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羊毛衫,是送給我爸爸的。各式各樣包裝的果譜、果乾和糖果,是送親戚朋友同學的。
我帶着崇敬的目光看着瀝川替我收拾箱子,分門歸類,擺放停當。
“爲什麼你的箱子上,有個白色的十字?爲什麼不是紅色的十字?”我指着一個商標問。
“我來自瑞士。”
我看着他,不明白的樣子。
“你見過瑞士軍刀嗎?”
“沒見過。”
“如果我批評你缺乏國際常識,你會不會生氣?”
“肯定會。”
“那就算了,”他嘆了一口氣,“反正瞧你這狀態,說了也不會記得。”
“哦,謝謝你替我收拾行李,我得再睡一會兒。”我靠在沙發上打盹。
“不能睡了,馬上要走了。”
“就十分鐘,行不?”
他想了想,無奈地看着我,“睡吧。早知你這麼困,我就該買明後天的機票。”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出了龍澤花園。總之,在瀝川的車上我又睡着了,到了機場,他再次叫醒我:“小秋,一上飛機,什麼也不管,倒頭就睡。到了會有人叫醒你。”
“哦。”我朦朦朧朧地打了一個呵欠,“瀝川,給我買杯咖啡吧,我困。”
“別喝咖啡了。”他說,“你就是沒睡夠,喝什麼也沒用。”
“真是的,以前也不是沒熬過夜……”
迷迷糊糊中,我不記得我跟他說了些什麼話,怎麼跟他告的別。總之,我進了機艙,找到座位,第一件事,就是繫上安全扣,然後拉上毯子。
隔壁坐的是一位中年大叔,講究的西裝,很胖很富態。
“小姐第一次坐飛機吧?”他想找我搭訕。
“嗯。”我很熱情,可是我很困。所以不接茬。
“一個人啊?”他又說。
“是啊。”
“等會中餐的時候,會有哈根達斯。別忘了向空姐要哦。”
“好的好的,謝謝大叔。”
我本來想問,什麼是哈根達斯,想了想,不問了,省得話越說越多。
這時正好飛機起飛,大家都沉默。
趁這當兒,我連忙戴上眼罩。
等我醒來的時候,大叔告訴我,離到昆明只有五分鐘的時間了。其間,我錯過了如下的美食:
——老火靚湯、精品冷葷、各式水果、什錦甜品、多款芝士、花樣麪包。
——文昌雞、椰香魚片、乾果雞丁、滷水雞、椰子飯、揚州炒飯。
——牛扒類、海鮮類、家禽類的熱菜。
——特色粵菜:老火靚湯、北菇燉老鴿、響螺燉水鴨。
——廣東雲吞麪、番薯粉。
——全套西餐,洋酒。
——哈根達斯。
大叔說,他和空姐曾努力想叫醒我,沒成功。現在飛機正在降落。
不過,大叔又說,他請空姐替我把中餐打了個包。他儘量選涼菜和點心,這樣我下了飛機,也可以吃。
我感激涕零,對他謝了又謝。
下了飛機,取了行李,我坐機場大巴直奔長途汽車站,坐了三個半小時的汽車,歐耶,終於回家了!
家裡沒電話,爸爸只知道我大致會在這個星期回家,具體哪一天,不十分清楚。我弟弟小冬的高中也放假了。弟弟見到我,馬上告狀:“姐,你可回來了!爸爸做的飯難吃死了!”
得,白和這小子一起長大,就記得我這個啊。
爲了省錢,小冬每天騎車二十分鐘,回來吃午飯。以前都是我早起提前做三份午餐,一份給爸,一份給弟,一份給我自己,大家帶到學校去熱了來吃。後來我高考,爸爸堅決要奪過這個崗位,他的菜,我覺得勉強可吃,小冬就受不了了。天天叫喚。我只好在週末的時候做一大碗薰魚和五香豆乾,讓他一次各帶一塊。我一走,弟弟說,爸爸帶高三,責任大,擔子重,總忘記做提前做午飯,教完課,輕鬆下來,才趕回家裡下廚。
“爸爸呢?”我問。
“改捲去了。說是五點鐘回來。回來換煤氣。”
“你呢,老大不小了吧,爸爸有病,你還讓他換煤氣?”我一聽這事兒就不幹了,提了他一腳。
“我說要換他不讓,說年紀輕輕怕閃了腰。”
“爸爸不是不在家嗎?”我去搬煤氣罈子,“這樣吧,我不怕閃腰,我去換得了。”
“你是女人,將來要生孩子的,腰更閃不得。”小冬大叫一聲,衝過來,奪過氣壇,眨眼功夫就騎車不見了。
“唉,總算長大了,還知道疼你姐。”我很欣慰,衝他的背影誇了一句。
我趕緊換衣服,換鞋,提着菜藍去菜場。
“小秋回來啦?”
“哎,是啊。”
“小秋回來了喲!”
“哎,錢叔叔好。”
“小秋回來了,明天到你芬嫂家來吃飯!我做板栗雞,檸檬鴨,你得順便和我那不長進的老二談談,他今年高考。拜託了哎!”
“一定一定!”
這就是小鎮,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認得我。
我買了菜,到一個小賣部去打長途。回到家後我就發現,我的手機一直在尋找信號,就在“尋找”的過程中,很快就把電池用光了,我換了一個電池,看了看,還是找不到信號,就把手機扔包裡,出來找地方打長話。我撥瀝川的手機。
“瀝川,我到了!”
“是嗎?挺快的嘛。”他在那一頭說。
“你還在北京嗎?”
“我在廈門,我比你先到。”
“瀝川,謝謝你替我買機票,還有收拾行李,還有借箱子給我。還有……”瀝川幫我太多,都謝不過來了。
“別客氣,你的手機能用嗎?”
“不能,找不到信號。我這是在小賣部裡給你打電話呢。”
“貴嗎?”
“挺貴的。我不多說了。”
“等等,”他說,“我在行李箱內的一個口袋裡給你放了一張銀行卡,密碼是0907。我知道你不肯要我的錢,這不是很多錢,只是以防萬一。”
“不不不,真的,我不需要!”
“小秋,聽話。”
“嗯。”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想你。”
“我也想你。”
“爲什麼是0907,有什麼意義嗎?”
“我的生日。還記不記得,那天,你潑了我一身的咖啡?”
“怎麼是那一天呢?”不知爲什麼,我的嘴鹹鹹的,眼淚悄悄流下來。
“說明咱們有緣份唄。”
“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騙我。”
“是真的。回來我給你看身份證。”
我以爲,自從我媽媽去世之後,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照顧我了。就算是我爸爸,我弟弟,我也一直認爲,與其說我是他們的女兒、姐姐,不如說我是這兩個人的母親。我只過過三次生日,都是我媽媽在世的時候。我媽媽的死,給我爸爸很大的打擊,有那麼十幾年,他活得渾渾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和小冬,因此也從來沒過過生日,甚至有些忌諱談自己的生日。因爲,小冬的生日就是我媽的忌日。
“小秋……我怎麼聯繫你?”
“我會時時給你打電話。只有這一種辦法了。”我忍着眼淚,因爲小賣部的張阿姨跟我爸爸很熟,我不敢在她的店子裡感情用事。
“祝你春節愉快,再見。”
“好好照顧自己。再見。”
我躲到一棵小樹下,擦乾眼淚,恢復情緒。我給自己補了一點粉,看上去,很白淨了。然後,我提着藍子,款步回家。
快到家門時,遠遠的,我看見了爸爸,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斜暉耀眼,看不清他的臉。
“爸爸!”
“回來了。”很奇怪,他沒有笑。
“爸爸,我買了好多菜,今晚我做好吃的給你們!”我上去擁抱他,感覺他的身體很僵硬。
“爸爸!怎麼了?”
“你坐飛機回來的?”他的口氣寒冷。
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點。
“一等艙?”他打量我,好像不認得我,“你哪來的錢?”
我不說話。我不怎麼會撒謊,尤其是在我爸爸前面。
“……嗯……一個朋友借的。我買不到火車票。”
“什麼朋友?男朋友?”他冷冷地看我,“他那麼幫你,你,付過什麼代價嗎?”
“我……我沒有……”
“你跟我走。”他的手,鐵鉗一般地抓住着,幾乎是拖着我,將我拖往街的東頭。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們父子。我假裝笑,假裝不痛,假裝在和我父親散步。
走着走着,我的腿開始發抖。因爲我知道我爸爸要帶我去哪裡。
我們進了鎮衛生所,裡面的趙醫生,是我父親的知交。我進去,看見趙醫生正要出門。我父親上去,和他耳語了幾句。
趙醫生的臉色變了變,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這個不好辦,也不好查。”
我父親的口氣很嚴厲:“老趙。”
趙醫生對我說:“小秋,你父親要求我對你進行……檢查。”
我抱着胸,抵抗:“我不做。”
“不做虧心事,何怕鬼敲門?”我爸厲聲說。
“趙伯伯,您今年多大?”我反問。
他一愣:“五十五。”
“你敢碰我一下,我告您性騷擾。伯伯是名醫,伯伯應當知道,如果病人不想看病,您是不能強迫的。”
趙伯伯看了看我父親,爲難。
我父親不說話,半晌,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在北京,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嗨,老謝,小秋還小。人在異鄉,不容易,你聽她解釋,沒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
我父親很少生氣,但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在發抖。
他從荷包裡掏出另一樣東西:“這是他買給你的,對不對。”
粉紅色的手機。他搜查過我的包。
我以爲他不懂手機,不料才幾秒鐘的功夫,他就找到了瀝川的電話。其實也容易,這個話機裡,只有他一個人的電話號碼。
他撥那個號碼,信號不對,打不通。
“勞駕,老趙,借你辦公室的電話一用。”
我靜悄悄地站在門邊,聽見他在電話裡說:
“請問,XXXXXXXXX,是不是你的號碼?”
“我是謝小秋的父親。你認得謝小秋,對不對?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我爸的口氣十分嚴厲。
“你聽好,王瀝川,”他衝着電話大吼,“我女兒只有十七歲,雖然年輕不懂事,也不需要你的關照。請你高擡貴手,放過她。如果我知道你敢繼續和她聯繫,我上天入地,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絕不饒你,聽見了嗎?你這畜生、混帳、王八蛋!”
他把我的手機摔在地上,踩個粉碎,然後,踢桌子,踢椅子。
我從來沒見過我父親是這種樣子,除了我媽去世的那幾天。
我爸收走了我所有錢。
我的箱子,他費好大的氣力砸開,細細搜索蛛絲馬跡,他找到了那張銀行卡,用剪刀剪碎,扔到火裡燒了。整整半個月,他不和我說話,我也不理他。
我們終日怒目相對。
我弟說,我爸是看見我箱子上面綁着的一個行李託運牌產生的懷疑。繼而搜查我的隨身小包,找到了機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我們還是不講話。我弟受不了,對我說,“姐,你還是主動和爸道個歉吧。爸爸氣得肝疼,天天到衛生所打針呢。”
我想了想,看着我爸在油爐裡炸丸子,我走過去,說:“爸,我給您帶的藥,您吃了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沒吃。”
我說:“爸,您以爲我只有十七歲嗎?我有五十七歲還差不多。就衝你們兩位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的男人,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