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簾帳一早便放了下來,昏暗的室內四處瀰漫着苦澀的藥味,她無聲屏退了一旁服侍的丫頭,挑開帳子走到樂安公主的牀前,默默跪了下去,低聲喚道:“姑姑?”
叫了幾聲後,樂安公主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她,灰敗的雙目中一點點浮現出些許神采,嫣然一笑道:“萱兒來了。”
慕芸萱湊近些,握緊她的手,強打了笑容:“是,萱兒來了,您不孝的侄女回來看您來了。”
樂安公主扯了下脣,聲若遊絲道:“我方纔,夢到你母親了。”
慕芸萱順着她問:“母親說什麼了?”
樂安公主搖頭,低低一嘆,道:“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得極美,她走之前就常常這麼笑的。”
慕芸萱將她手背貼上自己臉頰,輕聲附和:“肯定很美。”
樂安公主笑她:“你母親去時你纔出生,怎麼就能料定很美?”
慕芸萱耍賴:“母親又不會偏心,能讓姑姑夢到,總也會叫我夢到幾次的。”
樂安公主拿她沒辦法,往旁邊挪了一挪,看着自己身側道:“過來陪我躺一會兒吧,我有些話想囑咐你。”
慕芸萱聞言,忙乖乖脫了鞋躺上去。
樂安公主看着她已經隆起不少的肚子,手輕輕貼上去,問:“什麼時候臨盆?”
慕芸萱抱住她的胳膊往她身上蹭了蹭:“快了,估摸着下月就該臨盆了。”
樂安公主喃喃:“下月啊,那我恐怕是看不到了。”
鼻頭一陣酸澀,慕芸萱咬牙忍下,繼續保持微笑:“怎麼會呢?姑姑說過要看我的孩子出生的,您可不能食言啊!”
樂安公主卻淒涼地勾了脣:“孩子,你不必哄我,我知道,我的大限要到了。其實我現在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等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我只想早點下去與你母親還有那人團聚。”
“那人”指的自然是她掛在心上一輩子,爲此也苦了自己一輩子的那個侍衛。
提起她,樂安公主死氣沉沉的臉上驀然綻出許多亮色。
慕芸萱微微側過頭,輕聲問:“姑姑,可以給我講講他嗎?我想聽。”
樂安公主莞爾,望着頭頂牀帳,目光渺遠,任由自己沉浸在那段悠遠的回憶中:“他呀,他個性又冷又直,還是個死腦筋,那時候我總叫他木頭棍子,每次他聽到都與我生氣,可我還是喜歡叫,因爲我就想看他氣急敗壞還無可奈何的樣子,總覺得好玩。”
“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我央他教我騎馬,最開始他不願意,嫌我嬌氣,又愛哭,說我受不得苦,我不服氣,硬纏着他,還威脅他,說他要是不教我,我就跑到陛下面前去告他的狀,他沒有辦法,只好順從,卻經常藉機整我,想讓我知難而退。”
慕芸萱心中含着酸楚,面上卻仍在笑:“原來姑姑也這樣任性過,那然後呢,姑姑退了嗎?”
樂安公主有些得意地挑了眉毛:“當然沒有,他越是整我,我越是堅持,學成那天我提出和他賽馬,沒成想居然贏過了他,你不知道,他當時那
個表情,現在想起來,都好笑得很。”說到這,她真的笑出聲來,彷彿回到天真無憂的少女時期。
慕芸萱想,他當時一定是爲了這抹笑容才故意讓着她,他是想看她開心得意的樣子,就像看一朵太陽花明媚盛開。
“姑姑,你先睡一會兒吧。”看樂安公主說得有些累了,慕芸萱忙道。
樂安公主卻專注地看着她,道:“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些話在我心裡放了許多年,說出來能舒服些。”
慕芸萱笑着安慰她:“放心,我一直在這裡,等你睡醒了,你再接着說,我再接着聽,好不好?”
她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眼睛閉上卻又立即睜開:“太子那邊會很擔心吧,你今日不回宮裡嗎?”
慕芸萱拉過被子替她嚴嚴實實蓋好,笑說:“沒關係,爺那邊我打過招呼了,這段時間我就在府裡陪着姑姑,除非姑姑嫌我煩,要趕我走,不然,我就賴在您身邊了。”
樂安公主虛弱地笑了下,點着她的額頭,嗔怨道:“你這丫頭,就愛做這麼沒規矩的事,老六就是總讓着你,才養出你這任性的脾氣。不過也能看出來,他待你真的很好。”
慕芸萱心中再次涌上澀意,卻不動聲色地重新給她掖好被子,輕笑道:“是,爺待我很好,嫁給他之後,我再沒吃過半分苦頭,姑姑可以不用替我擔心了。”
樂安公主凝視了她一會兒,終於失去了力氣,緩緩地,沉重地點了點頭,方合上了眼睛。
確認她睡熟後,慕芸萱輕手輕腳地下了牀,穿好鞋子拉門而出。
墨蘭和墨菊兩個丫頭還候在外面,看樣子是已經哭過一通。
她腳步虛浮地邁出門檻,卻在陽光投下的瞬間踉蹌了一下,身子晃了幾晃,眼看就要倒下去。
墨蘭和墨菊大驚失色,一擁而上將慕芸萱扶住,待她攙她到石桌旁坐下,墨菊轉頭欲去找些熱茶,卻被慕芸萱叫住:“我沒事,你不用管我,先去將屋子裡點的香都滅了,姑姑如今體虛,聞不得那麼衝的香氣。”
墨菊爲難地沒有動步子,支支吾吾道:“可是……那些香都是公主親自吩咐點的,她還特意叮嚀過,要時時續着,不能斷掉。”
奇怪了,樂安公主屋裡從來都只點清淡的薰香,何時喜歡這麼濃重的味道了?
百思不得其解間,墨蘭看出她的疑惑,主動解釋道:“此香名爲‘百蝶醉’,是駙馬在世時,知道公主心儀此齊香很久,費了千辛萬苦特意從西域尋來,專門送給公主做生辰禮物的,也是駙馬留給公主的唯一遺物,公主說過,她百年之後想帶着這個味道走,如此到了陰間,駙馬也好尋她一些。”
慕芸萱知她口中的“駙馬”所說何人,無聲沉默良久,最終道:“我知道了,按照姑姑的吩咐,時時續着,不要斷了。”
墨菊頷首應下,墨蘭則看了看天色,俯在慕芸萱身後低聲道:“小姐,您匆匆趕來,還沒有吃過東西,這都已經過了午時了,您還是去用點膳吧。”
慕芸萱搖了搖頭,目注着半闔的窗扇,窗後凋謝的白菊伸出枯枝,彷彿在掙扎最後一絲
生機。
墨蘭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堅持勸道:“小姐,您即便不爲自己的身子着想,也該爲腹中的孩子想一想,待會兒公主醒來還要您照顧呢,您肚子裡不墊點東西,哪來的力氣照顧病人啊?”
說得也是。
慕芸萱終被她說服,準備先去休息一會兒再過來,臨走前不忘叮囑:“墨菊,姑姑屋子裡屬你最細心,你多看顧些,儘量不要假手他人,我怕她們不仔細。姑姑若是醒了的話,立刻着人去叫我,一刻也不要耽誤,明白嗎?”
墨菊道聲“明白”,二話不說,立即轉身,快步進了屋內。
慕芸萱看着房門關上,又不放心的注視許久,剛剛準備往外走,便見敞開的院門處站了一個人,同時,一道蒼老無力的聲音傳了過來:“她怎麼樣了?”
慕懷平一言不發立在石階上,左右各由兩個婢女託扶着,凹陷的臉頰透着病態的黃,瘦骨嶙峋的身子彷彿風一吹就會飛散成灰。
慕芸萱看見他,臉色立刻沉了下去:“你怎麼來了?”
從慕往舒的事情過後,慕芸萱便再未和慕懷平打過照面,如今父女相見,卻沒有半點溫馨和想念,有的只是冷漠與疏離。
“聽說懷樂病了,來看一看她。”慕懷平低頭看着腳下臺階,似乎是要走下來,卻一動未動。
他們兄妹多少年沒有這樣稱呼過彼此,平時除了失控爭吵,他們永遠只客氣地稱呼彼此“丞相”和“公主”,如今猛然回顧這個熟悉的暱稱,生澀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很不適應。
當然不止他一個人不適應,慕芸萱更不適應。
他不是從來只將樂安公主當做是爲了家族榮耀,隨時可以犧牲,隨時可以操縱的物品嗎?
如今卻來做這副親切兄長的樣子假情假意地關心,還敢喚樂安公主的閨名?
真是噁心!令人作嘔的噁心!
慕芸萱面無表情立在院中,擋住慕懷平的去路,不冷不熱道:“姑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還是顧好自己吧。”
看他的狀況,估計也是一隻腳踏進閻王殿了。
怎麼,臨死前想起自己還有個妹妹,想來懺悔或者補償了?
晚了,姑姑不想看到他,那她就絕不會讓他靠近姑姑半步。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是你父親!”慕懷平被慕芸萱的語氣激怒,臉上涌起異樣潮紅,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旁邊攙扶的婢女趕緊替他拍背順氣。
慕芸萱卻依舊無動於衷,冷冷地看着他:“對,你是我父親,這是我無法選擇的事,但姑姑可以選擇,她早不將你當做兄長了,在她心裡,你只不過是一個與她有着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不,是仇人,是殺死她心愛之人的仇人!你知道她有多想,多想擺脫和你的這點紐帶嗎,現在的我,和她一樣,如果可以,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不想和你,和慕家,再扯上半點關係!”
慕懷平咳得越發厲害,額頭上的血管都崩了出來,卻尤不甘心地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着慕芸萱控訴:“你居然敢這麼和我說話!你個大逆不道的不孝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