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永平道:“少荻,你來跟他們說說怎麼回事。”
少荻目光逐一掃過衆人:“白鈞道長、雲空小師父、渚天師,都在大悲坊和我有一面之緣,這位年輕的女士,我是第一次見,不過我家族長和你的祖父龍梅茂老先生是舊識。”
龍康汀仍舊戴着金絲鏈子單片眼鏡,扶着護身手杖,一頭褐色長鬈髮,搽着豆沙橘的啞光脣膏,聞言嫣然而笑。
少荻說:“當時,我在大悲坊地下拍賣行取走了一樣拍賣品,出自古代宮廷匠人之手的一批果核微雕。這批東西本屬於我五氏,運送途中被他們北方犬族截胡,我又拿回來了。後來我發現,犬族那邊利用拍賣行渠道,正在大肆搜刮同樣的文玩,而他們的族長最近和一個凡人來往密切——”
停頓一下,她勾了勾嘴角:“謝珧安。”
夔走到了渚巽所說的算命街上,手裡還端咖啡。
一個深沉的聲音叫住了他:“這位朋友。”
夔轉過頭,只見一個戴着小圓墨鏡的算命先生,坐在一家店鋪門口望着自己,他面前有一張小桌子,旁邊支了塊布幡,上書占卦合婚。
夔注視着那算命先生,過了幾秒,走過去,坐在桌子前給客人準備的凳子上。
他們面對面,算命先生非常細緻地打量着他,目光充滿驚歎。
“你有帝王之命,如今龍困淺灘,但無須擔心,未來一定能有轉機。”
夔聽了他這一席話,捕捉到了龍這個字眼,正好想起一件心事。
他淡定問道:“你會找東西麼?”
算命先生隔着鏡片眯起一雙丹鳳眼:“你想找什麼?”
夔閉了閉眼,彷彿在回憶,說:“有人告訴我,我有一件武器,在真龍之裔那裡,我想知道是什麼意思。”
算命先生:“給我你的生辰八字。”
夔:“我沒有那種東西。”
算命先生二話不說,看了他的面相和手相,掐指推算,喃喃半天,越算雙眼越炯炯有神。
他自信地說:“真龍之裔在北方紫氣最旺之地。”
夔皺眉:“可以說具體點麼?”
算命先生手一伸:“錢。”
夔:“沒有。”
算命先生期待道:“微信轉賬會嗎!”
夔道:“不會,沒綁銀行卡。”
算命先生鍥而不捨道:“你脖子上的項鍊挺好看的,押在我這裡,以後我給你免費算卦。”
他盯着夔戴的鮫人王淚掛墜,那是渚巽送給夔的禮物。
夔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算命先生:“……”
鑑於夔油鹽不進,算命先生終於翻臉趕人。
夔起身離開,剛走出幾步,身後飄來算命先生的聲音:“你要是去找那件東西,前路兇險,記住了!”
夔沒有停下步伐,好像沒聽到一樣。
定永平辦公室中,所有人都一片譁然。
龍康汀急急發問:“謝珧安和北方犬族勾結?他想做什麼?”
定永平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安靜,衆人靜了下來,一起望着定永平和少荻。
定永平輕聲道:“謝珧安在地下拍賣行購得的物品清單,我已經看了,裡面基本都是違禁品。”
渚巽吃了一驚,和張白鈞對視了一眼。
張白鈞問:“是什麼違禁品?”
定永平臉色沉重:“舉個例子,有一件材料,叫做仙皮。”
在場除了春水生不明白,其餘人都露出了震悚且噁心的神情。
仙皮,顧名思義,是仙人的皮囊,名字好聽,實際含義血腥,一如阿姐鼓,是由人皮製作,經過複雜的加工,售價極其高昂的一種禁術製作材料。
龍康汀難以置信道:“這種東西……既然有了證據,應該啓動調查程序,查清謝珧安才行!”
張白鈞否定了她的提議:“龍師妹,謝家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對付的。”
龍康汀一愣,想了想,的確是自己天真了。
“謝珧安買那麼多違禁品,他到底想幹什麼?”她提出了疑問。
定永平看向少荻,少荻接過話頭,說:“定會長託我研究了材料清單,我們一族對失傳術法有研究,我查看了一些族中典籍,謝珧安可能在實施一項很大的禁術——人傀之術。”
張白鈞盯着少荻,感興趣道:“人傀之術?”
少荻和顏悅色解釋:“是一種製造傀儡的方法,傀儡外在與人類無異,但維持身體活動需要用特殊方法供養。典籍裡記載過製造人傀所需的物料,和清單上的東西吻合。這種傀儡,可以用來作爲容納魂魄的容器,鬼魂、兇靈、邪魔都可以,所以才被封禁。”
渚巽心裡咯噔一下,聽起來就好像謝珧安想要將什麼不屬於凡間的東西裝入一個皮囊,帶來現世一般。
她的大腦下意識地聯想到了自己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和謝珧安的弟弟謝元一起出任務,對方卻墜崖而亡。
會是這樣嗎?謝珧安一直執着於謝元的死,想招魂復活他?
不,太荒唐了……
謝珧安真想這麼做,當初事件發生後就應該馬上行動,爲什麼現在才突然開始從大悲坊地下拍賣行大量買進這些禁品?
渚巽忽然想到,如果謝珧安動用禁術的事情在天監會曝光,一定是重量級別的醜聞,謝家作爲名望甚高的世家,受到的負面影響會很嚴重,出現權力洗牌也說不定,至少謝珧安肯定會被停職調查,謝家的同盟們會怎麼想呢?
而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其他世家,是天師界的平民派,革新力量的代表。
天師世家一向自詡尊貴,又因祖上斬妖除魔的功績餘蔭,自詡匡扶了人間正義,守衛了黎民百姓,如今越發有種自矜的風氣,他們壟斷了許多資源,使得平民身份進入天監會的那些天師長期心存不滿,於是逐步形成了分庭抗禮的氣象。
目前天師界新舊交替,儘管仍以世家爲尊,但思想新派的人士正在努力改變這種局面,其中的代表——
渚巽將目光投向定永平。
定永平的資歷非常深,可以說是龍梅茂那樣元老級別的人物,和處於中立地帶兩袖清風的龍梅茂不同,定永平一直在穩健地擴大自己的權力,她如今是雲蜀分會會長,兼全國委員會的核心成員,受總部轄制的程度不斷減弱,假以時日,定永平極可能當選全國總會副會長之類。
對世家來說,這樣厲害的角色,不啻是個潛在威脅,需要儘快排除出權力中心,反之對於定永平而言,進攻世家的薄弱痛點,也是必然的選擇。
一旦世家的重要子嗣有行爲過失,定永平會不會將這一點納入自己精心佈置的棋局,給世家們來個重大打擊?
渚巽眨了好幾下眼,快速消化自己思考的結果。
她自己是定永平一手提拔上來的,定永平頂着得罪謝家的壓力,硬是將她安插在了當初天坑事件的隊伍中,找機會讓她立功,從而有正當的理由令她的執照解凍,並拿回一級天師的資格。
如果定永平需要她出力,渚巽不會多考慮就會支持,何況張白鈞也一樣,他師父青山派掌門青鹿山人和定永平的交情很深,是堅定的平民派。
那春水生呢?他是晉州清涼寺慧遠方丈的關門弟子,性情很單純,按理說不會摻和進這些事情中……但渚巽記起來了,一開始他們和春水生的認識,就是定永平引見的。
龍康汀竟然也毫不掩飾地站在定永平這一邊,雖然她是世家出身……這是否隱約代表了她祖父龍梅茂的態度?還是她只是單槍匹馬地和謝珧安對着幹?
渚巽又瞥了龍康汀一眼。
剛巧,龍康汀開口講話了:“定先生認爲謝珧安想做什麼?”
定永平雙手交握,坐在辦公桌後面,少荻站在她旁邊,那既視感讓渚巽覺得她們就像一位威嚴的女皇和她的女官,武則天與上官婉兒?
定永平道:“謝珧安正在走上一條危險的路,少荻證實,謝珧安和北方犬族的族長聯繫密切,謝珧安從那個族長手裡大批量購入製作人傀的違禁材料,又四處尋找一枚特定的果核微雕,行爲詭異,不知目的究竟是什麼,務必要查清楚。今天通知你們,就是想成立一個行動小組,先待命,等我下一步行動指揮。”
果然!渚巽有種正中下懷的感覺。
其他人也並不意外,看樣子都全無異議地接受了定永平的安排。
龍康汀猶豫道:“我還聽說了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定永平示意她但說無妨。
龍康汀道:“謝珧安好像要和林家嫡系的二小姐訂婚了……”
定永平的神情不易覺察地起了波瀾。
“京城的林家?”
“是的,不過消息還沒確認,我是聽祖父說起的,覺得很吃驚,因爲謝家和林家一向是競爭對手……”
辦公室很安靜,渚巽和張白鈞對此類消息不感興趣,只有定永平和龍康汀這樣熟悉世家聯姻意義的人才知道這件事意味着什麼。
“這個消息先放一邊,謝珧安本人的行爲動機纔是調查重點。”定永平沉靜道。
商討完畢後,少荻和龍康汀先行離開了,渚巽、張白鈞和春水生三人被定永平留了下來。渚巽不知道定永平還有什麼事,感覺到氣氛在向更嚴肅的方向轉變。
定永平對張白鈞說:“你們上次的任務報告,我看了。”
張白鈞立刻道:“定先生怎麼看?”
定永平慢慢道:“能在中陰地拘禁大量死魂,飼養怨氣,這等逆天而爲的惡行,應該查明背後策劃者。”
張白鈞點頭:“我們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定永平來了個出其不意的轉折,“此事到此爲止,你們不要再管。”
“誒?”張白鈞吃驚地脫口而出,“爲什麼?”
定永平的眼神中閃動着複雜的光,無意識地摸了摸手腕上的菩提串子,一言不發。
渚巽他們三人都有點措手不及,春水生忍不住道:“定先生,我們是最熟悉事情經過的,如果有我們參與——”
“聽我的,”定永平口吻多了一絲嚴厲,“我私下遣人查勘過,沒有任何中陰地的罅隙,這種罅隙本來就異常罕見,呈報上去,你們一不小心就會落個造謠滋事的罪名。”
張白鈞難以置信道:“可是有一個叫郭橋的散人天師在此次事件中殞命!”
定永平望着他,輕聲道:“我相信你們。但民間散人……對上面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不是你們能夠沾染的,我不希望自己看中的後輩,因爲逞強引火燒身。”
渚巽沒想到一貫強勢的定永平竟然對中陰地一事採取這樣的綏靖策略,她一陣錯愕,不禁問:“定先生,世家的力量,已經這麼可怕了?”
定永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不是可怕,是不可撼動。他們已經滲入了天監會每個最細微的細胞,不斷地擴散,點對點地剿殺每一個膽敢抗議不公平的人。我如今是碩果僅存的唯一一個平民分會會長了,否則你們以爲自從政策改了後,每年考覈刷下來的那些核心領導是什麼身份?記住我的話,萬事保持低調,耐心等待比一時的義憤更有價值。”
她的弦外之音一時震住了他們,誰也沒有接話,張白鈞陰着臉,春水生神情迷茫。
渚巽正低頭思考,定永平便結束了這次見面,讓秘書小李將他們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