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生髮瘋了, 他撞擊結界,不管不顧,手腳都有了淤青, 最後狼狽摔倒, 失去力氣, 趴在地上, 死死瞪着唐正則, 淚水從睚眥欲裂的眼中滾落。
唐正則居高臨下地看着春水生。
他身後,那第一個人提着低溫箱走出來,臉上仍然帶着笑容。
在春水生眼裡, 這個面貌普通的人等同於惡魔。他師父的心臟,正裝在那個藍白相間的低溫箱中。
殘酷的剖心場景, 烙印進他的腦海, 將以噩夢的形式, 夜夜來襲。
“不要搞得這麼戲劇化嘛,跟你小師兄解釋清楚。”那人對唐正則說。
唐正則回道:“沒必要, 反正我馬上走了。”
“那我等你一起?”那人說。
唐正則搖頭:“不,你先走,這樣保險些。”
那人接受了他的提議,從衣帽架上拿下雨衣穿上,看向地上的春水生, 禮貌地擡了下雨衣帽檐, 隨即踏出房門, 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春水生極度虛弱道:“爲什麼……殺了師父……”
唐正則蹲下來, 雙手垂在膝蓋下, 他的目光十分冷靜,予以春水生一種超然的抽離感。
他們沉默地對視了很久。
春水生復讀機似的說:“爲什麼, 你爲什麼要殺師父。”
唐正則低聲道:“殺?”
春水生一眨不眨眼地盯着唐正則的嘴脣,渴盼他接下來說出的答案。
唐正則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殺師父,他老人家是自然死亡。”
春水生髮出一聲失控的吼叫。
接着,他大概是罵了很多他力所能及搜刮出的話,嚴重犯了妄語戒和嗔恚戒。
春水生回過神時,唐正則依然一臉淡漠地望着自己。
“你想問我爲什麼要師父的心臟,那個動手術的人是誰?”他說。
春水生吼道:“說啊!”
唐正則道:“第一個問題我不能告訴你,第二個問題可以。那個人是監管部門的,層級很高的調查人員,有法醫背景。”
春水生遲鈍地消化這條線索。
過了半天,他嘶啞道:“你是……官方的人?你是寺裡的奸細?”
他語氣是問句,實際則是陳述。春水生內心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唐正則是寺裡唯一一個半途出家、二十歲纔來清涼寺的僧人,一來就被慧遠方丈看中,名義上是外門弟子,實際給予了親傳弟子的待遇,還破格讓他去羅漢堂習武,並學會了羅漢堂最珍貴的武籍達摩棍法。
和其他沒有俗世牽掛的僧衆不同,唐正則七歲時被一戶軍人家庭收養,從小念的軍校,據說出家前是特種部隊的優秀士兵。
春水生想起一樁細節,他偶然得知,唐正則的養父軍階十分高。當時應該是聊天時唐正則不小心說漏了嘴,但春水生沒有在意。
現在想來,這一切原本有跡可循。
難怪唐正則對武術比對佛法更感興趣,難怪他始終無法真正融入清涼寺,他有武僧的殼子,內心卻是一名軍人。
“以我對你的瞭解,你現在大概在胡思亂想,”唐正則的聲音打斷了春水生的思緒,“首先,我得鄭重申明,我信佛,我敬仰並尊重慧遠法師,他永遠是我的師父。其次,師父直到臨終前,依然信任我。”
春水生聽不進去,唐正則的話在他看來是狡辯。
“師父就是信錯了人!”他恨道。
唐正則揚起眉頭,臉上露出似嘲非嘲的笑容,不是針對春水生,更像是自哂。
“雲空啊,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唐正則站起來,隨手提起裹了防水布的達摩棍背到身上,再從屋子裡找出一把傘,走到門口,回頭道:“結界兩個小時後自動解開,你好好給師父辦法事,願師父早登蓮臺。”
他頓了下,悵惘道:“轉告張靈脩,就說我不會回來了,讓她別等我。”
他深深地看了春水生一眼,了無牽掛。
“再見,雲空師兄。”
張白鈞這天晚上睡得不踏實,睡眠很淺,老是被雷電和雨聲吵醒,又稀裡糊塗再睡過去,反反覆覆。
忽然,他第七次醒來,這次是被尿意憋醒的。
張白鈞撐起眼皮看了下手機屏幕,凌晨三點半。還早還早,他心想,再睡它幾個鐘頭。
一道閃電照亮了房間,張白鈞看到牀尾立了個紋絲不動的慘白人影。
張白鈞:“……”
他當機立斷跳下牀,抓起牀頭櫃上的桃木劍,劈砍過去。
對方發出一聲悶哼,張白鈞聽到那聲音,連忙住手,並開了燈。
“春水生?!”他納悶而驚愕。
春水生淋成一個落湯雞,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前所未有的麻木。
張白鈞問他話,他也不理,張白鈞牽他手拉他坐下,他便坐下,任由張白鈞按他額頭。
“你中邪了?三更半夜你想嚇死我嗎!”張白鈞晃着他,拍打他臉頰。
張白鈞沒控制住力道,春水生被打疼了,受疼痛刺激,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一場驚天動地的嚎哭伴隨閃電雷鳴降臨,春水生哭到崩潰,張白鈞簡直驚呆,束手無策之下,急得大聲叫喚,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好久,一番折騰,張白鈞才從春水生破碎的言語中拼湊出了事實。
好不容易消化完龐大的信息量,張白鈞驚駭到難以置信,直到他親自跑到唐正則房間,看到了慧遠法師的遺體,以及胸口上的縫合痕跡,才確認了春水生沒有瘋。
張白鈞腦海裡剩下唯一的念頭——世界瘋了。
他覺得無法承受,必須找個什麼人一起商量,但他不敢告訴張靈脩,因爲他不知道張靈脩激動之下會做出什麼,也許會直接孤身一人去追殺唐正則也說不定。
唐正則不僅背叛了春水生,更背叛了張靈脩,他遺棄了身邊兩個最重要的人。
天快亮了,第二天法事必須如常舉行,否則此事萬一曝光,將引發更大動亂。
張白鈞通知了滄巽他們,滄巽他們很快頂着大雨過來幫忙。
東方天空現出第一道魚肚白之前,幾人總算勉強安撫好了春水生,並且將慧遠法師的遺體運回了電氣冷藏棺中。
荼毗大典得以如期舉行,由於唐正則缺席,張白鈞他們費了很大勁纔想了個理由,勉強將衆人糊弄過去。
春水生情緒不對勁,張白鈞不敢讓他出去應對來客,便託故春水生過於悲慟,自己和張靈脩以及其他僧人承擔了接待來賓的職責。
張靈脩完全被矇在鼓裡,張白鈞打算茶毗法會之後再告訴她真相。
當天下午,荼毗大典總算順利結束。
張白鈞將張靈脩叫到無人的屋子裡,讓她做好心理準備,自己有話要告訴她。
……
張靈脩靜靜聽完,一點反應都沒有。
張白鈞很擔心,怕她不信,再三保證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張靈脩一言不發,拿出手機給唐正則打電話,結果是空號。
她呼吸驟然急促,跌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張白鈞。
張白鈞走過去按住她肩膀:“你千萬不要動氣,我也想殺了那混蛋,但既然他是官方監管部門的人,情況遠比我們想的要複雜。”
張靈脩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她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想一個人待會。
張白鈞怕她做傻事,堅決不幹,陪她幹坐了一個多小時,期間不斷開導。
張靈脩總算給了句回答:“我想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
這正是張白鈞本人也想知道的,是春水生質問唐正則的話。事情糟糕到如此地步,他們竟然對背後原因茫然無知,一切撲朔迷離,雪上加霜。
張白鈞對師妹說:“你要是願意,我帶你去找渚巽他們商量,大家開個討論會。”
張靈脩頭也沒擡:“行。”
遭此打擊,她早把對滄巽他們的成見拋諸腦後。
張白鈞帶着張靈脩和春水生,前往滄巽他們暫住的民居,一夥人在客廳碰頭。
沙發的座位安排涇渭分明,一邊是滄巽、夔和五蘊,另外一邊是張白鈞、春水生和張靈脩。
滄巽詢問了春水生很多關於昨夜的細節,春水生儘管臉色很難受,還是都一一回答。
五蘊無聲地給夔遞眼色,那意思是我說什麼來着,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滄巽道:“我們需要先確認一件事,慧遠大師的死亡和唐正則有沒有關係,這會影響接下來的推理。”
春水生的表情悲憤中有疑惑,彷彿在說,這難道還用問嗎。
滄巽不受影響道:“我傾向於認爲,唐正則沒有謀殺慧遠大師。同意的舉手。”
只有夔一個人舉了手。張白鈞猶豫着要伸手,看到春水生的表情,把手放下。
張靈脩開口道:“你爲什麼覺得唐正則沒殺人?”
她的語氣有些微妙,但沒有責問滄巽的意思。
滄巽心想,其實你同意我,但你沒有舉手,是因爲唐正則不告而別,你心裡堵得慌。
滄巽道:“一種直覺。”
春水生忍不住道:“直覺?渚師姐,他把我師父……他把我師父……”
他不敢說出那個詞,捂住半邊臉,垂下視線。
張白鈞拍了拍春水生的肩膀,出言安撫。
滄巽見五蘊沒有舉手,轉向他道:“說說你的看法?”
五蘊早就想發表意見了,聞言飛快道:“我們先假設唐正則的話都是真的,拋下一切遠走高飛前,沒必要再故作姿態騙和尚哥哥,對不對?”
除了滄巽和夔點頭,其他人沉默,五蘊當他們默認。
他繼續道:“唐正則說,慧遠大師直到臨終前都信任他。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衆人都安靜無聲。
夔開口:“慧遠大師死的時候,唐正則在場。”
五蘊啪啪鼓掌兩聲,周圍人悚然一驚,擡起頭看向夔,尤其是春水生,似乎夔說了句很可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