨不起來。”
她凝視着墓碑上那一張小小的照片,記憶裡的季蘭從來沒有像照片上這樣,笑得那麼燦爛,彷彿放下了一切心事,終於獲得瞭解脫。
“如果你還活着,一定會罵我太軟弱吧。或許吧,我最終也沒有變成你希望的那種人。我無法像你一樣,將一個人恨入骨髓,甚至讓這種仇恨改變自己的一生。我曾經感激過你,感激你把我從孤兒院裡帶出來,感激你給我一個家,感激你撫養我這麼多年,即使我知道這一切只是你的計劃,即使我知道我只是你復仇的工具,可是我仍然要爲你的撫養之恩,感激你。”
站起身,她向季蘭的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人真的有來生,我希望你能放下這一生的恩怨和仇恨,讓自己活得輕鬆灑脫,再也不要讓自己這麼痛苦。”
葉姿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麼希望世間有孟婆湯這種東西,或許喝了孟婆湯,人就可以忘掉上輩子的癡纏與苦難,開開心心地過下一輩子。
最後望了一眼季蘭的墓碑,她轉過身,向不遠處走了過去。
“小翠花,小胖,我很想念你們。”看着那兩張年輕的臉龐,葉姿終於忍不住眼淚,泣不成聲,“你們是因爲我而死的,我……我對不起你們。”
她跪在墓前,淚水一遍又一遍模糊了視線。
她想起孤兒院裡的日子,想起即使後來各奔東西,卻還要努力保持聯繫,經常聚在一起開心歡笑的日子。
他們曾經都是孤單的孩子,可是有了朋友的陪伴,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感覺到孤單。
可是她卻害了他們,如果他們不是她的朋友,他們就不會死。
哪怕讓她孤單到老也沒有關係,只要他們還活着。
事到如今,痛悔已經沒有用,傷心也沒有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用什麼辦法,彌補內心的悔恨。
直到膝蓋跪得痠痛,她才踉蹌着站起身。
把手中的百合花放在墓碑前,葉姿擦乾臉上的淚水,走向最後一座墓碑。
把一大束紅玫瑰放在墓前,她輕輕坐了下來,額頭抵在墓碑上,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更緊密地靠近她,就像她生前無數次與她的勾肩搭背。
“美麗,我來看你了。”
照片上的年輕臉龐張揚而驕傲,充滿了生命力,可是葉姿怎麼也不肯相信,在照了這張照片不久,好友就死了,而且死得那麼慘。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郭美麗的照片,連縫隙裡的灰塵也不肯放過。
美麗是那麼鮮活的一個女孩子啊,她怎麼能讓她的相片蒙在塵埃裡。
“你最喜歡紅玫瑰對不對,你總說百合花太清高,又不喜歡百合的香味,只說紅玫瑰最漂亮,開得那麼奔放那麼熱烈。”
花兒一樣的你,刺兒一樣的活着。葉姿第一次看見這句話,就覺得是在形容郭美麗。
可是她們誰都沒有想到,玫瑰的生命週期那麼短,只是綻放了幾天,就會枯萎成泥。
彷彿那短短几天,是她整個生命的怒放。
擦去眼角的淚水,葉姿衝着郭美麗勉強笑了笑。
“如果你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又要罵我淌貓尿了吧?我也不想啊,可是今天下午我就要回京都了,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看你——”
她忽然止住了話語。
回京都,她什麼時候用了“回”這個字了?
是什麼時候,她心裡覺得京都纔是她的家呢?
怔怔地看着郭美麗的笑臉,葉姿想起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美麗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渾身充滿正能量的衝她吼。
“就算火星撞上了地球,你也得給老孃好好的活着!”
是啊,活着,好好的活着,這纔是最重要的。
淺粉色的脣瓣在照片上美麗的額頭處輕輕親了親,葉姿站了起來。
“美麗,我要走了。如果你能見到歡歡,幫我轉告她,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的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嘴上說着要走,可是葉姿卻怎麼也捨不得挪開腳步。
不知佇立了多久,她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小葉子,是你嗎?”
葉姿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何歡好像瘦了很多,越發顯得身影嬌小,下巴尖尖,此刻她站在公墓之間的小路上,一雙眼睛充滿了意外的神情,隨即又變成了激動與驚喜。
“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你還好嗎?”何歡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眶裡迅速積滿了淚水,“我……我好擔心你……”
隨着最初的驚喜過去,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低了下去,似乎覺得沒臉面對葉姿。
是啊,當初在葉姿最無助最危險的時候,她選擇了逃避,而現在她又要以什麼樣的身份出現在葉姿的面前。
“對不起,你別怪我。”幾不可聞的聲音,充滿了濃濃的歉疚,何歡深深垂着頭,不敢看葉姿的眼睛。
直到感覺到手被對方的力量漸漸握緊,她才擡起了頭。
“歡歡。”葉姿低聲叫着她的名字,卻不知從何說起。
經歷了這麼多事,她才深刻明白朋友兩個字的含義,更加知道真正的朋友是多麼來之不易。
郭美麗已經走了,難道她真的要封閉自己的心,再也沒有一個朋友嗎?
深深地看着何歡憔悴的臉龐,她的手動了動,忽然與何歡緊緊擁抱在一起。
“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她的聲音堅定而沉穩,就像當初帶着何歡一起跳飛機一樣鎮靜,“一切都過去了……”
何歡抱着葉姿,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稍稍鎮定了下情緒,葉姿才發現何歡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濃霧裡她沒有注意到那個男人的樣子,直到看着他撐着傘走過來,她纔看清男人的臉。
他不是文浩,可是她看到他,卻仍然覺得意外極了,因爲這個男人,她是認得的。
“張、張躍?”她猶豫了一下,試探着叫出他的名字。
她見過他一次,當初陸凱飛爲了幫季蘭籌醫藥費,進了公安局,就是這個張躍通知她的。
張躍怎麼會跟何歡在一起?這組合未免也太詭異了,詭異到她甚至懷疑,張躍是濃霧裡出現的一個幻影。
張躍舉着一把大黑傘,目光銳利地看了葉姿一眼,就走到了何歡身邊,將傘撐在何歡頭頂上。
何歡掏出紙巾擦了擦眼睛,很自然地挽起了張躍的手臂:“小葉子,你認識他?”
“是。”葉姿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張躍和何歡挽着的胳膊上,“這是怎麼回事?”
何歡略帶尷尬地笑了笑:“阿飛臨走之前,讓張躍照顧我……”
然後就照顧到一起去了?
看着說話吞吞吐吐卻掩不住一臉嬌羞的何歡,葉姿的心情倍覺複雜。
在心底裡,她很希望何歡能有個好歸宿,可是她卻沒想到,在跟文浩分手後不到三個月,何歡就有了新男友,而且這男人還是個小混混。
或許在她離開的這兩個月,發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將詫異和錯愕隱藏在心裡,葉姿衝他們倆笑了笑:“那就恭喜你們了。”
何歡敏感地覺得葉姿的不自然,急慌慌地想解釋什麼:“小葉子,你聽我說——”
可是張躍卻很突然地打斷了她的話:“葉姿,阿飛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