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年,松針不似杉樹能將陽光大片遮擋,黃昏裡二號公館的路被曬得灼熱,隱隱泛着浮光,像是沙漠裡的海市蜃樓,從墨色的車窗外快速略過。
接近公館的時候傅凌霄才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眼前方。
目前的情景正是那次他離開時二樓的落地窗。窗子開着,雪白色薄紗的窗簾在微風中輕輕舞動,整潔的臥室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時隱時現,像是把夏季微醺的香甜氣息吹拂進去。可他卻覺得冷,從心底蔓延起一股森冷的氣息,彷彿窗簾變成了女子曼妙的身影,正默默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帶着地獄的氣息,一直一直看到他心底……
車子開進公館,傭人上前打開車門,傅凌霄下車時只有眸底還隱隱藏着些濃重的抹不去的冷沉。
門廳能看到廚房,早有傭人通報過,他進來不久,阡陌就出現在廚房門口,只是站着並不上前。
他看着她,四目相對,他眼裡是一片清冷,她的眸子卻一直在閃爍着,像是有許多說不出的話在涌動,讓人瞬間便有千山萬水的感覺。似是覺得看的太久,阡陌有些慌亂的垂下眼眸,低頭快步走到他面前。
其實此時傅凌霄也不過剛剛脫下外套,順手要交給阡陌的瞬間,卻突然把外套給了旁邊的傭人。她的手停在空中,顯得那麼不協調,好像是個不該有的物件般存在在空氣中。眼底滑過苦澀,阡陌收回手,轉身跟上傅凌霄的步伐。
傭人即刻端了清涼茶出來,傅凌霄接過喝了兩口,便知是她泡的茶,看過去,她已轉身進了廚房,只留一道纖細的背影,看着比他手中的茶還清冷幾分。
這種茶,只有阡陌做的出來。
夏季裡新鮮的檸檬切片去核,放在透明的玻璃罐裡,加新鮮薄荷葉子,少量冰糖浸泡兩個小時,撈出後衝溫水,去渣飲用,清新涼爽,沁人心脾,回味無窮。從加工到泡茶,看似簡單,費得工序卻不少,不知她那雙手……
傅凌霄微微閉眼嚥下心中的疼惜,轉身給傅川行禮。
原本傅川指望着他們見面後就會好些,豈料竟是這種情形,嘆了口氣沉聲道,“跟我上來。”說着起身上樓。
傅凌霄跟上。
樓梯中間,恰遇傅凌霆下樓,快步上前笑道,“哥,生日快樂!”
“什麼時候回來的?”傅凌霄問。
“昨天下午剛到。”傅凌霆回答,又加了句,“訂了明天的機票回校。”
“雖然快畢業了,課程還是抓緊。”說到這裡,傅凌霄瞥了眼傅川頓一頓,微微壓低聲音道,“等你明年回來,在公司給你安排個位置。”
“這個,到時候再說吧!”傅凌霆撓撓後腦勺,一副無心的模樣。傅凌霄也不多勉強,笑笑,隨着傅川去了書房。
傅凌霆下樓,透過玻璃見阡陌在廚房裡忙碌,進來湊到她身邊。她正在做一道甜點,顯然是餐後才吃的,其他餐桌上的菜都具備。只靠着左手和右手腕的幫忙,她困難的攪動着平底盤中的糯米粉和紅棗醬,每一下都幾乎要用盡她整個左半身的力氣,在開了空調的廚房裡,她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溼透。
他忍不住掏出手帕湊到她額頭替她擦汗,阡陌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躲開,戒備的
看着他。這一眼,激得傅凌霆心中竟有些怒意。
“不過是擦擦汗,你躲什麼?”
阡陌沒理他。
見她不說話,傅凌霆怒極反笑,冷聲道,“怕被他看到?看到又怎樣,你以爲他還會在乎你?剛剛他那樣難道還沒讓你清醒嗎?阡陌,你……”
阡陌猛然擡眸朝傅凌霆看過去,凌厲的眸子令他頓時啞然,見他閉嘴,阡陌打量了周圍一眼,才壓低聲音對傅凌霆道,“我怎麼樣跟你沒關係,別忘了,我是你嫂子!”
說着她捧起盆子,遠離他。
傅凌霆還想說什麼,見傭人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只得作罷,轉身陰沉着臉離開廚房。
阡陌暗暗鬆口氣。
每每面對傅凌霆她總有種快要被看穿的緊張感覺,就像剛剛他明明還沒有下樓,卻知道傅凌霄對她如何,簡直好像隨時都監視着他們一般,令人渾身不舒服。
灼熱黃昏的書房裡,溫暖的黃色鋪滿略顯陳舊的傢俱和地毯,傅凌霄剛剛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便覺得傅川似是刻意看了他一眼,他詢問的看過去。
“阡陌也喜歡坐那個位置。”似是回答他,傅川道。
瞬間,傅凌霄覺得身體裡竟劃過一絲溫暖的感覺,彷彿在空氣中聞到她身體裡少女清甜的氣息,暖暖微醺,猶如夏日夜晚的一朵夜來香,讓人慾罷不能。他眸色沉了沉,看着傅川,知他是要說關於阡陌的話。
“你不在,是她每天陪着我這老頭子遛彎、下棋,照顧我起居、用餐、吃藥……”傅川嘆了口氣,“凌霄,你們三個加起來,都沒一個陌陌孝順!”
傅凌霄垂眸,淡淡道,“抱歉,爸!”
傅川冷哼一聲,擺手,“這種言不由衷的話就不必說了,我知道這些在你眼裡不算什麼。可你要想想,除了這些,每天下午她還要做兩個小時的鍼灸,疼的暈過去七八次,都是自己昏睡醒再爬起來照顧自己,每天晚上我睡下以後她至少要訓練三個小時,身上的傷一重壓一重,我看着都心疼,你想想,她疼不疼?”
疼。
傅凌霄心裡有個聲音毫不猶豫的回答,他又何嘗不知道她疼?他又何嘗不心疼她?否則爲什麼把她留在傅家,因爲在傅家好歹有傅川給她做主,在三號公館,他就怕她像上次一樣讓人欺負了還不自知。陳醫生那裡,他天天派顧謙去問,她的身體狀況他了如指掌,聽說她暈過去,他幾次想回來,卻不行。
上次那種事,必須給她點兒教訓讓她記住,因爲他絕對不允許再發生第二次!
頓了頓,傅川重重嘆息,道,“凌霄,爸知道你想什麼。可傳聞畢竟是傳聞……”
“我媽呢?”傅凌霄突然打斷傅川的話,眸中冰冷,“如果只是傳聞,我媽怎麼會去世,還有……”他咬咬牙根,硬是沒有說出那個名字。
他的一生中,相信任何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可在車禍現場面對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時他卻覺得無力,覺得害怕,覺得恐懼。他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哪怕是他迷信,哪怕是他愚蠢!
傅川先是一愣。
傅凌霄素來冷靜,穩重,從來沒有直接打斷過他的話,反駁他。除了白沫
那次,這是唯一一次。
半晌傅川緩過來。他知道失去母親對傅凌霄來說是件比任何人都殘忍的事情,而失去白沫更是他人生中差點兒沒有度過的坎兒。這兩件事都源於同一傳聞,如今又是阡陌踏進傳聞中,難怪他會小心翼翼。
但這是愚蠢的,如果輕易相信傳聞,傅川就走不到今天。
“世上的傳聞多了,愚蠢的人才會相信。凌霄,我培養你,不是爲了讓你變得愚蠢糊塗,而是爲了讓你撐起傅家!”
傅川提高聲音,沉聲喝道。略顯渾濁的目光沉沉的盯着傅凌霄,在某個瞬間,那雙眼睛裡迸射出的光芒猶如一把鋼刀脫硝而出插入傅凌霄的胸口,刺骨的冷意竟讓他頭腦一陣,莫名的壓力壓在胸口上。
“我告訴你,傅家不是非你不可。財產分配我已經交給律師,時間不多,如果你還是達不到,我立刻分家產,從此傅家是死是活跟你都沒有關係。到時候,你大可以過你想過的日子!”
傅川起身,快步走向書房門口,及至要開門的時候,他轉身看着傅凌霄漸漸挺直的脊背,那樣的他坐在陽光裡,竟顯得異常寂寞。傅川板着的神情不禁鬆了幾分,他揹負的確實太多了,但他相信有阡陌在,揹負這些的他,日後會比自己幸福些。
“凌霄,爸不想逼你,可作爲男人,作爲傅家的長子,你有義務承擔這份責任。你好好想想。”
開門,傅川離開。
殘陽如血,透過走廊的窗戶照在他身上。傅川停下腳步,望向遠方的一號公館,久久沉寂。當年,他爲了她選擇放棄家庭,自以爲憑着自己可以給她和傅凌霄一份幸福。卻沒想到不僅害了她的性命,也害了整個傅家。如今,這樣的歷史決不能上演第二次。
晚餐已經上桌,阡陌有些着急的望着樓上的書房,不知傅川和傅凌霄說什麼?不會談公事很久吧,今天是他生日呢!
“至於嗎?我哥一回來就急成這樣,不是爸,估計我哥絕對不會回來,你做的這些啊,他說不定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傅凌霜早在餐桌邊坐下,白了眼阡陌嘲笑道。
她當耳旁風,只關注着樓上。
“凌霜,你就少說兩句,大哥的生日!”傅凌霆低聲勸。
“大哥生日怎麼了?關她什麼事,看她忙的,好像她是這家女主人似的,媽還好好的呢!就算沒有爸,也輪不到她!”傅凌霜向來不服傅凌霆的管,他說一句,她頂嘴十句,末了還不忘諷刺他,“就你死腦筋,她連那種不要臉的事情都對大哥做了,你好替她說話!”
偏偏傅凌霜說這句話時候,傅川剛剛下樓聽到,臉一沉,卻見阡陌迎上來,眼裡藏得極深的一抹擔憂望着他空蕩蕩的身後,估摸她也沒心思聽,也就作罷。
“讓他一個人坐坐,別管他。”
阡陌扶傅川,他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道。
“是。”阡陌低聲應着,卻依舊放不下。
傅川無奈,輕聲對她道,“陌陌,我能幫你的都幫了,接下來可要看你的了!嗯?”
阡陌一怔,‘看她’?
是要看她,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垂首,苦澀的笑意爬上脣角,這次可以看她,下次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