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皺起眉,從頭到腳打量他:“你的基因挺好的哇。英俊漂亮,智商也高。”
“我的基因裡恐怕含有癌症。”
“噯,別想太多。我的伯父還死於胃癌呢,我外婆還有關節炎呢。相信我瀝川,這只是偶然現象。”
“小秋,”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心是無比堅強的。我若有什麼不測,你不會過不下去。可是,如果讓我的孩子在童年時代面對這些——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都太殘忍。你想過了嗎?”
我一時沉默,覺得難以回答。
可是我硬着脖子說:“我爲什麼要想消極的事呢?我又不是個消極的人!難道你每畫一張圖、每設計一棟大樓都會想到它被地震震垮嗎?”
“我當然會想!我的所有設計都強調防震能力。”他忽然換成乞求的語氣,“我們能不能過幾年再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年紀越大懷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試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嗎?”他拉着我的手,放到脣邊輕輕地吻了吻,“讓我確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擔一個父親的責任——”
“不!這不是時間的問題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做父親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瀝川,想想看,如果咱們有個孩子,那生活——”
“小秋,請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嗎?”他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有點悶,明顯地生氣了。
我凝視他的眼睛,堅決地說:“瀝川,我要孩子,這一點你無法改變。”
因爲這句話,瀝川鬱悶了整整一晚上,幾乎不和我說話。
我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婚後我們也偶爾拌嘴,從未認真吵過什麼。我們都無比珍惜這份難得時光。
第二天瀝川做會議報告,我則到樓下游戲機室打了一天的電子遊戲,回來時見他一臉蒼白,似乎一夜沒睡好,我就沒再提這事兒。
會議閉幕之後我們去了陶爾迷小鎮,住在一個後臨懸崖面朝大海的賓館裡。瀝川帶我去看了這裡馳名的火山和海濱浴場。小城上山石犖确、小巷穿梭,到處是石塊壘砌的層層臺階。我們特地參觀了古希臘劇院的遺蹟,古壁坍塌了,新的劇目仍然上演。美麗的海灣、慵懶的街道、四處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瀝川全程陪我,這地方他以前來過,所以又當解說又當嚮導,累得夠戧。
我心軟了,回到瑞士整整兩週,沒提IVF。
一日黃昏,我開車回家,買了一大堆菜,給瀝川燒了一碟他愛吃的魚,見他還未下班,便拿着水壺到門前的草坪澆花。
我們的鄰居安吉抱着自己三個月的女兒蘇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說,“蘇菲今天可慘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臉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壞了。”
小蘇菲臉上紅光光的,滿是小疙瘩,塗了一層厚厚的凡士林。
“可憐的蘇菲,會很癢嗎?”我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裡仔細地看,捏住她亂動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臉。”
“是啊,給她剪了指甲,想給她戴個手套,天氣太熱,她萬分不樂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國讀的大學,雖有濃重的德國腔,英文很靈光。
“要不把家裡的空調開冷一點?”我建議。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鬧得可兇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沒閤眼。”
“原來養孩子這麼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臉上的黑眼圈,嘆了一口氣。心裡卻想,怎麼辛苦我都願意啊。可是,養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瀝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糾結,接下來米芙說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餵奶的細節,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聽見了最後一句。
“……現在累是累,三歲以後就好多了。到時候你還嫌她們長得太快了呢。”
手臂裡那柔軟的小東西動了動,撲閃着綠色的大眼睛,長着金黃小卷毛的腦袋軟軟地貼在我的胸前,嘴裡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衝我笑,又將自己的手指塞到嘴裡吮。我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臉,低頭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溼了一大塊兒。
我連忙說:“噯,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剛剛餵過,”安吉說,“其實你家Alex也特別喜歡小孩子。蘇菲的姐姐小時候,只要瀝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從他那裡騙了多少個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說。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我何嘗不知道瀝川喜歡孩子。
可是回來之後瀝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顯然,最近幾年內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則偷偷地在網上查信息,我猜得沒錯,IVF的產婦年齡越大,成功率越低。
頓了頓,安吉偏偏又問:“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嗯?如果現在就要的話,她可以和蘇菲一起玩兒。咱們兩家都省事兒了。養孩子可是體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說。
“王家就兩兒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沒跡象,Alex的爺爺只怕是急壞了吧?”
還真懂得中國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爲身上的病,關於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瀝川敏感。閒談間大家自覺避開這個話題。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們在這裡參加了好幾個滿月派對,送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禮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來了。”說罷向我的身後招招手,將孩子接了過去。
我回過頭,瀝川不知何時已開車回來了,似乎在車邊已站了一會兒,我趕緊奔過去,替他接過裝筆記本電腦的皮包。
“今天這麼早到家?沒堵車啊?”我問。
“沒有。”
“飯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不是說,等我回來再做嗎?”
“不行,這回我得露一手給你瞧瞧。咱們吃正宗的雲南菜,我特意去中國店買了年糕。”
瀝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臉:“安吉的女兒可愛嗎?”
“太可愛了!”我脫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懷裡。”
語氣太興奮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發現,我趕緊將話題岔開:“快進屋吧,湯還在爐子上在燉着呢!”
換了鞋,直奔飯廳坐定,瀝川喝下一口湯,忽然說:“小秋,如果你實在喜歡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剛好有事找醫生,順便問了問。”
“……”
“小秋?”
“……嗯?”
“幹嘛發呆?”
“你找醫生?有什麼事?你不舒服嗎?”我嗓音乾澀,神經緊張地看着他。
“不不不,別亂想。是我的藥吃完了,讓他替我再開兩瓶。”
我鬆了一口氣:“哦。”
“關於IVF,你是想去蘇黎士的診所,還是美國的診所?”
“那個……不是說……再等幾年嗎?”
“小秋,別太在意我的感覺,你自己的感覺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咚咚直跳:“這麼說,瀝川,你同意IVF?”
“嗯。”他撫了撫我的肩,“我只是擔心你會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診所,要做很多的檢查,還要吃很多的藥,不少藥有副作用,這些就也罷了,成功率又這麼低——我不想看見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個OK的姿勢:“沒關係的。這段時間我正好有空,老闆說既然我不在昆明,會盡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兒,剩下時間我就專心造人啦。”
見我這麼開心,他也笑了:“那我們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裡有很好的診所。只是——醫生說,他擔心精子在運輸過程中會出問題。”
“咱這兒——蘇黎世——就沒有診所了?能不能就在這裡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薦了一位辛格醫生,他的診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當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還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臉,“不要緊,一次不行就兩次嘛,你有錢,我有身體,早晚會成功的。”
“……”
瀝川沒有告訴我更多。我在英特網上做了進一步的研究。數據顯示,IVF對夫婦的情緒和心理會有很大的衝擊。如果失敗,百分之六十的夫婦會出現情緒失控:憂鬱、焦慮、憤怒、失眠、爭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會產生自殺念頭。且不說由此付出的職業、時間、經濟、情感和夫妻關係上的種種代價。
我拒絕想這麼多。在我謝小秋的幸福藍圖中始終有瀝川和我們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個觀點有點老舊,但我絕不放棄任何機會。
我想了想,對瀝川說:“那你有辛格醫生的電話嗎?”
他點點頭。
“我馬上和他約時間,儘快開始。”我說,“這事從頭到尾你都不要參加,我一個人可以承受失敗的壓力。如果加上一個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麼行?這是咱倆的事兒。”他的臉硬了硬,“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診所的。”
“哎,你這麼忙,沒有那麼多時間陪我。IVF的週期很長的。”
“不長。一次大約三週的樣子。”
“那還不長嗎?你手頭上有多少個項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這種事很讓人分心的。”
“沒事,我若不陪着你,萬一不順利,你會想不開的。”
這話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來了!我有這麼脆弱嗎?”
“你有。”
我不服氣,過去掐他的脖子,不讓他說話:“說定了,我一個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訴你結果。”
“你去不了,沒我不行。”瀝川說,“這醫生的英文只怕你聽不懂。我已答應你做IVF了,你也要讓一步,讓我陪你去。”
“不。我一個人去。我會向你彙報進展。”
“小秋——”
“別再說了,瀝川,我意已決。祝賀你找到了一位意志堅強的妻子。”
翌日我獨自駕車去見辛格醫生。
瀝川在門口將我攔住:“等等——”
我大聲抗議:“噯!昨天已經說過啦!我一個人去!”
他看着我,嘆了一口氣,將車鑰匙塞到我手中:“你的車沒油了。”
“噢,對的,我得先去加油。”
“不用,我已經給你加好了。”
“……哦……這樣啊……什麼時候加的?”
“早上,你還沒醒。”
瀝川說得沒錯,辛格能說流利的英語,卻帶有濃重的德國口音。常人多半聽不懂,可是我不一樣啊。我是訓練有素的翻譯,交談片刻就掌握了他的發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頭的單詞要換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簡單換算幾次,我們已能交談無礙。
詳細地詢問了我的健康狀況和病史之後,辛格醫生髮給了我一套檢查LH荷爾蒙分泌的試條,讓我測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時開始吃避孕藥,據他說是爲了提高卵巢的反應性,以便月經準時來臨。
一切順利,月信初至,我去診所進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檢查。醫生對我的健康十分滿意。我的子宮也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他們開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藥。這種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續十天,由瀝川請護士在家中完成。此外還有相當頻繁的血液和B超檢查。
卵子在嚴密的監控中逐漸成熟。
時機一到,醫生給我注射了一種簡稱HCG的激素,告訴我三十六個小時之後開始進行穿刺取卵。名字聽起來嚇人,由於使用了麻醉,整個過程我基本上是睡過去的,沒有任何感覺。完成之後只是覺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
由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