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倆真是一對呀,那麼地心心相映!每當Alex病重,你的email就寫得特別長,特別sunny。Alex那幾年就是靠讀你的email撐過來的。 嘿嘿,你們倆還是絕配,一個硬撐着不回信;一個硬撐着就要寫。互相撐了三年多。最後是我壞的事。從此瀝川罵死我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卡是你寄的!”
René打出一個羞愧的表情:“我一衝動就寄了。寄了告訴Alex,Alex說,完了,你肯定不會再寫信了。我還和他爭,我堅決不相信。安妮,你說說看,你都寫了三年了,我們等你的信都等習慣了,一週至少兩封嘛,你父親快去世時,每一封信都黑壓壓地長!結果,突然有一天,你再也不寫了。Alex那一個月就瘦了二十多磅,差點沒死掉。當然,我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可是,既然決定不寫了,幾個月前,爲什麼你又神經兮兮地給Alex發email?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當時Alex滑雪受傷還躺在醫院裡,不顧醫生的勸,說什麼都要來中國。纔來幾天呀,又病得快要死掉了!”
René一直打的是英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忽然跳出一行中文,居然還是宋詞,真是把我嚇着了。
我把字打得飛快:“唉!這說明,我離天使還有一段距離! René,瀝川究竟得了什麼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訴我吧!”
René:“不行不行,這是底線。Alex知道了要掐死我的。”
我不敢太逼René,逼急了就斷線了,René好不易打開話閘子,我趕緊把話往遠處扯:“那René,瀝川病了一直是你在身邊照顧他嗎?你和瀝川很早就認識嗎?”
René說:“嗯嗯,我和Alex是大學同學,我們還同寢室,是哥兒們。我先認得的Alex才認識了Leo。Alex病的那陣子我在大學教書,比較清閒。再說,Leo根本忙不過來,只能是我了。照顧倒談不上,他身邊都有護士。我就是去跟他聊天,讀email。”
我問:“那麼,瀝川他病了很久嗎?”
René頓時警惕了:“嗯嗯。你別再想從我這裡套話了。”
瀝川真幸運啊,有René這樣好的朋友,我趕緊謝他:“René,謝謝你替瀝川讀email。我知道不容易,看我學英文學得那辛苦就知道你不容易。”
René打出一個靦腆的笑:“不謝啦。想當年,若不是爲了Leo,我也不去學漢語。現在倒好,我的設計風格全成東方的了。Leo自己會中文,卻拋棄祖先文化,搞後現代,沒天理呀!……對了,Alex淋雨的事兒你可不要跟Leo說哦。Leo是暴君,很bossy的。現在瀝川病了,王家的事情都是Leo說了算,他更加bossy了。”
怎麼會呢?其實我對霽川的印象很好,甚至覺得他比瀝川還要溫和。而且,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霽川非常照顧瀝川,雖然有時也吵架,都是好意。
我趕緊問:“René,那你告訴我,以後和瀝川在一起,要注意些什麼?我很怕瀝川再生病!”
René這回很高興,屏幕上字母歡快地閃着:“真是好丫頭!唔……不要讓他着涼,不要讓他受傷出血,不要讓他摔跤,不要讓他和病人接觸,不要讓他去人多的地方。吃飯前要仔細洗手,刮鬍子不能用剃鬚刀。……”
長長的一段吩咐,看來René和瀝川呆在一起的時間真是不短,居然知道得這樣詳細。
我把他的話copy+paste到文本文件:“記下了。那吃的東西呢,有沒有要注意的?”
René在那頭說:“我想想……爲攝入足夠的維生素,他一天至少要吃兩種水果,三種蔬菜,少吃鹽,少吃油,少食多餐,可以吃少量瘦肉和魚。還有,多吃新鮮的菠蘿。——其實這些都不用你操心啦,Alex有自己的廚師,按營養師給的配方給他做一日三餐。最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能碰酒,一滴也不行。”
冷不防我嘲弄一句:“哎呀,真是公子哥兒,這麼多人伺候着。”
37
“沒辦法,自從Alex生了病,他們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其實Alex自己倒是滿獨立的,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爺爺奶奶的叮囑,一羣人圍着轉,生怕有閃失。Alex自然是有空就往中國跑……在北京他自由嘛。”
豈止是自由,簡直顛倒過來了。在北京的時候,一直是瀝川照顧我,住在一起時都是他起來弄早飯。我很小就開始做家務,因爲我爸生活能力特差,碗可以幾天不洗,被子從來不疊,家裡總是亂得跟狗窩似的。我姥姥說,我爸在上海的家裡有保姆,他自己除了讀書和教書,什麼也不會,連借個榔頭都要我媽去敲門。我因此鬱悶地以爲將來我嫁出去了,也逃不過當煮飯婆的命。想不到還能過上被人照顧的日子,頓時幸福得找不着北了。把這些告訴瀝川,瀝川還心疼了半天,說我從小太受苦,上帝都難過了,特意派他來照顧我。他一定會好好地照顧我一輩子。我當時沒把這話往心裡去。自從我媽去世,我就悄悄地相信了這樣一條真理,哪怕是你最親近的人,最終也會離開你,一去不復返。
果然,瀝川這話說了剛剛兩個月,他也從我面前消失了。
那一年的上半年,我的情緒就像是翻山車一樣,忽上忽下。被喜悅和悲憤輪番折磨。
這個世界,只有瀝川有能力讓我最幸福,也只有瀝川有能力讓我最痛苦。沒有任何其它人,可以同時做到這兩點。
想到這裡,我忽然問Ren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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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é,你說,我和瀝川,應不應該在一起?”
René立即回答:“當然應該啦!不過安妮,我得告訴你,Alex這小子從小就格外倔,拿定了主意就不回頭。連他爸那樣的倔老頭兒,見了他,都避讓三分。好啦,我得去看一下我煮的湯,等會兒過來。”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空空的屏幕,想着René先頭的一番話,心明明是空的,又覺得有幾千斤重,墜在那裡,無處着落。只覺自己彷彿坐在某個時間的入口處,背後是個深而無底的黑洞。而我的任務,就是要擋住這個洞口,不讓瀝川從中間滑走,從我面前徹底消失。
我擋得住嗎?
那五年瀝川一定病得很重,一定臥牀了很久,他都不能自己用計算機,還需要旁人念給他聽。
他是什麼病,我已經沒有勇氣猜測了。也許,他已經到鬼門關裡走了好幾圈了……
所以,他不肯告訴我,因爲他不肯拖累我。
森森然,我渾身冰涼。不得不跑到廚房去,倒一杯熱水暖和一下。
回來時,橙黃色的消息框又閃了,René回來了:“剛纔說到哪兒了?”
“說到瀝川很倔,霽川很bossy。”
“也不是bossy啦。霽川只是主意比較多,往往也比別人的好,所以老想讓別人聽他的。”大概意識到說多了霽川的壞話,René連忙補救。
“是啊,霽川挺好的,我挺喜歡他的。”
“那你,安妮,爲什麼不來瑞士?”René問,“瀝川出院了你就來瑞士好不好?我調你來瑞士總部,發給你和瀝川一樣多的工資。”
我禁不住笑了。幾年前我和瀝川在一起的時候,瀝川多次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瑞士渡假,長假短假都可以。我一次也沒答應。有點不好意思見瀝川的家人。其實瀝川有自己單獨的住處。但聽他平日聊起來,好像走親戚、逢年過節去爺爺奶奶家、外公外婆家、伯父家、叔叔家、舅舅家、姨媽家和一大堆堂兄堂姐表弟表妹們出去泡吧、旅行、滑雪在他生活當中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有點嚇到了。
“我……外國人嘛……不習慣。再說,我又不會說法語、德語。”
“他們家所有的人都會說英語呀,而且老一輩的也全能說中文。”
“嗯……我也有點怕見老一輩的。”我的腦子,不時閃出《孔雀東南飛》裡的句子。
“別怕別怕,王家女孩子少,老一輩的都很慈愛,尤其是對女孩子,尤其是對瀝川喜歡的女孩子。他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René這樣說,好像我是瀝川家的兒媳婦似地,我不禁又鬱悶了:“別說了René,瀝川和我已經over了。現在他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難受,他讓我over我就over吧。”
那邊急忙打出一個磕頭如搗蒜的動畫小人:“安妮你千萬別和瀝川over,我們全家人都求你了!!!”
我忽然覺得對方的語氣有點不對頭:“哎,你是René嗎?”
停頓幾秒,對話框裡跳出一行字:
“我是霽川,René在洗碗。有洗碗機他不用,真是個Helpless DIY。對這種人,豈能不霸道點?”
霽川大哥呀!!!我的口張得大大的,震住了:“你……你幾時上來的?”
“我逗你玩的呢。René讓我過來看一眼,有沒有新的消息。我剛上來,小秋,你加我的MSN。”
頭像換成了一隻貓頭鷹,個人簽名上有一行字:
“I’m not bossy. I just have better ideas.(我不是專橫,我只是比別人有更好的點子。)”
我飛快地敲字,直入主題:“霽川哥哥,我可不可以現在去瑞士,看看瀝川?”
那邊,停了很久。
接着,顯示出一行字:“我們都盼着你來。可是,瀝川絕對不會同意。他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見你。”
見我長久不說話,霽川又敲來一行字:
“如果瀝川願意見你,六年前他就不會離開你。”
霽川不愧是瀝川的兄弟。
和René聊了一個小時,知道了很多瀝川的往事。和霽川聊了半個小時,凡是瀝川不想讓我知道的,霽川一丁點也不透露。我們一直在談瑞士的氣候和風光。
霽川勸我一週給瀝川打一次電話。他說,瀝川肯定很想聽見我的聲音,可是他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人也很虛弱,不能長時間說話,嚴重的時候還要依賴呼吸器。
坦白地說,經歷過兩個親人的死亡,我對恐懼比較有抵抗力。瀝川的情形讓我想起父親去世前的那個月。那時我一天能拿到三張病危通知單,每次搶救,我和小冬都守在手術室的門外,盯着牆頭的掛鐘,看時間和生命分分秒秒流逝。一個月下來,我們的心靈已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對恐懼已經完全麻木,只知道聽從醫囑,照顧病人,努力配合一道又一道的治療程序。有時看見我爸在病牀上苦苦地掙扎,生不如死,我甚至悄悄地想,如果我是他,不如干脆去了,也許還是個解脫。
和René聊完天的那一週,我夜夜都做惡夢。醒來了便不能入睡。我開始天天吃安眠藥。然後,用劇烈的體育運動來轉移注意力。
週六我去了體育館,發現因爲教師突然請假,這個學期的瑜珈課已提前結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馬,於是又全部進了拉丁舞班,跟着一位從體育學院來的英俊男教練學恰恰。據說,這次變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勁頭反而更足了,煅練之餘,還可以花癡一把,真是何樂而不爲。
大四的時候,我曾學過一陣拉丁舞。那時我們學校搞拉丁舞大賽,我因爲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被指定和另外的一位男生代表英文系參賽。爲了拿到名次,我們找了一位資深的拉丁舞老師替我們編舞,晝夜不息地練習,最後拿了亞軍。冠軍是體育系的兩位高手,我們甘拜下風。
過了這麼些年,舞步已有些忘記了,可是,因爲常去舞廳,偶爾也撿起來秀一把。
我所在的體育館是我們這個區最大的體育館,拉丁舞班的人數比瑜珈班多了三倍不止,涌進了很多大學生,也涌進了很多男人。
週六那天,我換好運動服走進教室,看見一個人,高高的個子,雙手插在褲子荷包裡,低着頭,有點不自在地站在牆角處。
艾鬆。
開始,我懷疑我走錯了教室。可那些媽媽們都在教室的一角聊天,我肯定沒走錯。然後,我又懷疑艾鬆走錯了教室。物理學博士跳拉丁舞,有點搞笑哦。
“嗨,艾鬆!”我上去打招呼。
他看見我,有點窘:“你好,謝小秋。”
“怎麼有空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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