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站在臥室窗前,她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臥室裡,逃避夔。
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突如其來涌入大腦的回憶,它們鮮活猶如昨日發生,她更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
活了大半輩子,當了十年天師,命運卻告訴她,你前世是魔。
更遑論那段回憶中,佔據主要篇幅的是她和夔複雜又深入靈魂的關係。她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導致自己變成了凡人,而夔還是他本人。
初夏,天氣晴朗,西邊綿亙一線,出現了金邊勾勒出的隱隱雪山輪廓。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望着西嶺雪山,渚巽想起了夢中的崑崙墟勝景,小華山、瑹琈宮……雪中有豔若珊瑚的琅玕果,盛放的明黃梅花,全部上她親手栽種。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金紅輝映,襯得冰雪益發潔白。
一幕幕在她眼前歷歷分明,以至於她醒來十分恍惚,懷疑眼前的一生才爲虛幻,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砰!渚巽把腦袋撞在窗玻璃上,無措盯着那裡……玻璃上倒映出的人究竟是誰?
她看到瞳孔深處,搖搖曳曳有一豆人影,紅眸天姿,在對現在的她微笑。
——滄巽,無明魔子,清泠淵之主。
那麼逍遙,那麼強大而自由。
滄巽……
渚巽反覆咀嚼這兩個字,頭皮發麻的感覺蔓延上來,這個名字彷彿具有強大的念力,如同某種密咒真言。
滄巽其人,那麼遙遠,那麼熟悉,就像她立於如鏡水面之上,下方那個幽微的倒影。
天師,魔。智慧,無明。硬幣的正反面。一體兩位,相生相剋,共同存亡。
渚巽閉上眼,感受滅之心骨在體內悄然復甦,無聲運轉,她已洞悉該如何使用它,她體內原本的天師靈源,反而退居其次,爲滅之心骨讓出了丹田中心的位置。
渚巽忽然明白,爲何夔會對自己告白。
夔要的不是天師渚巽,他執着的始終是滄巽,讓他魂牽夢縈百世不忘的那個人。
渚巽想起來,夔曾經提過一個假設,說假如她並非凡人云雲。如果夔早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那麼一切就能說通了。
但渚巽並不生氣,恰恰相反,她內心欣喜無比。
夔沒有忘記她,一直在尋找她,中間經歷了什麼,她無法想象。
渚巽再次意識到,自己能這麼發自內心地思考,說明自己已經是滄巽了,她做回了第一世的自己。
渚巽想通後,現在既盼望看到夔,又害怕看到夔,遲遲不敢打開臥室門。
她深呼吸了幾次,慢慢讓自己冷靜。
她等下見到夔,該說什麼?好久不見,你還好嗎?不不不,太蠢了!她得找個不刻意的辦法,畢竟,他們兩人都恢復了關鍵的記憶,這纔算是他們真正的重逢。
渚巽想到快抓狂,最後放棄,她聽了聽臥室門外的動靜。
沒有動靜,夔應該還在客廳等她。
渚巽鬆了口氣,決定先做一些轉移注意力的事,比如記錄回憶中有用的信息。
她拿過筆記本電腦,強迫自己打字,讓內心的激動與混亂逐漸歸於平靜。
渚巽一邊打字,一邊浮想聯翩。
崑崙墟和十萬深淵,都真實存在過。和那個窮極燦爛的大世界相比,此間凡世是多麼渺小……假使人看到了海,便會明白,小水窪裡微生物之間的物競天擇,原本就沒必要去考量。
她心境忽然豁達,不停地敲擊鍵盤,繼而停下,因她想起了始魔儺顓。
有了滄巽的記憶,渚巽很難像之前單純身爲天師時,抽離式地將儺顓看作一個敵人。
儺顓對她而言,是很重要的故人,就像滄巽養大了小時候的夔一樣,儺顓也是這樣親自將滄巽帶大的。
如今儺顓降臨現世,籌劃佈局,渚巽不知道他目的何在。她能想到的問題太多了,譬如儺顓爲什麼不在崑崙墟?莫非崑崙墟真的已經連同十萬深淵一起灰飛煙滅?
另外,儺顓似乎有收集癖?最開始是氣運之精,然後是滅之心骨,雖說心骨回到了渚巽體內,儺顓卻聽之任之,步步爲營,下一招,將在哪裡落下棋子?
渚巽流露出複雜之色,她吸納了滅之心骨,儺顓一定發現了她正是滄巽本人,何況儺顓還認出了夔。他既然知道自己是滄巽,爲什麼不來找自己?
不,現在不來找自己最好,否則情況更會複雜化。儺顓與夔之間,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
倘若夢境沒有戛然而止就好了,渚巽感到還有太多的謎未解開,令她如墜五里霧中。
·
當夢中信息記錄整理完畢後,已是下午五點過。
渚巽深吸口氣,終究還是要面對夔。她打開房門,走了出去,不出所料,夔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一直在等她。
兩人目光交接,渚巽剎那動容。
夔強悍完美,凡人永遠無法通過進化達成。和夢境中一樣,他是崑崙墟出生的神之子,秉承北溟之鯤與方壺山神的血脈,是真正的仙皇人選。
他坐在渚巽的客廳裡,一時間,兩段不同時空的歲月發生了奇異的交錯融合,顯得那麼虛幻,又栩栩如生般真實。
渚巽走向夔,一步一步踏碎錯亂交融的時空。
當夔向她微笑,她的心臟強勁搏動,從未如此鮮活,彷彿有一股清泉從心底流出,活泛了整個靈魂。他們的相遇並非造物主擲骰子的偶然。
渚巽想起了薩羅西的詩——
我是一座孤島,處在相思之水裡。
一千零一面鏡子,轉映着你的容顏。
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夔站了起來,目光鬆懈溫柔,隱約有幾分沉鬱。他等着渚巽的裁決,面對渚巽,他永不設防。
渚巽走過去,抱住了夔。
夔擡起渚巽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們的吻繾綣到了微疼的地步,脣齒相依,呼吸綿軟,夢中的感覺成爲真實的當下。
“我讓你等太久了。”渚巽以滄巽的口吻由衷道,她無法想象夔揹負的孤寂是何等深重,像一道沒有盡頭的影子在他身後拉長。
夔回答的聲音微不可聞,渚巽聽清後,頓時喉嚨發堵。
“來做吧。”夔低聲說。
他一把抱起渚巽去了臥室,渚巽主動解開了夔襯衫的扣子,手指有些發抖,夔專注凝視渚巽,那張臉平日是十足的冷峻禁慾,此刻寫滿了深沉滾燙的侵略和佔有。
釦子終於全部解開,夔現出上半身,他主動把襯衫揉成一團扔到地板上,示意渚巽繼續替他脫褲子。
渚巽滿臉通紅,低頭弄他的拉鍊。
她慌亂地一擡頭,不敢看下面,卻看到近處夔微微滾動的喉結,和鋒利的鎖骨。
渚巽眼前不由出現了夢中的場景,溫泉水,英俊如天人的青年,熾烈的熱吻,愛意開始鼓譟,像春晨的海風。
夔的雙眸晦暗不明,握住渚巽的手,一一吻她指尖和指縫,他半垂的眼,抿緊的脣,俊美如斯,大抵成神。他凝視着渚巽的目光,交織着隱忍與放縱,保護和掠奪。
渚巽溺斃在他的雙眸中,好似遊進了瑤池的凡魚,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歲何方。
不知不覺他們轉移到了臥室,渚巽發現自己坐在夔身上,她能感受到夔的脈搏和心跳,像在駿馬上馳騁,在大船上顛簸。
幽谷中的山椿開出了第一朵恬靜之蕊,久旱百年的野土迎來龍神布雨,終日苦役的罪囚被一朝永釋,曠絕的藝術品完成了最後工件的嵌合,所有甜苦的滿足,瞬間交融出了洪水猛獸。
一場歡好,持續到了凌晨。
半夜時候,渚巽熱醒了,她朦朦朧朧的,感到後背貼着夔結實優美的胸膛,夔就像個大火爐,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火熱,夔的雙臂從後面抱住她,渚巽靠在夔強健的胸膛上,好像披上了天然的鎧甲,十分安全……然而還是太熱。
渚巽動了下,試圖拉開距離,夔察覺到了,低頭啄吻渚巽的肩膀,眼神漸漸清明,佔有者姿態不容置疑。炙熱的呼吸一蓬一蓬打在裸露的肌膚上,暗潮洶涌,渚巽開始戰慄。夔雙手不安分地彈動出另一篇樂章,又開始了。
夜半時分的任何響動都彷彿放大了十倍,渚巽聽見自己的聲音,羞恥心終於回來,她將臉埋在枕頭裡,汗水打溼了黑髮,被夔用修長手指撥開,她任由夔溫柔激昂地開墾進攻,卸下了最後一點自尊,隨波起伏,潰不成軍。
她的世界墜入了愛河,有一羣蝴蝶和白鴿,在她心裡翩翩起舞,她的心已然坐上雲霄飛車,再也回不到昨天。
·
第二天中午醒過來的時候,渚巽才發現荒唐有代價。
她現在腰痠,腿有些合不攏,嗓子啞,腳趾頭都不想動。夔簡直是個打樁機,節奏卻很快,力道滿滿,渚巽第一次根本吃不消。
渚巽想起了夔近在咫尺的喘息,放鬆肆意,性感到了極點,明明平時那麼冷峻淡定,卻只在這樣的私密時光,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本性。渚巽耳膜被衝擊得又熱又軟,神智像一塊浮木,不斷沉湎又拼命掙脫。
她恍惚回神,聽見了夔走進臥室的腳步聲,連忙縮進被窩假寐,隨後,渚巽聽見清脆的玻璃碰木頭響,一杯水放到了她的牀頭。
“我知道你醒了。”夔的笑聲裡有一絲使壞。
渚巽面紅耳赤,裝不下去了,支棱着一頭亂髮,慢騰騰爬出被窩,不看夔,拿起水杯一口氣喝完。夔坐在了牀邊,好整以暇望着她,露出微笑,視線在渚巽身上流淌。
她脖子、胸口布滿紅色瘀痕,是愛慾的印記,夔眼神遊移不定,暗中起了簇簇火苗。
渚巽注意到他的眼神,身上一陣發麻,心驚膽戰道:“你……看什麼看,不準看。”
夔微笑:“你人是我的,我還看不得了?放心,早上不會對你做什麼。”
渚巽面子薄,聞言別過臉去,發現夔的地鋪不見了,兩人之間原先的屏風也被撤掉。
渚巽:“……你的地鋪呢。”
夔:“不需要。”
好吧,兩人都這樣了,以後勢必會睡一張牀。
渚巽忽然想到了什麼:“我現在不是滄巽的樣子,你不介意?”
夔說:“你就是你。”
無論經歷多少次輪迴,對夔而言,渚巽和滄巽始終是同一個人,名字僅僅是個名號而已,容貌也無關緊要。
渚巽展顏而笑。
“可惜夢沒有做完,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我是怎麼來到人間的?好多事想不起來……”渚巽邊說邊揉太陽穴。
夔目光微沉。
渚巽曾被滅之心骨中滄巽的殘留記憶佔據神識,一度表現出對夔的強烈憎恨,那股憎恨的原因,根據渚巽當時的言行,是來自於夔的背叛。
夔寧願死了,也不願背叛或者傷害滄巽一分一毫,至於當時滄巽的意識爲什麼那樣認爲,想必和夢境未完的後續有關。一種不好的預感瀰漫心頭。
我要先想起所有真相,夔心想。
這麼一晃神,夔發現渚巽已經去了浴室,步伐很是不穩,他想上去扶着,渚巽卻堅決不要,推他出了浴室,把門鎖上,於是夔錯失了和渚巽共浴的機會。
夔笑了笑,轉身去廚房準備早飯。渚巽也到廚房,一擡頭,夔做飯的背影完全擊中她消失已久的少女心。
渚巽紅着臉,從後面環抱住夔的腰,夔自然攬過她,親了親額頭,兩人正拉拉扯扯一起做早飯,手機炸響,張白鈞打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