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德昭下了衙門特地過來看她。
錦朝給了他幾封包好的茶葉:“……是三爺給您準備的。”
看到長女回來,顧德昭還是很高興的。拿了茶葉左看右看:“這是什麼茶?”
錦朝跟他說:“我也不認識這個……三爺說是峨眉雪芽。他讓人從四川嘉州弄來的。佛門茶僧每年清明採山頂茶樹的葉尖所制,茶樹與柏杉、杜仲這些樹種在一起,也有了藥性,很是養生。”
顧德昭把茶遞給旁邊的丫頭,問她:“陳大人待你可好?”
錦朝點頭說自然。顧德昭就嘆了聲:“對你好就是了,也算父親沒識錯了人。我如今在戶部做個郎中,每日倒是清閒起來了,連戶部兩個侍郎對我都是客客氣氣的。上次述職的時候,陳大人還留我多說了幾句話,指點了我管理倉庾的事。難得他用心了……對了,父親有一事想和你商量。”
難道要說顧瀾的事?顧錦朝看着顧德昭。
顧德昭卻苦笑說:“恐怕你也知道顧瀾的事了……她,唉!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怎麼做了這樣的事……現在要給姚三公子當妾不說,肚子裡的孩子還不好辦。”
顧錦朝說:“您和母親商量過沒有?”
顧德昭一愣,才搖搖頭:“沒有……怎麼了?”
顧錦朝就跟他說:“您知道,有些事您處理起來不太好……”她這說法算是隱晦的,父親是怎樣的人顧錦朝最清楚了,優柔寡斷,搖擺不定,又容易被別人影響
。內宅之中的事他更是瞭解甚少。這樣的事,父親就應該習慣和徐靜宜商量,至少徐靜宜是個非常有主意的人。
她繼續說:“您可以和母親商量,多一個人想辦法總是好的。”
顧德昭有些出神:“徐氏的確不錯……”顧汐前些日子生病,還是她衣不解帶伺候的。他現在也不去羅姨娘那裡了,要不是在徐靜宜那裡,就是自己住前院。她爲四房做了這麼多,這也算是他的尊敬了。
顧德昭又說起顧瀾:“……明日姚家的人要過來,我先帶你去看看她吧,和她說幾句話。她聽說你要回來,幾日前就求着說要見你了,我看她現在也可憐。”
顧錦朝笑了笑,再怎麼說顧瀾也是在父親跟前長大的。身前長大的孩子,哪怕做得再過分了,也還有一些情面在。父親心裡應該很複雜……只是她對顧瀾已經沒有同情心了。
“那就去看看她吧。”顧錦朝站起身,“剛好我也給她帶了些補品回來。”
讓青蒲去取了人蔘、蟲草一類的東西過來。
顧德昭帶着錦朝去了東跨院。
他們從耳房旁邊的側門進去。天剛擦黑,後罩房已經點了燭火。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正坐在臺階上剝蕎麥,兩個穿粗布短衣的婆子在晾衣服。後罩房有點荒蕪,花圃裡敷衍般種了兩株杜鬆。
從側屋裡出來一個穿比甲戴銀手鐲的婆子,看到兩人過來,忙屈身行禮。笑着說:“四老爺、二小姐,可是過來看三小姐的?”
四老爺常過來,婆子卻是第一次看到顧錦朝。聽說就是嫁給陳閣老做續絃的那個小姐……她擡頭看了看,果然是人比花嬌,穿戴有身份又華貴。和屋子裡那個比起來可是天壤之別……
顧德昭點點頭,她便伸手請兩人往堂屋走:“……這邊請。”
堂屋很潮溼,供奉了一座燒瓷的觀音像,從堂屋開着的槅扇進去到了次間,錦朝纔看到躺在牀上的顧瀾。
她一瞬間竟然有點恍惚
。
顧瀾臉色蒼白,了無生趣。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好像一點都沒聽到有人進來了。
……她前世的最後,也是這樣的場景。
過了片刻,顧瀾才轉過頭來。她看到顧錦朝過來了,卻笑起來:“長姐過來啦,快,來坐吧。”
一直守在架子牀邊的小丫頭立刻去搬了杌子進來。
顧瀾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又對顧德昭說:“父親,您能先回避一下嗎?女兒想和長姐說話。”
顧德昭動了動嘴脣,臉上露出一種十分疲倦的表情。跨出門檻去了院子裡。
顧錦朝覺得她有點不對勁……她坐到了顧瀾身邊,沉默地看着她。
顧瀾穿着一件很素淨的褙子,手腕十分纖細,還套着只翡翠的玉鐲。那樣的顏色襯得她的手雪白無比,她的臉瘦得只有巴掌大,一雙眼睛顯得更是柔弱可憐,很病態的美。顧瀾也垂下眼看她,眸光慢慢向上,笑着說:“長姐,你看看我……我落魄成這樣了。你高不高興?母親死的時候……你說,以後我肯定不會好過的。你看我現在的樣子,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了……”
顧錦朝等她說完了,過了好久才問她:“你後悔嗎?”
顧瀾有些茫然:“後悔?你想說什麼事。”她搖了搖頭道,“我不後悔,不能嫁給姚文秀,我就要嫁給趙舉人的兒子。他兒子要是考上舉人了還好說,但沒考上呢?他們家裡就靠三百畝田產收租過日子,兩個三進的宅邸還是趙夫人的陪嫁……趙舉人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要跟着他過什麼日子?整天伺候他,相夫教子,等着他哪日中舉了我能跟着沾光不成?”
“長姐,你也知道的,貧賤夫妻百事哀
。連錢都沒有,還有什麼好日子呢……”
顧錦朝沒有說話。三百畝田產,兩個三進的宅子,雖然不算富庶,但肯定還是有盈餘的。顧瀾是從小嬌養的,打賞下人一出手都是好幾兩。怎麼知道一枚銅錢扳成兩半用的心酸呢。
顧瀾說着說着卻哭了起來,嘴脣都發抖了:“我只是想不到會有孩子而已……”
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她察覺到自己有孕的時候,先是驚喜,再是恐懼。
她當時想隱瞞的,瞞到嫁到姚家去,不是就一切都好了。但這種事怎麼瞞得住呢,馮氏本來都給她下藥想弄死她了,她再有了孩子,更是活不了了。馮氏把她關在小院的時候,派了婆子灌她紅花,她拼死咬緊牙關,卻還是嗆進去了……
馮氏就讓人一日三餐的灌她,再這麼喝下去,孩子肯定活不成了。
顧瀾捨不得,這是她的孩子!不能就這麼死了。
是人要殺她,她不反抗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當晚她就想好了對策,捂死了婆子,從側門逃出去。殺人的時候她也怕,手腳冰涼,死死按住婆子不敢放鬆,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終於還是讓她爭取到活命的機會了!
現在見到顧錦朝了,不就有活命的機會了。
她拉住錦朝的手,淚眼朦朧:“長姐,你沒當過母親,你不知道這種感覺……我只是想保他而已。這顧家裡的人,都恨不得這孩子死啊……”
當母親的感覺……她當年十月懷胎剩下陳玄麟,卻只親身教養過他幾個月,他不到一歲就接去了陳老夫人身邊撫養。麟兒哭着要來找她,抱着她不肯撒手,顧錦朝卻嫌他抓過糖後黏糊的小手抓髒了自己的裙子。等到麟兒越來越大,她後悔不及,孩子卻再也不和她親近了。
陳老夫人死後,麟兒就由陳玄青教養。他八歲的時候,顧錦朝偷偷去看過他,小小的年紀,一本正經,沒有爹孃陪伴的孩子總是格外早熟……
顧錦朝嘆了口氣:“你究竟想說什麼?鬧出這樣的事,你想給誰看?”
顧瀾搖搖頭:“不,長姐……人人都當我傻,鬧出這麼大的事讓風聲傳出去,即使姚家知道了也不會保孩子
。我是想等你回來啊,顧憐就要和姚文秀成親了,你肯定會回來的!”
顧瀾等她回來?她究竟想做什麼,難道她覺得自己會幫她?
顧錦朝輕聲道:“瀾姐兒,你要知道,我沒有落井下石已經對得起你了。”
顧瀾長嘆了口氣:“長姐,你始終還是有把柄在我手上的。”她看着窗外的杜松樹,繼續說,“你和陳玄青的事,我寫了封信記下來。你什麼時候去見過他,送了他什麼東西,一清二楚……我出事之後,馮氏遣散了伺候我的丫頭,我趁機讓木槿帶着信走了……我告訴她,要是我三個月之後還沒有派人去取,就讓她把信交到和陳家親近的人手上……當然,我也不能跟您說這人是誰。”
她笑了笑:“我也知道,憑我現在這個情況。就是想說給別人聽,也恐怕也連東跨院都出不了……你肯定不會放過我,畢竟這樣的醜事說出去了,你在陳家可就沒辦法呆了。事到如今,我只是想自己過得好……你幫我把孩子保下來,我就告訴你木槿逃到哪裡了,你自己把信拿回來……”
顧錦朝心裡一跳,擡頭看着顧瀾。
她和陳玄青的事……那是絕對不能透露出來的!何況她現在嫁給了陳彥允,這件事足以讓他身敗名裂。三爺要是知道她喜歡過自己的兒子,他會怎麼樣……顧錦朝藏在袖下的手握緊了。
她做過這樣的事,顧錦朝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人言可畏,沒做過的都能說成做過,何況她是真的做過!
顧錦朝只能讓自己的聲音儘量平淡:“你也是聰明,這些東西都算計好了……我幫你保住孩子可以,但是我也有條件。即便這個孩子活下來,也不可能是你教養。祖母肯定不會答應的。再說……那信可只有一封?要是你以後有無數的要求,我要怎麼辦?還不如就讓你把信放出來,雖然人言可畏,卻也沒有到成真的地步,我還應付得過來。”
她必須把態度放明確,強硬一些。不能讓顧瀾要挾住她。畢竟現在顧瀾肯定比她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