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的童年, 自有記憶初始,便是在不見天光的幽暗和囚禁中度過,不渴不餓, 渾渾沌沌, 一片寂靜無聲中, 只有他自己。
他就像夜海上的浮漚一樣, 雖有其形, 沒有生命,隨波逐流,無法自主, 直到滄巽出現,將他從虛空中解放, 猶如海平線上朝日初升的光照亮了他, 如此燦爛奪目, 讓他想要流淚。
從此他的生命一分爲二,光與暗界限分明, 被囚禁在斷崖山洞上的日子一去不返,眼前展開的是一望無垠的美好歲月。滄巽給了他一個金色的童年,他像追逐太陽的幼鳥,在溫暖中翱翔,做着日夜不歇的美夢。
夔抱着滄巽柔韌的腰, 啄吻滄巽肩頭, 那裡光潤如玉, 令夔迷戀不已。
“你要小心青冥洛君, ”滄巽慵懶的聲音拉回了夔的思緒, “他自稱是你父親太峰考的好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畢竟當年,方壺山山神太峰考的名氣比他大多了,很多人都覺得仙首之位是太峰考的,所以支持他,如今……呵,這批人怕是被青冥洛君害死了罷,說不定太峰考的隕落,和他脫不了干係,什麼至交好友,你別被他騙了。”
滄巽的語氣嘲諷,顯然對青冥洛君絲毫沒有好感。
和青冥洛君接觸下來,夔覺得洛君不似奸佞之輩,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對除滄巽以外的人多點堤防總沒錯。
不過,因滄巽談到了自己父親,夔問:“你認識太峰考?”
滄巽漫不經心:“不算認識,我還小的時候,他就隕落了,我聽儺顓說起過……他對太峰考評價很高,說是能和他一戰的對手。”
夔目光有些遊離,他不喜歡聽滄巽提到儺顓。
儺顓就像橫貫在他和滄巽之間的一道藩籬,不會造成太大障礙,卻時不時需要費力氣翻越,實在讓夔膈應,偏生他又沒法斬斷滄巽和儺顓之間的聯繫——如同滄巽少女時期陪伴他長大,儺顓也曾像哥哥一樣撫養滄巽長大成人。
將這些不愉快的念頭趕出腦海,夔忽然想起了什麼,問:“五蘊呢?”
滄巽翹起嘴角:“你爲了他跟我鬧彆扭,我把他暫時丟在赤水宮了,開心麼?”
夔忍不住笑了起來,十分輕鬆愜意,頗有種“我贏了”的感覺。
滄巽嘆道:“你啊……明明都長大了,還跟小孩子計較。”
她本來想讓五蘊陪伴夔度過自己不在的時日,誰知這兩人天生不對盤,動不動就掐起來,五蘊特別擅長撒嬌和告狀,夔又是自己的心頭肉,兩邊都捨不得偏心,只好把他們隔離開。
明明五蘊身上有來自夔的精血,按理說,就跟夔兒子差不多。
滄巽捏住夔的下巴,警告道:“總之,不準再接近青冥洛君他們。”
夔順勢吻住她,開始新一輪攻城掠地。
……
這次相聚了一個多月後,滄巽暫離了無名島,回了赤水宮。
她見到儺顓時並沒閒聊,神情專注而肅穆,直奔主題:“我想通了,就按你說的來,分割我的法力。”
儺顓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會答應的。”
他款款起身,牽起滄巽的手,帶她來到赤水宮深處一間密室,幽暗無光的房間裡,矗立了一面鏡子,正面銀亮如月光,背面刻滿了短折線加小圓點組成的鎏金紋路,奇異非凡。
大衍鏡,傳說中衍化萬物、具有大圓鏡智的神算之鏡,據稱其能存真去僞,窮通宇宙,卜算範圍上至碧落下至幽冥,乃神造之物。
此時,鏡面發出的銀光徐徐波動着,一波又一波地反射到滄巽和儺顓的身上,使得他們彷彿置身於鮫珠照明的海底。
“太峰夔這次有說我壞話嗎?”儺顓好整以暇道。
滄巽乾巴巴地說:“從來沒有。”
儺顓笑了笑:“滄巽,衍鏡預言你註定會死在他手裡,接觸越頻繁,這個結果來得越快,我反正勸過你了,對他開誠公佈,把這個預言告訴他……讓他自己決定你們之間的未來。既然你不願意,採取了我提議的折衷方案,將來萬一出岔子,希望你不要怪我。”
滄巽轉過臉盯着儺顓:“你不會害我的,對不對?”
儺顓溫柔地說:“滄巽,我不可能傷害你。”
滄巽:“那就好,把我的力量分割成幾份,是你提的主意,具體你來操作。”
在夔不知道的時候,儺顓提出了將滄巽法力一分爲三,削弱本體魔格力量,用以避禍。因爲根據大衍鏡提示,滄巽最後之所以隕落,是因爲她魔格太強大的緣故。
滄巽心情不好,儺顓的話提醒了她,讓她第無數次意識到,自己害怕的是夔得知了真相後,會主動離開她。
萬一夔信了那什麼鬼預言,認爲只要遠離滄巽,滄巽就不會死,哪怕彼此再痛苦……說不定夔會單方面決定再也不要見到滄巽。
滄巽如此愛夔,接受不了這個可能。
根據大衍鏡預言加上儺顓的推測,滄巽的降世,太過逆天,觸犯了冥冥中某些東西。而夔,就是滄巽的剋星。
儺顓嘗試過通過大衍鏡卜算夔這個人,大衍鏡卻差點碎裂。由此,儺顓更加篤定了自己的判斷。
假如滄巽的力量被削弱,或許便能解開這場註定的死局。
“我們得將你的力量分門別類地放好,”儺顓的口吻好像在談論怎麼收拾屋子,“滅之法,識之法,盾之法,一共三樣,容器是現成的,你小時候每次境界上升,都會留下點心骨。”
心骨二字,不具有字面意思,僅僅是用以稱呼方便,更像一種能量結晶。
滄巽上前一步,注視着大衍鏡中自己的倒影,銀綠色和水藍色的光打在她臉上,那張臉忽然間幽幻非凡,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儺顓:“力量被剝離後,你會進入一段時間的虛弱期,不要擔心,你到時候就在赤水宮休養,我會保護你。”
商議完畢後,他們回到儺顓平時常待的寢宮。
遠處噠噠噠的蹄子聲響起,五蘊獸連呼帶喘地撲進了滄巽懷裡,變作個可愛的小娃娃,一頭毛茸茸的灰白卷發,巴着滄巽衣襟不放。
另外一個小孩子也跑了過來,揪住了儺顓的衣袖,他全身都是白色的,連眼眸和睫毛都是,脖子上纏着一條未化形的小黑蛇。
小孩子用控訴的眼神盯着五蘊獸,想告狀,卻迫於滄巽的緣故,訥訥無言。
五蘊一扭頭,根本不理他,滄巽無可奈何地捏了把五蘊的屁股:“你怎麼欺負人家無穀了?”
五蘊裝沒聽見。
儺顓拍了拍無穀的腦袋,權作安撫,隨後讓宮人將他牽走,去書房學習。無穀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他脖子上的小黑蛇也眼睜睜地望着儺顓,活像一對小可憐。
滄巽訓斥五蘊:“你再這麼不像話,我就不喜歡你了。”
這話讓五蘊緊張了起來,撒嬌似的不住在滄巽身上磨蹭。
儺顓:“你真把五蘊當兒子養了。”
滄巽道:“他是我和夔的兒子啊!你不是也收養了無穀嗎,小孩子挺有意思的。”
儺顓微笑:“無穀不能算我的孩子,他以後會是我的得力助手。”
·
一個晴朗的午後。
夔坐在沙洲上,海風拂過他的長髮,髮尾水藻似的拂動,光潔的額頭露了出來,襯托出鮮明俊美的五官。
他眺望着海平線,眼睛半眯着,沐浴在流動的風和陽光中。
海平線盡頭,視野所能達到的極限,夔看見了連亙不絕的金色山脈,那是比小華山還高的雪峰,隸屬於其他海洲。
自從去了蓬萊洲,夔對外界的好奇心越來越濃。
他想遊歷崑崙墟,不想只待在無名島上,無名島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爛熟於心了。
這會滄巽不在,出去個短短几天,應當沒有問題。
夔打定了主意,準備了行囊——其實也就是一枚能盛放各種什物的碧玉葫蘆佩,名爲大瓠之種。他穿上一襲低調的褐布短打,軟皮革淺口靴,紮了個鬆鬆的馬尾,打扮得像個流浪的獵人。
接着夔一個縱身,張開羽翼,御空疾行,來到萬里之外。
這次去哪兒呢?
過了會兒,夔降落在地,拿出包裹裡的地圖翻閱,想選個距離最近的小國度。
“我終於守到你了!”一聲長嘯響起,什麼巨大的東西砸到了大地上,激起一大片塵土。
夔咳嗽了半天,纔看清原來是一條頗爲眼熟的銀色小龍。
那頭龍興奮地躥了過來,一秒化身公子聿。
公子聿自打上次和夔分開後,一直盼着再遇到他,守株待兔了半天,終於等到了夔出現。
“你跟蹤我?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夔色變。
“說來話長!你跟我來。”公子聿不顧夔滿臉戒備,十分自來熟地拉了他就跑。
他們找了個陰涼的山洞,公子聿在外面佈置了隔絕探聽的陣法。他腰上別了個東西,是夔上次被纏着隨手給他的匕首。
此時,夔盯着公子聿,眼神裡寫着不信任。
公子聿有點受傷,提高聲音說:“我揹着我爹出來給你通風報信,他派了手下玄牝仙跟蹤你,發現了你和那個無明魔子住在一起,玄牝仙說你們是情人……你真的和那大魔頭有染?”
最後一句公子聿問得很急切。
夔吃了一驚,臉色沉峻,如山雨欲來。他腦海中涌現各種紛雜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