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聚集了一羣魔族,形態各異,分作兩撥吵吵嚷嚷,似乎在爲什麼事爭論。滄巽正是看見了他們,才降落的。
其中一個魔族披散着頭髮,脖子折斷,腦袋吊在後面,紫灰色的軀幹只剩了一隻手,用倒吊的腦袋朝另一方的頭領桀桀怪笑道:“肥遺,你要自降身份,替雜種出頭就自己上!別拖累我們!”
被他稱作肥遺的魔族連人形都沒有,是一隻六足四翼的怪蛇,蛇鱗豔麗剛硬,猶如鎧甲,只見肥遺嘶地一下吐出兩條分叉蛇信,聲音卻像個美男子一樣悅耳:“喲,據比屍,你慫了?怕不是打着魔分三六九等的名號,實則不敢得罪蓬萊洲那些神仙,怕他們把你削成人棍?”
據比屍大怒,腦袋七竅張開,噴出颶風一樣的紫黑色魔氣,對方人馬登時被吹得七零八落,肥遺毫不畏懼,口裡吐出一大片飛蝗,個個有拳頭那麼大,尖銳的振翅聲讓人頭皮發麻,撲向距比屍的魔氣,形成不相伯仲的對抗之勢。
這下兩邊都討不了好,手下全部開始械鬥,雙方陷入混戰,罵聲不絕於耳,一團烏煙瘴氣。
滄巽無聲無息地站到了中間位置,宛如仲裁者,從鼻子裡輕哼一聲,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們。
時間猶如被暫停,衆魔姿勢僵硬扭曲,飛着的停在半空,倒地的不敢起來,肥遺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激動地蛇尾亂擺,一下子游了過來。
“殿下!”他深深地低下頭,用蛇軀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據比屍也迅速跑了過來,跪在地上,不甘示弱道:“殿下駕到,老朽不勝惶恐……”
他粗噶的聲線和文縐縐的措辭顯得很彆扭,肥遺嘴角抽搐。
滄巽乏味道:“你們在城外聚衆鬥毆,儺顓知道麼?”
一衆魔頭登時魂飛魄喪,紛紛求饒,他們都是供職於從極淵王都皇廷的魔將。
肥遺頭腦清醒,朝衆魔大吼一聲:“閉嘴!”聲震四野,響遏行雲,迴音盪漾在空曠的大地上。
滄巽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肥遺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隊伍裡最近收編了幾員大將,都是崑崙墟那邊投誠過來的——”
據比屍冷笑打斷:“是青冥洛君座下的走狗!”
肥遺罵道:“你等老子把話說完!”
他飛快轉向滄巽,畢恭畢敬道:“英雄不問出處,這幾個兄弟也是棄暗投明,立地成魔,兢兢業業效勞於陛下,誰知前些天他們去邊境巡邏,被埋伏在那裡的一干仙人伏擊,遭到虐殺,死相極慘,我等想要爲他們報仇,也不至於墮我魔淵威名,誰知這據比屍老怪橫加攔阻,不知存何險惡居心!”
據比屍惡狠狠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焉知那些雜種不是串通一氣演了場大戲,爲的就是讓你這種只講義氣不講腦子的蠢蟲上鉤,到時候憑白折損了我們的人馬!”
肥遺道:“他們還殺了純種的深淵之魔!據比屍,爲了個破血統種族之分,你才昏了頭,沒骨氣!”
滄巽說:“別吵了,安靜。”
她的話有奇效,一衆魔瞬間鴉雀無聲。
“那些仙人還在邊界嗎?”
“最近常常在邊界伏擊,然而說來慚愧,不知他們用了什麼術法,每次都神出鬼沒,趁我們不在的時候冒出來肆意虐殺過路的魔族……”
滄巽慢慢道:“你是在告訴我,崑崙墟的人欺負到家門口了,而你們無能到只管在這裡內訌?”
她臉上掛着微笑,卻讓衆魔不寒而慄,兩股戰戰,先前理直氣壯的據比屍更是噤若寒蟬,意識到自己的觀點觸了滄巽逆鱗。
滄巽淡笑道:“肥遺留下,其餘的全部滾去火獄領罰,據比屍加倍。”
據比屍的老臉頓時苦不堪言,其他魔一臉慷慨服從的表情,下一秒,衆魔集體消失在了原地。
肥遺道:“殿、殿下?”
滄巽斂去笑容,陰陰|道:“走,帶我去邊界會客。”
·
夔的神識一直跟隨着滄巽,他的心情從震驚到麻木,接受了滄巽真正的身份。
夔只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無暇深思其他東西。
他看見滄巽騎在變大了的肥遺身上,一路飛到了從極淵與崑崙墟的交界處。
這裡的空間並非平面,而是曲狀的,天上倒映出崑崙墟遙遠的仙山海島,如蜃景一般,地上則是從極淵自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赤水源頭——恢宏壯絕的赤水瀑布。
瀑布恰好與崑崙墟的歸墟之海遙遙相對,歸墟之海沒有底,八弦九野之水,銀漢之流,莫不注入其中,而歸墟之海水位無增無減,或許是這強大的吸力的緣故,赤水瀑布竟出現了向天空倒流的趨勢,最外層緩緩飛昇,水流如千萬條斷線的紅色珍珠,忽大忽小,浮向九天之上的歸墟,形成奇妙至極的瑰麗之境。
然而瀑布岸邊的景色就一點不美麗了。
肥遺落在地上,滄巽從他背上下來,走了幾步,望着地上堆疊成山的屍體,這裡面有魔的,有仙的,仙體魔身混在一起,腐爛成泥,血腥氣、骨髓的氣味和內臟裡穢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沖天刺鼻。
“殿下似乎很久沒來這裡了。”肥遺小心翼翼道,他看出了滄巽的吃驚。
滄巽嗯了一聲,道:“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可乾淨多了。”
肥遺憎惡道:“這都拜崑崙墟那些仙人之賜!”
崑崙墟仙人仗着位居曲面空間上層的優勢,經常俯衝而下,虐殺魔衆取樂,許多魔族也前赴後繼地趕來邊界,反過來狩獵那些仙人,用以滋補修煉,兩方經常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也不知有多少污血混入了赤水瀑布,融入那一片紅寶石的波光中,使得赤水瀑布益發熾烈奪目。
由於地勢的緣故,仙魔雙方屍體全部落在了從極淵這邊,長此以往,堆積成山。
滄巽道:“儺顓不管麼?”
肥遺呃了幾聲,說:“陛下日理萬機——”
滄巽打斷:“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手下私吞崑崙墟邊境那些零零星星的小島嶼,將魔界疆界擴張幾分是幾分,可惜髒了這麼好的風景……”
她嫌棄地看着被屍體污染了的土地。
肥遺咳嗽起來,免得接腔,心裡暗歎也整個十萬深淵也只有滄巽敢這麼非議主子了。
肥遺訕訕道:“其實洛君那老兒不也一樣。”
滄巽繼續道:“我聽說其他淵藪裡有不少第二批誕生的老魔,對儺顓表面上不支持不反對的態度很不滿,這麼下去,他們該不會造反篡位吧?”
肥遺一口噴了出來,汗顏道:“若有人膽敢謀逆,屬下一定帶頭將他碎屍萬段!”
滄巽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彷彿在說你跟我表什麼忠心。
地面忽然震了下,好像打雷一樣,滄巽停下腳步,結果又是一震,肥遺猛地擡頭:“殿下,是那些潑皮仙人!他們來了!”
滄巽朝天空望去,只見遙遠的崑崙墟那邊,出現了無數小黑點,漸次擴大,變得清晰,他們銀甲閃亮,袍澤雪白,意態瀟灑飛揚,身繞金粉流光,竟是一批金仙級別的天兵天將!
肥遺臉色大變,鼓起四條翅膀,擋在了滄巽身前。他一眼認出,那些金仙是直隸於蒼梧京一等仙軍的角色,修爲驚人,很不好惹,若是三個以下金仙,肥遺有把握輕易解決,四個金仙一起上,肥遺勉強能戰平,遇上這麼一羣就吃不消了。
“肥遺,退下。”滄巽緩緩勾起嘴角。
肥遺正戰意澎湃,聞言默然遵命,退到了滄巽身後。
滄巽瞳孔中,那些金仙的身影漸漸放大,終於,降落在了距滄巽三丈遠的位置,大珠小珠落玉盤,暴雨一般,濺起一片肉泥血水,大地又是一番震動。
他們有男有女,雙眼全部蒙着一片半透明的白殼罩子,下半邊臉端正得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數大概有三十來個人,齊齊望向滄巽和肥遺。
滄巽低聲道:“這些仙人是瞎子?”
肥遺回道:“興許是違禁來此地,怕被我們記住長什麼樣,真是卑鄙狡詐。”
中央的那個金仙身材最爲高大,肌膚如玉,嘴脣紅潤,武將髮髻一絲不苟,手裡按着柄一尺多寬的重劍,他側了側頭,透過眼罩注視着滄巽。
滄巽兩手攏在羽衣披風中,黑髮飄逸,容顏殊勝,除了那雙赤紅眸子,比這些金仙更像一個逍遙仙人。
那金仙擡起重劍指向滄巽,語氣有一絲興味:“你是什麼魔?”
夔的神識始終在旁觀,卻什麼也做不了,心裡焦急得很。
那些金仙忽然讓他被動地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應,一如來自同類之間的共鳴,無法抗拒。旋即,夔在理智上認識到,自己和那些金仙同爲崑崙墟誕生的仙族,本質上同族同源。
但在感情上,他希望他們現在都消失,不得傷到滄巽一根頭髮。
肥遺見那金仙如此無禮,不由大怒,但滄巽沒發話,他只得忍耐。
滄巽卻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們爲何來此地獵殺魔族取樂?”
金仙們不約而同發出鬨笑,那個頭領道:“我們需要保持銳氣,假如這些屍體裡有你的親朋好友,我先道歉則個。”
金仙們一聽,笑得更大聲了,其中一個金仙樂不可支,出主意道:“這個魔族長得倒真好看,將軍不如將她活捉回去,養在府上做個寵婢如何?”
女金仙們紛紛嗔視抗議,不是怪他下作,而是怪他亂給那金仙將軍塞髒東西。
“這等腌臢穢物,也能往蒼梧京帶麼?什麼好看不好看,都是變出來的畫皮騙人的!瞧她旁邊站的是什麼醜八怪!她原形肯定更醜!”一個女金仙厭惡地捏住鼻子。
金仙們一臉習以爲常,他們對滄巽與肥遺視若無睹,不把他們當人看待,表現得好像是日常訓練結束了去街市裡坊找樂子的士兵。
夔的神識此時已經怒火中燒,恨不得親手宰了這些侮辱滄巽的仙族。
滄巽一臉淡然,似乎沒把對方的話放在心上。
肥遺一向以自己的六足四翼爲傲,猛然遭此羞辱也罷了,對方竟然還敢侮辱滄巽殿下,這讓肥遺氣到七竅生煙,蛇瞳豎成了兩條細線,控制不住地發出嘶嘶聲。
那金仙將軍嘲道:“不管我們在邊界殺了多少魔,始魔儺顓從不爲你們出頭,你們何故逞一時意氣送死,跪下磕個頭,誠心投降,我可以帶你們回崑崙墟,做個快活仙奴。”
他說完,等着滄巽答覆。
滄巽溫溫吞吞道:“我就在這裡,你來帶我走罷。”
肥遺猛地打了個寒顫,旋即在心裡幸災樂禍,這幫人要倒大黴了。
那金仙將軍沒料到滄巽是這反應,放下重劍,一步踏前,方纔開下流玩笑的那個金仙道:“將軍且慢,小心有詐,待我去爲將軍拿下她。”
他提着一柄等身長矛,走向滄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