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有一件事情,我太想不明白。”車子緩緩地行駛在霞飛路上,才七點鐘不到,天色是早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完全暗了下來,可是卻又讓這街道上的明亮燈光直映出來了天邊雲彩的輪廓。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曾茂林的車子一路斷斷續續地緩慢行駛着,不時可以聽見從酒館傳出的吆喝聲,跟從戲樓傳出的哄叫聲。幾家上海特別有名的胭脂水粉店跟栽縫店站了幾位有地位的太太小姐,在聚精會神地挑着讓自己滿意的東西,身邊都帶着丫鬟並隨侍的下人。安心若看見店鋪老闆對那些尊貴客人奉承的笑容,收回出神的目光,轉頭對曾茂林問道。
“嗯?”曾茂林卻似乎完全沒有看見車外繁華喧囂的光影,他兩手交疊放於腿上,兩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擋風玻璃,彷彿陷入了思考,在想着什麼東西。聽見安心若的問話,才一時間回過神來,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安心若的臉上覆蓋着疑雲,很認真地問,“舅父,我在國外的時候就聽說日本人已經佔領了中國的部分領土,而且,處處挑釁中國政府,並且殘害我們的同胞,在中國的土地上肆意地凌辱踐踏,簡直是沒有任何國際人道主義的行爲。我想不通,作爲中國那麼有影響力的國民黨政府,擁有足夠多實力精幹的軍隊,卻怎麼對日本人這樣無法無天的作法視而不見,不僅沒有釆取任何抵抗措施,甚至都已經到了縱容的地步?難道我們泱泱大國還懼怕像日本這樣的彈丸之地不成?我更加想不明白的是,國家都已經是這樣了,日本人甚至都已經盯上了像上海這樣富庶的地方,大量不斷涌進來尋歡作樂,飄飄欲仙,很有可能轉眼之間上海也會淪陷,可是您現在看着,這裡的人哪裡有一點擔憂的模樣?該吃喝玩樂的照樣吃喝玩樂,該奢靡享受的照樣奢靡享受,既不感覺到一絲痛苦,也不感覺到一絲悲傷,甚至是偶爾的愁眉不展我也沒有看見過,這哪裡還像是一個有尊嚴的國家?”
“心若,讓舅父來告訴你,你剛剛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但是,你剛纔的話也說出了重點,重要關頭只求顧着自己的死活,便是當今許多中國人的心態,這樣的性情在他們的骨子裡頭已經是牢牢地紮下了根,怎麼樣都無法輕易改變。這就是中國怎麼會淪陷在日本那樣不入流的小國的原因之一。”曾茂林沉默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你母親果然把你培養得十分出色,你現在所關注的問題,在中國可是隻有一些當局人士或者進步人士纔會討論的。不過,舅父還是要跟你說一個很顯淺的道理,不管是什麼時候,一個人或者是小羣體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特別是在面對這樣危機四伏的險境下,只有依靠整體的力量纔會有勝利的希望。現在整個中國執政方面對於日本人的態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睜,聽之任之,整體的走向就是這樣,你怎麼期望局勢能夠有所扭轉呢?”
“難道要看着外國人像分蛋糕一樣把中國一點一點慢慢瓜分了纔對?”安心若聽到曾茂林這樣說,情緒稍稍有一些激動,說道,“我在法國唸書的時候,校長時常給我們的教導是,對於犯錯誤的人,你要懂得如何去理解並饒恕他,但是對於那些十惡不赦的罪人,卻要毫不猶豫地去痛擊他,讓他也親身嘗試那樣的滋味,纔會儘量地讓彼此都脫離苦海。舅父,中國不是還有共產黨嗎?國共怎麼不一起合作去消滅日本人呢?”
“心若,舅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看見你,我彷彿又想起了你母親經常對我說做人要行得正的情景。可是,這實在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也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事情。”曾茂林聽見安心若直接提到了比較敏感的話題,趕緊地擺擺手,示意安心若打住,說道,“你在國外那麼先進的環境中生活了那麼久,自然有你不同的看法。可是,中國當前的情況卻不單單是你看見的這麼簡單,複雜多變得很。再說了,抗日武裝是什麼人你未必知道,那都是些農村裡頭掙扎出來的野蠻人,連怎麼行軍打戰都不懂,還怎麼指望跟他們一起對付侵略者?”
安心若聽到這裡,心裡有些不適應,堵得慌,目光一轉,看見了街邊一家賣手絹方帕的鋪子,說道,“舅父,停一下吧!我正瞅着這手裡的帕子跟今天的衣服不是很襯,我下去換塊合適的。”
曾茂林一陣疑惑,說道,“現在就去嗎?宴會就快要開始了。”
“放心吧舅父,我很快就回來,不會耽擱太久的。”安心若微微一笑。
“那好,讓阿昆陪你過去。”曾茂林指着前排的保鏢。
“不用了,小雪陪着我就可以了。這種亮堂堂的地方,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安心若拒絕了曾茂林的好意。
“好吧!舅父就在這等你,可要快點兒。”
“我知道了,舅父。”安心若隨口答應道,跟孫染雪下了車。
“老劉。”曾茂林看見安心若跟孫染雪向店鋪裡面走了過去,不動聲色地問道,“小姐回國那天,你是在哪裡接的小姐。”
“在運河碼頭。”司機老劉一愣,說道,“怎麼了,老爺?”
“那小雪姑娘是跟她一起的嗎?”曾茂林繼續問道。
“是的。”老劉想了一會兒,回答着說道,“接小姐的時候,小雪姑娘就已經在旁邊侍候着了。聽小姐說,小雪姑娘是小姐母親託國內的親戚給找的那麼個丫鬟,念過些書。原來是在上海教小孩識字的,兼給人打些零工。一早就在碼頭候着小姐的船靠岸,我去到的時候,兩人已經站在一起了。”
“這就奇怪了,我曾某的府上多伶俐的丫頭沒有?還特地去找一個?”曾茂林自言自語地說道,“再說了,我姐姐怎麼也不提前跟我知會一聲?心若這孩子,這才七八年不見,不僅模樣變化大了,不敢認了,連性格也變得讓我吃驚。”
老劉似乎是不以爲然,笑了笑,說道,“老爺,可別怪我多嘴,咱府上的丫頭的確是個頂個的心靈手巧,討人喜歡,可是,聰明歸聰明,做丫頭的有幾個認識字讀過書的?咱小姐可是國外大學的高材生,平常的人哪會入她的眼,身邊沒有個肚子裡有些墨水的人陪着,小姐多悶得慌?我聽說,小雪姑娘不僅熟讀古今名記,而且,還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篇好文章,小姐是越來越喜歡她了。”
“聽你這樣一說,我倒是突然間開了竅,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姐姐也真是用心良苦,考慮得夠周到。”曾茂林笑着說道,“看來我真是老古董了,那麼容易就想明白的事情,我居然沒能轉過彎來。”
“老爺並沒有老,估計是公務操心多了,哪裡理得到這些小事情?”老劉安慰說道。
“是呀!你說的對,這陣子事情確實太多了,多得都有點讓我應接不過來了。”曾茂林說完,嘆了一聲,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神情,雙手慢慢地交叉抱在胸前,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孫染雪看見店鋪老闆正在招呼別的客人,一邊幫安心若挑着手帕,一邊說道,“心若,你的心太急了,剛纔再說下去,可要差點需出了破綻,你忘了曾茂林是幹什麼的嗎?”
安心若隨手翻起一塊繡着水仙花的淺底素雅手帕,有意無意地打量着,說道,“孫姐,以退爲進不失爲一種好辦法。如果一直不主動,就很有可能無法獲得我們想要的東西,況且,明知故問,纔會最大限度地打消曾茂林對於我們可能產生的懷疑。畢竟作爲一個國外回來的人,總不能對眼前這樣的事情一點感觸都沒有。”
“我不懷疑你的方法,可是,凡事得有個度,不能操之過急,一個小細節都可能會壞掉全盤計劃。”孫染雪及時地提醒安心若說道。
“孫姐,我記住了,放心吧。往後我會剋制住,儘量步步小心的。”安心若回答說道。
眼見店鋪老闆眉開眼笑地走了過來,孫染雪提高了聲音,清脆地說道,“老闆,我們小姐非常喜歡這塊絹帕,多少錢?”
店鋪老闆一看安心若手裡邊拿着的那塊淺藍色底的水仙花手帕,再上下一看安心若,不禁兩眼放光,翹起大拇指,笑着說道,“小姐真是生得千年一遇的好模樣兒,連眼光都那麼獨具慧眼。這可是新進貨的款式最新最搶手的帕子,專程是從江蘇那邊給運貨回來的,全上海連我這,加起來只有三個地方有賣。小姐一拿着這帕子,可真是賽過了那畫裡頭的天仙。”
“江蘇?”安心若聽老闆這樣說,不禁稍微有些出神,臉色也有些不大自然。
“是呀!江蘇。”店鋪老闆聽安心若開口一問,不禁來了興趣,滔滔不絕地說道,“小姐可曾去過江蘇嗎?那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呀!”
孫染雪轉頭看見安心若失神的臉,趕緊催促着店鋪老闆,說道,“老闆,把帕子收好吧!我們小姐還有事情,要趕時間。”
店鋪老闆聞言趕緊地點點頭,說道,“當然,當然,我這可有庫存的,給小姐您換塊嶄新的,用着順心。”說完忙轉身張羅去了。
安心若回過神來,對孫染雪說道,“對不起,孫姐,我太……”
孫染雪止住了她,說道,“別說了心若,我明白,我知道那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可現在不是顧着這個的時候,今晚可是我們的關鍵一步,調整一下情緒,專心點。”
“小姐,您的方帕包好了,在這。”店鋪老闆滿臉堆笑,雙手殷勤地遞過了東西。
孫染雪付了錢,接過手帕,說道,“走吧,小姐。”扶着安心若轉身走出了店鋪。
“老爺,小姐出來了。”司機老劉說道。
曾茂林朝車外看了一眼,說道,“好了,開車吧!”
“是,老爺。”老劉發動了車子。
閔鬆良開着車子從警察局裡邊出來,遠遠地就看見時飛低着頭站在大門邊,低頭吸着煙。閔鬆良直接把車停到了時飛身邊,搖下車窗,問道,“在這幹什麼呢?”
時飛把煙掐了,踩了兩下,說道,“沒事,幾個兔崽子今天抓了三個慣手,全是明目張膽下手的主。這不,天才剛黑,就在飯館裡頭慶功,喝得七葷八素,飯店老闆打電話來讓去拖回來,正準備慢慢吸了這支再過去,讓那幾個兔崽子出出洋相。”
“何必呢?警察局的名聲也掛不住,趕緊將人拉回來。”閔鬆良將車窗搖上,說道,“上車吧!”
時飛伸手將玻璃窗攔着,不解地說道,“閔隊,你不是要參加宴會嗎?去晚了趙局該不高興了。”
“我只是個小角色,去不去誰會注意到?再說了,那都是些帶着假面具的虛僞場所,我本來也沒有那個意思去。”閔鬆良看着時飛,說道,“我總不能因爲那種地方,連自己手下的弟兄都不管。”
時飛聽見閔鬆良這樣說,句句在理,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好吧,我去就是。”他一縱身,敏捷地上了車。閔鬆良方向盤一轉,車子朝着霞飛路駛去。
十來分鐘的時間,閔鬆良將車駛進了霞飛路中段,“他們幾個人在哪?”
“就在前面的泰昌飯店。”時飛擡手一舉前面。
“行了,你先拉他們回去,我走了。”閔鬆良熄了火,準備下車。
時飛一把拉住他,問道,“頭,你這是幹什麼?”
“我走路過去,前面不遠就是了,你們幾個先回去,路上小心點。”閔鬆良說道。
“閔隊,可使不得,你這身行頭就這麼走過去,像什麼樣子?你還是開車過去搭調點這。”時飛急了,有些過意不去。
閔鬆良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笑了,說道,“得得,打住吧!我可不是什麼愛炫的主,更不是什麼公子哥,這身衣服套在身上可別提多難受,倒不如普通衣服自在。我先走了,你受累點,幹正事去吧!”閔鬆良說完,開門下了車。
安心若跟孫染雪剛剛走到車子旁邊,突然間衝過來三個壯年男人,手上全拿着鋒利的匕首,一邊拿刀抵在孫染雪跟安心若的脖子間,一邊大聲威脅着將兩人拉到車子以外的距離。安心若跟孫染雪兩個人受了突如其來的驚嚇,安心若剛想抵抗,被孫染雪及時看在眼裡,情急之中她一把按住了安心若的手,同時大聲地尖叫起來,“救命啊!”
曾茂林的保鏢聽見孫染雪的尖叫聲,幾乎是同時打開車門,朝幾個男子赤手空挙地撲了過去。
閔鬆良正不緊不慢地走着,忽然間前面有個清麗的身影映入眼裡。彷彿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子,像是在做夢一樣有點恍惚。沒等閔鬆良反應過來,忽然就看見從街角一端快速衝出幾個男人,將女子兩人狹持了起來。路上的行人紛紛躲避叫嚷起來。
閔鬆良想都沒有想,離弦的箭一樣衝了過去。曾茂林的保鏢已經將其中一人打翻在地,閔鬆良順手打向另外一個。剩下的最後一個人眼見這陣勢,一把將孫染雪推倒在地上,將刀環在安心若雪白的脖子上,一步步往後退,慌亂地大聲叫喊道,“別過來,要不然,我一刀捅死她。”
“心若!”曾茂林已經是急急忙忙地下了車,眼見安心若命懸一線,不由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小姐!”孫染雪顧不上疼痛,從地上趕緊爬了起來,衝着那個男人喊道,“你快放了我們小姐!”
“別亂來。”閔鬆良看見持刀的男人腳步不穩,知道攻心爲上,遂緊跟上兩步,擡起雙手,說道,“我是警察,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別傷害無辜的人。”
“哼!你們這些當官的整天就只是知道無休止的享樂,有誰真正關心過大家的死活。”持刀的男人情緒越來越激動,似乎是難以控制,身體也在發抖,說道,“你們這些國民黨的人,日本人都騎到我們脖子上了,你們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簡直是枉作國人,丟盡了全中國的臉!”
閔鬆良聽到這裡,已經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鎮定地說道,“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現在的作法是很不可取的,對誰都沒有好處。你相信我,把刀放下來,有什麼話我們靜下心來慢慢商量。”
“別花言巧語說得動聽。放下刀我就只有進監獄的份。想挽救嗎?已經晚了!”男子將握刀的手一揚,安心若感覺到快要窒息了。男子喊道,“我們的同胞遭殘害的時候你們無關痛癢,現在我就要殺了你們身邊的人,讓你們也嚐嚐痛不欲生的滋味!”持刀男子話音剛落,眼看就要動手。
突然間男子持刀的手腕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擊中,他慘叫一聲鬆開了手,握着手腕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擊中他手部的東西,是閔鬆良衣服上的一顆鈕釦。
“好快的身手!”曾茂林跟身邊的保鏢都倒吸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