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引着她一直走到了院子裡,落寞的梧桐樹和倉促凋零的梔子花樹在寂寞的風中苟延殘喘着,沒有生的痕跡,沒有喜悅的呼吸,唯有蒼涼哀怨的搖擺着,如同在祈求誰的憐憫。 傅吟一把門推開,一股合歡花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母親最喜歡的花。 直到父親死後,傅吟一才從母親口中無意的聽到真相,原來她最討厭合歡花的味道,她對所有花都過敏,可是父親喜歡,於是她就堅持了一輩子。 母親死前指着的那個抽屜,裡面有四百元錢還有一封信。 母親早就知道自己身體要不行了,她從傅吟一走後就開始吐血,從幾天一次,到半天一次,再到最後一個月,半天十幾次。 她也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在埋怨責怪自己的女兒,竟然從來沒有理解過她,那雙死不瞑目睜大充血的瞳孔,成了傅吟一一生的噩夢。 母親去世後,傅吟一大病了一場,蔡奇忙前忙後的,上班回來還要做飯洗衣,傅吟一還是原樣,他卻瘦了好幾斤。 那天他興致勃勃的跑了回來,一進門就抱住正在擦地的傅吟一,冬天冷得他鼻涕雪霜一起凝固在臉上,傅吟一笑着推他,“快去洗把臉,別都蹭我身上了。” 蔡奇沒有理會她,只是把她的身子板正,定定的看着她。 “吟一,我們有好日子過了。” 傅吟一看他說得認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放下墩布,“什麼好日子?” 蔡奇張了張嘴,忽而意識到了什麼,然後小心翼翼的轉身把門關上,拉着傅吟一坐到牀上。 “東哥你知道麼?就是那個在道上很多人稱頌,也很多人投奔的東哥?” 傅吟一愣了一下,點點頭。 東哥是這座城市最大的老闆,乾的是那種生意,可是卻仁義,從不坑害百姓,據說他涉足黑白兩道,礙於他的勢力,白道上當官的也要買他幾分面子,他手下還養着不少的地頭蛇,專門在商人密佈的地方收租子,不管和他們有沒有關係,只要你有錢,就要分點出來。 不過老貧衚衕那兒的人都對東哥稱讚有加,因爲他從來不爲難那些擺地攤的可憐人,傳言有一次他手下的幾個弟兄拿了點蔬菜沒給錢,愣是讓東哥吩咐跺了一隻手,他的名氣就傳得更大了。 傅吟一不知道蔡奇爲什麼提起東哥,她皺着眉頭看着他,他臉上得意的表情讓她覺得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吟一,東哥看上我了。” 蔡奇的聲音帶着那種不可思議的顫抖和喘息,他沒有想到,一個在碼頭卸貨裝運的小夥計,還能走這樣的大運。 而傅吟一也是一愣,她抿脣注視着蔡奇,他的臉上是無限滿足和驚喜的神色,這種情緒讓傅吟一有些心慌。 “你怎麼想的?” “吟一,你說呢?東哥能看上我,帶着我掙錢,我當然會去,你難道想一輩子跟着我住在貧民窟麼?” “可是我不在乎啊,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可我要的不是!” 蔡奇近似怒吼的聲音讓傅吟一嚇了
一跳,她住了口,靜靜的看着他,他的眼睛深處有一抹悲憤的神情,他緊緊攥着拳,兩頰微微隆起的青筋讓他看上去真的有幾分陰冷殘酷的感覺。 “吟一,你去過碼頭麼,你看到過那兒做工的人麼?每天起早貪黑,要死要活的,可掙的錢還不夠養家餬口,我還這麼年輕,我自己怎麼受苦都行,可是我有你,我說過的,我一定讓你在北京,有屬於自己的家,而不是和我一輩子偎在貧民窟裡,連去廁所都要排隊!” 蔡奇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眶,他的肩膀顫抖起來,身子慢慢傾斜,傅吟一伸展雙臂,攬在他的背上,將他往懷裡拉。 “我不怕,最起碼現在我們都平安,在我母親去世後,我明白活着比什麼都強,哪怕你跟着東哥掙再多的錢,可是沒有命了,有什麼意義?東哥是什麼人,我清楚,用命去掙錢,我花的不踏實。” 蔡奇沒有說話,他的頭頂在傅吟一的胸前,她起伏的呼吸和他微微的顫抖融合在一起,那麼悲涼而渺茫。 “吟一,我不想活得這麼賤。哪怕死,我也要讓你好了,我才能瞑目,你知道麼,那天你哭着撲進我懷裡,我就立過誓,我蔡奇,餘下的歲月,都是爲你活着。” 此後經年,她爲了蔡奇曾經這句話,拋棄了太多美好寧靜的時光。 只因有這麼一個男人,爲她拼儘性命。 因爲完成工期才能得到薪資,蔡奇在碼頭做了最後五天卸貨工,東哥每天中午都派人去給他送飯,雞鴨魚肉,偶爾還有海蔘龍蝦。 蔡奇都不吃,只是偷偷藏進飯盒裡,帶回家給傅吟一。 而他就默默的坐在一旁,看着傅吟一狼吞虎嚥,然後寵溺的笑着,問她。 “好吃麼?” 傅吟一仰起臉,用力的點頭,夾起一個雞腿塞到蔡奇嘴裡,兩個人互相看着,然後哈哈大笑。 後來,蔡奇還是去了東哥那裡。 在城北的一個鬧市區,最顯眼的地方,是東哥的夜總會。 三層樓,一樓是歌舞廳,二樓是桑拿和洗浴,三樓是賓館,地下室是賭場。 蔡奇爲了報答東哥,沒日沒夜的加班,東哥也看得起他,讓他跟着夜總會看場子的大哥,巡視,收租子,平事。 蔡奇第一次把錢拿回家,鄭重其事的放在傅吟一的手裡,足足有兩萬塊。 這在當時,可是一個天文數字。 傅吟一驚訝的看着蔡奇,“哪兒的錢?” 蔡奇微笑不語,潔白的牙齒在春日暖陽的照耀下,顯得那麼美好俊朗。 “蔡奇!”傅吟一急了,把錢扔到牀上,狠狠的搖着他的手臂。 “不明不白的錢你不能要!現在法律那麼嚴謹,任誰也鑽不了空子的!” 蔡奇忽然笑得更明朗,他伸出手環住傅吟一的身子,“吟一,你放心,我跟着東哥,他不會讓我倒下的。” 他說着話聽見傅吟一的一聲嘆息,“我只要你平安,明白麼。” 她瘦了。 蔡奇閉上眼,聞着來自她發間的,薄荷蘭花的香味,覺得一切都像夢一樣。 記得初見傅吟一時,她
十六歲,明豔年華,食指纖細潔白如玉,她的臉有淺淺的嬰兒肥,站在白雪之下,天地銀裝素裹,她拿着兩角錢,放在自己的草筐裡,聲音甜美動聽。 “我要一個烤白薯。” 那時她沒有這麼瘦,不會柔弱到一個懷抱就能將她包裹住。 蔡奇沒有告訴傅吟一,自己曾經在一個雨天帶着貢品偷偷跑到郊外她母親的墳前,他跪在那兒發誓,說要給她的女兒最幸福的未來,哪怕再久,至少他也要讓吟一過上好日子。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漫天都是灰濛濛的壓抑,整個世界都在風雨中呼嘯。 蔡奇去碼頭做工的那幾個月,他覺得世界都是令他絕望的黑暗,根本看不到一點希望,如果不是東哥把他帶到了夜總會,自己也許一輩子都完不成那個承諾。 所以,蔡奇咬着牙往前走,哪怕前面就是深淵,是萬劫不復的地獄,但是他爲了傅吟一,粉身碎骨都心甘情願。 2002年,南通市的販毒金三角被剿滅,黑勢力一夜間瓦解崩塌,販毒集團一百三十七人落網,繳獲各種毒品三千斤,槍械彈藥十五箱,是建國以來破獲的最大惡性販毒案件。 這次剿滅計劃足足牽連了大半個南方。有兩個集團頭目流竄到了北京,就藏匿在最喧囂的鬧市地區。 傅吟一在院子裡晾衣服,聽見門口路過的兩個人津津有味的唸叨着,然後心裡咯噔一聲,手一鬆,衣服全掉在了地上。 在對面石堆上洗衣服的嬸子看見了,急忙跑過來,拉着傅吟一的手,聲音跟關切。 “咋了丫頭,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傅吟一顫着一雙手,緊緊抓住衣服的下襬,眼睛裡汪汪的水汽。 提心吊膽的日子過多了,竟然也都麻木了。 傅吟一十八歲生日那天,蔡奇從金店給她買了一個鑽戒,四千多塊錢,紅色的絲絨小盒,上面還配了一條淺藍色的絲帶。 傅吟一緊緊握着,她心裡覺得好看極了,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收到所謂奢侈的生日禮物,而且還這麼珍貴。 在此之前,她的家境很窘迫。 所以傅吟一從小就明白,自己什麼也不能要,因爲買不起,說了反而讓父母難受。 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做了外圍女,她經常買些好吃好看的回來,可是傅吟一和她賭氣,連看也不看一眼。 後來傅吟一躺在病牀上,和唯一的閨蜜回憶過去時,總是說,我這一輩子,這麼短暫,除了蔡奇那枚鑽戒,我什麼也沒有。 因此當蔡奇那天把禮物放到傅吟一的手上,她幾乎感動得泣不成聲,不是爲了一枚戒指的價值,而是因爲他是惟一一個,讓自己覺得活着很美好的人。 蔡奇見她哭了有點慌神,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磕磕巴巴的問她還想要什麼,傅吟一搖頭,說我什麼也不要,只想要你在我身邊,是窮是富平安就好。 蔡奇把她摟在懷裡,他總覺得他們像是亡命天涯一樣,那種相依爲命的悲壯如同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包含了他們少年時代全部的愛恨情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