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憋了半天,慕若莠終於憋出一個字來,沒想到一張嘴,便涌出大口大口的鮮血,把她前襟的白荷染成了血荷。
慕若莠看着自己身上被血污模糊的髒穢不堪的衣裙,眼中亮晶晶的,竟閃出了淚光。
這衣服,是她最喜愛也最珍惜的。因爲之前,慕望舒和慕芸萱都曾有過一件一模一樣的,那是父親在她們出嫁之時,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縫,專門用皇上賜下的上好雪鍛爲她們量身定做的。
在她眼裡,只有真正的丞相嫡女才配擁有它。所以,當她的母親成爲正妻後,她立刻央着父親也爲她做了一條,雖然手工不是出自那位後來突然去世的老裁縫,但她拿到手之後,還是無比滿足。
那一刻,她拼了命地告訴自己,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處處忍氣吞聲的庶女,她要擡起頭來,堂堂正正的生活。
從今往後,沒人可以再輕視她,沒人可以再委屈她!她要把之前十幾年所受的苦,悉數討回來。
可不知道爲什麼,在她前進的路上,總有一些絆腳石阻攔着她。
於是昨天,她特地換上它,爲了見證,也爲了慶祝。
她終於,要除掉她最大的對手了。
可不過一夜時間,這件衣服就把她襯托的那麼悲慘,那麼可笑。
此時的她,就像慕芸萱手中一隻上躥下跳的小蟲子,自以爲是,命如草芥,慕芸萱只要合上手掌,輕輕鬆鬆就能把她捏死
慕芸萱對於她的苦大仇深和深深緣分非常理解,只是現下這情景,她這樣發怒除了催閻王爺快點把她的命取走,半點旁的作用都沒有。
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慕芸萱一直研究怎麼害人,卻早忘了救人的滋味,難得有這機會,便攜了絲笑意,分外和藹溫柔地道:“三妹妹,我勸你還是不要說話了,你這麼瘦弱的身體裡,估計沒有多少血好讓你吐,要是失血過多而死,豈不是死得冤枉?去蠻地有什麼不好,只要把單于伺候開心,你一樣可以過的衣食無憂,榮華富貴。姐姐我可是爲你好,希望你早日脫離苦海,真正飛上枝頭呢。”
眉間輕擰,語帶沉痛,在外人看來,慕芸萱這形象,活脫脫一個諄諄勸導庶妹的苦心長姐。
她並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就做出了這副招人恨的模樣。
看到慕若莠眉目間涌動的黑氣,還以爲她傷勢加重,命不久矣呢。
誰知,慕若莠忽然極其堅強,又極爲艱難地拖着自己下半身爬了過來,十指宛如鬼爪,狠狠抓住腐朽發黑的木頭,尖利纖長的指甲崩壞斷裂,汨汨冒血,留下一串恐怖的印記。
她都做得這般明顯了,慕芸萱再沒有點眼力見,就實在顯得可惡了。
看來自己並不適合做善人,“心慈手軟”很容易演變成“落井下石”,眼瞅着已經要氣死一個了,慕芸萱終有所頓悟,決定放棄那苦口婆心的路子。
說實在話,這也怪不得別人,誰叫老天爺給了她第二次生
命的時候,把她這種天賦丟到上輩子去了呢?
要怪,就怪最愛戲耍凡人的老天爺吧。
“慕若莠,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活命的機會。”連命帶姓地重新喚囚車裡的那個女人,果然還是冷若冰霜的語氣更適合她。
慕若莠似乎也更習慣這樣的慕芸萱,黑氣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寒風颳骨一般的恨意。
慕芸萱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隻破敗的布娃娃,視線裡映出的卻是一張變形的臉。
將死之人的掙扎,多少有些可悲。
慕芸萱繼續笑,笑得如這四面瀰漫的霧靄一般輕,倒叫人捉摸不透:“是你一往無前,偏偏要往刀口上撞,沒辦法,我只好成全你了,誰叫我這人,一向心善的很呢。”
她攤開手,一派玩世不恭,語意之隨性,彷彿在與自己的小夥伴開一個並不怎麼認真的玩笑。
慕若莠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沒一會,嘶啞着嗓子,一個字一個字擠出牙縫道:“虧我母親真心待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慕芸萱失笑,滿臉寫着不明所以:“這我倒不懂了,是,你母親是對我很好,可恩是她施的,與你何干?”
慕若莠語塞,急火攻心中,差點沒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噎死。
慕芸萱全然無視她白中透青的臉色,悠然道:“你放心三妹妹,等你走之後,我會替你好好孝順常姨娘,相信沒了你這個不省心的女兒,她晚年的日子,會過得更安樂,至於你,就在那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老老實實做你的單于夫人吧!”
語罷,慕芸萱歡快挑眉,翩然離去。
慕若莠不斷在她囚籠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似在謾罵,又似在宣戰。慕芸萱只做未聞,腳步不停,火光在她飛揚的裙襬上暈開大片大片的淡影,如展翼金蝶,追逐着純白的玉蘭起舞,遙遠夢幻,夢不勝收。
最終,那個可悲的女人和她註定悽慘的人生,到底被她遠遠地拋在了火光掩映的盡頭。
第二天一大早,載着慕若莠的囚車便先行返回了京城,陣勢不算浩大,但也頗爲唬人。
隨着一起回去的,還有傷勢過重的慕望舒。
獵場的行醫條件畢竟有限,幾位隨行太醫醫術再高明,沒有藥材和器具,也是無力迴天。
結果經過好一番討論商議後,他們都覺得,必須儘快把慕望舒送回京城,讓整個太醫院的太醫聯手診治,纔有保命的可能。
百里珩當然二話不說答應了。
事情便這樣定下。
爲怕慕望舒在半路便嗚呼哀哉了,臨行前,幾位太醫準備了足夠的人蔘片,讓服侍的宮人拿好,叮囑隨時給她含一片在嘴裡,吊着她僅剩的那口氣。
來的時候還是好好地,剛過兩天便傷一個囚一個。
教人如何不慼慼然?
因此,負責護送他們的隊伍駛離營地之時,但凡想發表些唏噓感嘆的,都探着腦袋出來看,之後也果然傳染開一
片嘆息之聲。
待馬蹄與車輪的交響逐漸遠去,營地裡驟然冷清下來。
來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剛過兩天便又傷又囚的。
剎那間,每個人的頭頂似乎都籠上了一層揮不去的陰霾。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百里素和慕芊蔓時時刻刻親密無間的展示着他們的恩愛,其他人卻是完全沒了狩獵的興致,尤其百里珩,更是眼圈烏黑,精神不振,一身的病氣也越發重了。
最後,出於對他龍體的考慮,半月的春獵之期縮減爲五天。
第六日,大隊班師回京。皇后長孫嬙親自城門迎接,卻見百里珩愁眉不展,一問之下,方知始末,無奈下,着令衆人各歸各家,免了隨主入宮這一繁瑣的規矩。
慕芸萱相當求之不得,樂顛顛地拉着百里浚飛奔回府,進屋之後倒頭就睡,同時暗暗在心裡發誓,以後像這種舟車勞頓,以遊玩之名行折磨之實的熱鬧,她再也不湊了!
這趟春獵,着實把慕芸萱累得元氣大傷,可是在府裡“休養”了好一陣纔將將恢復過來。
與此同時,關於春獵中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京城百姓中也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一些流言。
其中,對慕丞相府的討論可謂最爲熱烈。
初時,聽聞此事之人無不感嘆,說這慕家的祖墳怕是冒了青煙,居然一下子出了三位縣主,而那位新晉的文德縣主,更是皇后娘娘看中的未來兒媳婦。
大家紛紛誇讚慕丞相教女有方,光耀門楣,一時間,不少與慕丞相同朝爲官的幕僚皆已他爲榜樣,上門求教的更是踏破了丞相府的門檻。
可事情發展到後來,卻也有人開始爲之哀嘆。
哀嘆者多是說同是慕家女兒,文德縣主得皇后青眼,一朝嫁作皇家婦,但同樣是剛得了縣主封號的安陽縣主卻着實倒黴,竟被送往蠻夷之地和親。
手心手背皆是肉,慕丞相這個做爹的,此時恐是喜憂參半,難以安樂啊。
不過,對於這部分言論,老百姓的反應倒多是平淡。
畢竟,世間之事福禍相依,老天爺是公平的,今日可以教你佔盡好事,說不定明天就可以讓你陰溝裡翻船。
再說了,用一個女人,換來大曆和蠻地幾十年的和平,絕對是比劃算的買賣,何樂而不爲呢?
慕丞相既爲一國之相,對於這種利國利民的事,就該有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覺悟。
他幾個女兒都榮華富貴,就犧牲這麼一個,有什麼可捨不得的?
其實說到底,這些人還不是因爲事不關己,所以可以說的如此輕鬆。
如果今天被送到蠻地和親的,是他們自己的女兒,只怕這會,他們早就開始哭天搶地,擊鼓鳴冤了。
好在流言這東西,從來都是個茶餘飯後的消遣,人們說膩了,很快便會轉而發掘別的話題,之前的那些熱鬧沒多久自然也就淡了,慕家人倒也沒深受其擾。
不過,流言可淡,有些事卻不能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