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羅,永徽八年
無憂山忘塵坡上,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蹲在一棵楓樹下抹着眼淚,身邊一稍稍年長些的男孩急得團團轉,嘴裡不停的呢喃着:“師妹,你別哭啊,我這就給你抓去。”
剛準備縱身躍起,卻被一隻大手拎住了衣領:“一諾,你這是幹嘛?語晗怎麼哭了?”
“師父,師妹想要那樹上的百靈鳥,我想給她抓來。”林一諾一臉着急的看向眼前的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使了個眼色,按捺住他,然後走到女娃娃的面前也蹲了下來:“語晗,百靈抓回家後,就再也不會唱歌了。”
“爲什麼,師父?”葉語晗擡起小臉,淚眼朦朧的瞧向樹上唱得正歡的小鳥。
“你想,如果師父把你整天關在屋子裡,你還想唱歌嗎?”白衣男子溫柔的笑道。
葉語晗垂下頭思考了一會兒:“不想。”再次仰首,眼裡盡是戀戀不捨。
“語晗乖,而且你可以每天來這裡聽百靈唱歌啊。”白衣男子寵溺的拍了拍她的腦袋,“來,看我給你們帶回了個姐姐。”
說着從身後拉出一個和林一諾差不多點大的女孩,卻見那女孩只是神色淡然的對着兩人點了點頭,並不言語。
倒是葉語晗眨巴着兩隻大眼,一掃剛纔的陰霾,滿是興奮的望向女孩:“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我叫葉語晗,你以後可以叫我語晗。”她跑過去拉住女孩的胳膊,輕搖起來。
“於鳳簫。”那女孩簡單的回答道,然後回頭問起白衣男子,“你會幫着我找父親的,對不對?”
“我師父可是逍遙書生任天涯,什麼事兒是他辦不到的!”一旁的林一諾驕傲的昂着頭,替白衣男子回答了去。
任天涯看着自己的徒兒,不禁搖了搖頭,然後轉眼望向於鳳簫,這個女孩是他這次途經南楚國時撿到的,南楚目前正遭受西齊的侵犯,到處兵荒馬亂的。剛從流民堆裡看到她的那會子,已經餓得奄奄一息,要不是他及時救治,恐怕早已見了閻羅王。這娃命也挺硬,調養了沒幾天便能下地了,知道他要回北羅,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徑自跟了來。
後來才知道,她是出來尋親的,僅有的幾條線索來自於母親臨終時交予的一封遺書和一隻藕荷色錦囊,以及生前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敘述,而那些線索直指北羅,怪不得她執意要跟着他。
這會兒,見她如此理直氣壯的問自己,任天涯不由一笑:“我只能說我會盡力,但是是否能找着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女孩倒也沒惱,重重的點了點頭:“沒關係,有空我自己也會試着去打聽打聽。”眼神裡透着和年齡不符的成熟。
************
北羅,永徽十年
“師父,爲什麼師姐就不用練功呢?”葉語晗一邊哭着鼻子,一邊蹲馬步,一旁練劍的林一諾時不時回頭望她,滿眼的着急心疼。
“你師姐身子弱,不適合練武。”任天涯閒適的坐在八仙桌前指導着自己的兩個徒兒,“一諾,練武最忌走神,罰你今個兒再練一個時辰。”
“是。”林一諾只得收回視線,幽怨的練起劍來,卻總是凝不起神。
這時一個身着藍色裙衫的女孩,手裡端着一朱漆托盤走了過來:“師父,您要的香羅泡好了。”一隻白瓷茶盞輕輕的放到任天涯面前。
擡頭,看向不住抽泣的葉語晗,於鳳簫不動聲色的對師父說道:“早飯都準備好了,再不去吃,就涼了。”
任天涯茗了一口茶水:“語晗,跟你師姐去吃飯吧。”
葉語晗立馬展顏,收起架勢,蹦蹦跳跳的跑到於鳳簫跟前,拉起她的手:“師姐,快,快,快,我們去吃吧。”
林一諾再次望了過來,卻聽到任天涯說道:“一諾,你繼續練,再加一個時辰。”
************
北羅,永徽十四年
午後,林一諾躺在忘塵坡的草地上打着盹,一聲嬌俏的呼喚自不遠處傳來:“師兄,師兄,快過來,替我們採花兒啊!”
他坐起身笑着看向前方一粉一藍兩道身影,師妹語晗就像她衣服的顏色一般天真爛漫,而師姐鳳簫仿若襯托雲彩的天空,沉默內斂。
他想,要是日子能這般悠閒逍遙的過下去該有多好啊。
“師姐,你怎麼了?”突然,語晗大叫了起來,“師兄,不好了,師姐被蛇咬着了!”
林一諾一驚,猛地從原地躍起,跑過去一看,只見一條通體深棕色的小蛇迅速隱沒於草叢中,而於鳳簫左腿的褲管上透出點點殷紅,觸目驚心。
“不好,是五步蛇。”再也顧不得什麼,林一諾抱起於鳳簫,向着住處奔去,那赤煉可是劇毒之物,慢一步都可能要了師姐的命。
而身後的葉語晗亦是不敢怠慢,跟着一邊跑,一邊喚師父。
……
深夜,於鳳簫躺在榻上,身子明明乏得很,卻了無睡意,想起白天的一幕,依舊曆歷在目。
“林一諾…一諾…”於鳳簫在心底默默唸起師弟的名字,臉上一陣發燙,要不是他抱着她跑得快,恐怕自己已不在這人世了。
於鳳簫不由伸手探向自己的左腿,仍然很痛,卻因爲某種情緒,她希望這痛長久些,銘刻於身心。
“師姐,師姐!”窗戶被輕輕的敲打出聲,打開竟是林一諾,月下,他一襲紅衣,美不勝收。
於鳳簫想起下午自己流的血亦是如此的絕豔生動。
“一諾…師弟,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兒?”脫口而出的稱呼被她及時收住。
林一諾笑着捧起一個托盤,一碗白粥,幾碟清爽的小菜躍然於上:“我想起你從下午到現在什麼東西都沒吃呢,喏~快拿去吃,你底子本就差,要是餓壞了,這傷也不容易好。”
他羅哩巴索的說了一大堆,於鳳簫卻覺得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溫暖的話,事實亦是如此。
從窗臺上接過托盤,於鳳簫真覺得餓壞了,拿起筷子狼吞虎嚥了起來。
林一諾見此情形,也有些傻眼,平日裡的師姐優雅穩重,吃起飯來亦是慢條斯理的,哪像這會子,嘴裡不覺提醒着:“慢點,慢點,別噎着了。”
於鳳簫擡起眼對他嫣然一笑,溫柔的說了聲“好”。
林一諾從來沒見師姐如此笑過,僅有的幾次亦只是淡淡的未及眼底。
他就一直這樣怔怔的望着於鳳簫,良久後,呢喃道:“師姐,你笑起來真好看。”
於鳳簫的嬌容上飛起一抹動人的霞色,與林一諾的衣裳相映成輝。
************
北羅,永徽十五年三月
“師姐,我們回來了。”葉語晗歡快的衝進書房,裡頭一女子正於案前揮毫,被她這麼一驚,筆頭一斜,好好的一幅字瞬間廢了。
於鳳簫舉目望向葉語晗,倒也不惱,帶着一絲寵溺的嗔怪道:“你呀……”
還未來得及說完,一道紅色身影以極快的速度掠了過來,拿起那幅字,對着葉語晗大叫起來:“師妹,你看,一副好好的字就被你這麼一喊給毀了!”
葉語晗委屈的看向林一諾,眼中的淚水開始積聚:“師姐,對不起。”她泫然欲泣的對着於鳳簫道歉。
於鳳簫拍了拍她的手,揚眉朝向林一諾:“師妹又不是有意的,你吼這麼大聲嚇着她了。”
林一諾此刻也很後悔,嘴裡卻嚷着:“你花了好大功夫給我寫了這麼一副字,卻讓她這麼一叫給叫沒了,我心疼。”
於鳳簫的眼底盡是歡喜的笑意,語氣依舊平淡無常:“不就是一幅字嗎,改明兒我重寫了給你。”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兩人相視一笑。
“快給我講講這番闖蕩江湖,有何趣事?”
於鳳簫這麼一問,葉語晗的表情馬上放了晴:“師姐,我和師兄這回下山,可真真正正幹了一番大事……”
她口沫橫飛的講述起山下的經歷,林一諾聽不下去時,插上兩句:“算了,就你那點破本事,要不是師兄我……”
於鳳簫津津有味的聽着,午後的陽光將屋裡曬得暖洋洋。
************
夜裡,一盞燭火,美人托腮,幾分笑顏。肘下一幅已然成形的水墨畫,一江春水幾簇新綠的蘆葦,配上一行小字,便是全部的情意。
突然,窗戶被輕輕的叩響,於鳳簫上前推開,林一諾的笑臉便出現於眼前,竟比午後的春日更明媚。
“師姐,下午忘了給你。”他將一個泥塑的娃娃遞給她,“我在山下買的。嘿嘿,覺得挺像你。”
於鳳簫欣喜的接過,卻見那泥娃娃一臉的兇巴巴。
“我在你眼裡就是這副模樣?!”於鳳簫假意板起了臉,學着那娃娃的表情,瞪向林一諾。
“師姐比它漂亮多了。”林一諾立刻捧心,裝作受驚嚇的樣子,看到於鳳簫撲哧樂了,方纔正經道,“師姐不過是外冷內熱。”
於鳳簫捏着娃娃的手緊了緊,眼眶竟然有些發酸,倏地,她轉身走到桌前,拿起那副字畫,卷好了,返回窗前交予林一諾。
“喏!答應你的字畫,拿去吧。”她頓了頓,有些扭捏,“不過回去才準拆開看。”
林一諾不解的看了看師姐,再垂眼望了望手中那副頗有些神秘的字畫,皺眉應承了下來:“恩,時辰不早了,我也回房去了,多謝師姐。”
“快走,快走吧。”於鳳簫急匆匆的趕了他。
************
夜半,於鳳簫怎麼也睡不着,想着林一諾見了那字畫也不知道怎麼個反應,有些緊張的起身出了門,她想去那邊探一探。
林一諾房裡的燭火竟然還未滅,於鳳簫奇怪的蹙起眉,復一想,也許他正看着自己的字畫發呆,不禁心下雀躍,向着明處靠近了過去。
不想屋子裡隱隱約約傳來爭吵聲,仔細一聽,師妹的抽泣聲夾雜着林一諾的嘆息,無比的動人。
“師妹,你別哭了,下回下山,我再給你買個泥娃娃,這次回來忘了給師姐帶東西,我就將泥娃娃給了她。”於鳳簫的心一緊。
“你快別哭了,反正我們有的是機會下山啊,下次我給你買更好玩的東西,可好?”
“我哭不是爲了那個娃娃,下午的時候,不過因爲一副字,你卻對我那麼兇。”師妹哭得更加悲傷。
“我錯了,我錯了,我那個時候說完就後悔了,不信,不信你可以摸摸我的心,我幾時捨得讓你掉眼淚了。那年師父把你領回山,我便在忘塵坡發過誓,這輩子一定要讓你每天都開心的笑。”林一諾重重誓言,像錘子落於於鳳簫的心尖,很疼。
“真的?”
“真的!師妹,我林一諾從不打過誑語。”
於鳳簫胸口疼得有些支撐不住,只得用手扶着窗櫺,指甲不小心劃破了上頭的紙,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只是裡頭兩個濃情蜜意的人兒並未注意到,而於鳳簫卻看見,自己那副精心描繪的“蒹葭”仍然完好的卷着,孤零零的躺在一邊,就像此時的自己。
春寒料峭。
************
第二日
“不好了,師姐不見!”無憂山一片慌亂。
林一諾則躲在自己的房中,執着那捲字畫徑自發怔: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
見字如見人。
於鳳簫曰:“今念《蒹葭》,文止而相思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