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和夔沒有迴天監會招待所, 張白鈞也沒有,他們在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集合——西府鷲隱寺。
鷲隱寺藏在飛來峰下,有青峰, 巖洞, 寒泉, 雲林, 蒼苔, 一進去,便爲一種日色冷青松的氛圍所籠罩,與渚巽熟悉的青山有異曲同工之妙。
夜晚, 寺院極其靜謐,但並不幽暗, 暖紅的燈火點綴了各處殿內, 照亮了金黃油潤的佛像, 一派通明安詳。
在方丈樓,一位名叫慧覺法師的僧人, 讓小沙彌給渚巽他們端來清茶。
張白鈞連忙起身道謝,正色道:“方丈肯幫忙,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他難得拽這些文縐縐的句法,渚巽低頭忍笑。
慧覺法師擺了擺手,笑道:“我既然是春水生的師叔, 他的朋友, 自然該幫忙, 不過, 你們背來的那個小朋友, 眼下不要緊吧?”
渚巽適時接過話頭:“多虧了您肯出借一點人力,我的助手才能順利將他和設備一起運到鷲隱寺來。”
慧覺法師笑了笑, 一臉無辜道:“人力?那是什麼,我不知道。”
他說完,老頑童似的眨眨眼,表情慧黠。張白鈞哈哈大笑。
在方丈樓的一個房間裡,百里未邈躺在牀上,身體依然和維繫他生命的設備連接在一起。他原先所在的醫院肯定已經亂成一團了,院方九成報了警。
不過,夔做事滴水不漏,監控電子眼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院方大概會以爲見了鬼,最後天監會會出面,老陳又要辛苦一番了。
龐乘……不,肓夢也不會動用警力追查他們,他肯定怕百里未邈有個萬一。
龐乘和百里未邈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故事,渚巽有點好奇。
一個心性殘酷、對奪取人命毫不在意的魔,爲何會這樣重視百里未邈這樣孱弱而無法迴應任何人的植物人?當然,這個問題和渚巽的目的比起來很次要。
爲了拿回識之法,渚巽採取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用百里未邈要挾肓夢,看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渚巽站在百里未邈牀尾,盯着他的睡容,低聲道:“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呢,肓夢。”
夔走了進來,站到了渚巽旁邊,渚巽對他一笑:“累了吧。”
夔說:“有一事我不明白。”
“什麼?”
“百里未邈的生魂,爲什麼那麼強大。”
渚巽思索:“一定是肓夢借給他的力量。”
夔:“肓夢爲什麼不暗中殺了那些人,而是弄得大張旗鼓?”
渚巽:“他想故意引我出來,記得嗎,當初,是龐乘指名要錦城天監會的人來處理,定先生一定會讓我和張白鈞去,恐怕他早就調查好了,計劃搶走我身上的滅之心骨。”
夔:“他重視百里未邈,爲何百里未邈的身邊毫無防護?我們這麼容易就將百里未邈作爲人質,肓夢不可能考慮到這樣的情況。”
他的話切中了渚巽心中的隱憂。
渚巽皺眉:“其實這點我也不是很明白。難道……他連這步都算計到了?”
她不由地毛骨悚然,若是這樣,肓夢的心機也太可怕,他們這邊走一步棋,肓夢已經想到了後面十步。
夔:“所以我擔心這是一個陷阱。”
渚巽聽了,拿出懷錶:“那讓我再看看百里未邈的情況。”
懷錶內嵌的鏡中,一片漆黑,映照不出周圍的景象,和上次在百里未邈的病房時情況一樣,
明明房間裡燈火通明,鏡子中卻是截然相反的情景,在醫院裡就罷了,這裡是佛寺聖地,竟然也不例外,還真讓渚巽有些發怵。
渚巽:“看來還有很多謎團,以後等肓夢自己告訴我們,先讓百里未邈休息吧。”
夔點了點頭,渚巽和他向門口走去。
第二次,彷彿心有所感,渚巽回頭看了一眼。
如同應驗她的第六感一樣,百里未邈坐了起來,直直地望着渚巽!
“夔——”渚巽大喊。
夔迴轉身,這次他也看到了,立刻擋在渚巽身前。
渚巽倒抽一口冷氣。一個植物人,剛纔還好好地躺着,你背轉身後,看到的下一個畫面卻是他坐起來盯着你,這要是普通人,非嚇破膽不可,不亞於守靈人當晚撞見棺材裡的人死而復生。
“同樣的把戲不要玩第二次!”渚巽怒吼道,她真是受夠了。
渚巽大步上前,離坐起來的百里未邈只有兩臂距離了,百里未邈的眼神直勾勾的,卻沒有任何人類的情緒,叫渚巽背上發毛。
她朝百里未邈扔了道靈力,百里未邈什麼反應也沒有。
渚巽和百里未邈對峙了片刻。
突然間,百里未邈的動作發生了變化!他緩緩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掌心朝上,好像要渚巽來拉他似的。
那情形可謂非常詭異。
夔沉聲道:“不要碰他!我們先出去。”
“等一下。”渚巽忽然想到了什麼,再次掏出了懷錶,用鍾鏡星盤去照百里未邈。
“快看!”渚巽大驚,在鏡子中百里未邈的位置,是一扇發光的門。
鏡中其他空間依然黢黑不見五指,而那扇門卻如同火歐泊一樣明亮輝煌,散發出鳳凰涅槃似的耀目橘紅色調,光彩變幻,宛如通往天堂。
“這到底是……”驚呆了的渚巽喃喃道。
她看了看鏡子,又看了看做邀請姿勢的百里未邈。
渚巽對夔說:“我要試試。”
“不行!”夔強硬拒絕,並且按着渚巽肩膀,將她推到了身後。
渚巽順勢一個拉拽,將夔抱住。
夔:“……”
渚巽踮起腳低聲說:“你剛纔問,爲什麼肓夢沒有對百里未邈採取任何保護措施?我知道答案,他根本不怕我們將百里未邈帶走,百里未邈不是人質,而是條件,恐怕想拿回識之法,就必須通過百里未邈這一環,如果我們不嘗試,絕對拿不回識之法。”
夔眉頭皺了又鬆開,嘆氣道:“好吧,我陪你。”
渚巽蜻蜓點水一般吻了吻他的嘴脣,轉向百里未邈。
“夔,準備好了麼。”
“嗯。”
渚巽牽着夔,一步上前握住了百里未邈的手。
一股巨大的能量波動海嘯般席捲了整座鷲隱寺!
張白鈞連同慧覺法師被震翻在地,寺鐘也被震響了,渾厚悠遠,驚醒了無數寺僧。
張白鈞爬起來就衝進了房間,百里未邈仍然躺在牀上,渚巽和夔昏迷在了地上。
張白鈞立刻叫來人手,幫忙將渚巽和夔擡到另一個房間,儘管兩人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或損傷,卻怎麼也叫不醒。
慧覺法師親自來查看,他檢查了一番渚巽和夔,發現他們的呼吸變得十分微細。慧覺法師取出本命法寶,一隻紫金鉢盂,凝神釋放靈力,罩向渚巽他們。
過了一會兒,慧覺法師容色嚴肅地對張白鈞說:“他們的魂魄處於深眠狀態,但和我們不在一個位面。”
“什麼意思?”
“他們的魂魄很可能在某種強大力量締造的夢域。”
張白鈞:“……”
慧覺法師:“恐怕是那個百里未邈身上有什麼玄機,他們一不小心,着了道,強行喚醒有危險,只有看他們造化,看看能不能自己醒了。”
鬧鐘聲一下子令渚巽睜開眼。
她猛地從牀上跳了起來,發現自己在公寓裡,牀、窗戶、衣櫥,還有光照,一切都那麼熟悉,給人以安全感,她還打了個噴嚏。
但記憶告訴渚巽,不管周圍的景象看上去多麼真實細膩,她已然身在一個遠離真正現實的地方。
而且,夔不在她身邊。
渚巽衝出臥室,果然,整個公寓除了她沒有別人,經過浴室時,她看到了鏡中倒影,見鬼似的大叫出聲,然後奔到了鏡子前!
她現在是滄巽的模樣!
和夔一樣,滄巽也是難以用任何語言形容、好看到離譜的天人之姿,並且渚巽發現自己的雙眸還是赤紅色!這證明她現在是無明之魔!
鏡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回望着渚巽,慢慢地露出一個邪氣笑容。
渚巽忽然停止傻笑。不對……她怎麼會突然恢復真身呢,這裡果然不是現實世界吧。
渚巽在家裡亂走了一圈,最後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腦袋放空了一會兒,太真實了,比她經歷過的任何一個幻境都要真實。
突然,一個恐怖的想法悄然降臨。
……會不會,現在纔是大夢初醒,而過去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怎麼可能啊!”渚巽扶額,身體陡然前傾。
她看到茶几上擺着一張皺巴巴的印刷傳單一樣的東西,最觸目的是正中的大頭照,分明就是她自己。
渚巽嚇了一大跳,連忙把傳單抓來。
“通緝……無明之魔……特徵,操縱人心,食人魂魄,危險級別爲災難級,關於其行蹤,有線索者請速速聯繫天監會雲蜀分會外勤局,可獲最高懸賞金額xxxxxx。”
渚巽陷入安靜,末了,她爆發般拖長音調:“誒???”
彷彿爲了證明這張在渚巽看來顛覆三觀的通緝令是真的,她在家裡發現了一本詳細記載了她每次狩獵人魂經過以及戰利品的手帳,每篇記錄都十分詳細,看得渚巽頭皮發涼,以前她身爲天師的那些證物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與她身爲魔的身份相關的物品,譬如一大罐幻化丹,還有許多張精細的□□,各種□□、假護照、鈔票、信用卡……
她的手機中,聯繫人都是些她不認識的代號,應該是爲了不暴露那些妖魔鬼怪朋友,沒有標註他們的真名,相冊裡還存着許多和妖魔同類聚會狂歡的照片,那叫一個放浪形骸。
渚巽不忍目睹地將臉埋在了雙手中,做了個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