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任打量着我,又看了看艾鬆,笑着說:“小艾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原來早就有這麼大方漂亮的女朋友,害我們一個辦公室的人都替你着急。小秋,你在哪裡工作?”
“我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做翻譯。”
“翻譯?多麼好的工作啊!我們小艾可是咱們所唯一的美男子。小艾你剛來這裡的時候,所裡給你多少啓動基金來着?小秋啊,小艾可是百人計劃裡引進的人才,人還沒到,房子都分好了。你跟着他絕對沒錯兒。”主任就差沒把自己的話打印下來,貼到報社的徵婚欄裡。
這話我不好回答,只能靦腆地一笑,表示認可。回頭看一眼艾鬆,他的神情很有些窘。
“小秋,你去過小艾的家嗎?”
“……還沒呢。”
“小艾的父親老艾,人稱艾公。是位院士。早年留學德國,說一口流利的德文。”她指了指那個穿灰夾克的老頭,努了努嘴:“那,他就在那裡。小艾,你不帶小秋去見你爸嗎?”
“嗯,我們吃完東西就去。”
艾鬆悄悄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我爸我媽都在那兒,本來我想趁人多避開他們,看樣子避不了。等會兒你過去把他們一起給忽悠了,行不?”
“忽悠別人沒事,忽悠你爸媽,是不是不大好?”
“逼我最厲害的就是他們,他們纔是你主要的忽悠對象。我只是沒想到他們今天會來。”
“既然你發了話,我就去忽悠唄。”我樂呵呵地說。
“我爸特嚴,他的學生全怕他,你小心點。”
我第一次忽悠的大人物是我們大學的劉校長。還記得瀝川是始作俑者,我爲此特地寫了一篇十分正式的英文提議。後來學校真的增加了自來水的供水時間,我未深究,也不知道是否與我這提議有關。我第二次的主要忽悠對象是我的碩士導師,老先生喜歡開玩笑,見我就忽悠一下,我上課盡提怪問題忽悠他,有時能把他煩得不行,恨不能拿着黑板刷子敲我。第三次的忽悠對象是蕭觀,不是什麼大人物,也是一個行業頗有成就的年青企業家,面試的時候,我覺得,我有點忽悠他的意味,說一句頂一句,不把村長當幹部。只有一個人,我也試圖忽悠過他,可惜百戰百敗,輸得一塌糊塗。那個人就是瀝川。
我面帶微笑,跟着艾鬆在人羣裡穿梭,來到他父母面前。
“爸、媽。這位是謝小秋。”
兩位老人看上去都過了六十歲。艾鬆的爸爸比較嚴峻,艾鬆媽媽挺和氣地說:“你是小秋?萌萌的同事,對吧?”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他們居然知道我。
“是啊。萌萌姐就在我隔壁的辦公室。”
“萌萌說起過你。說你英文特別棒,是他們公司老總特意挖來的人才。”
“那個……萌萌姐吹噓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說:“我們家艾鬆挺可憐,在國外又留學又博後地折騰了七八年,這才穩定下來。小秋,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們家來玩?我做好菜給你吃。”
“哎……這個……”我低下頭,用手指捅了捅艾鬆。
艾鬆說:“不着急。小秋工作忙,經常出差。過一段時間吧。爸媽,我們去和我導師說話了。”
艾鬆拉着我,穿過密集的人羣,溜出大門。
“這麼快就走?”我不樂意了,“我還什麼都沒吃呢!”
“儘想着吃!這有什麼好吃的?不如去吃羊肉串。回去再吃吧,你的任務完成了!”艾鬆牽着我的袖子,加快腳步去辦公室,一面走,一面嘀咕:“我最討厭這種場合!我最不喜歡應酬!今天要不是得跟這羣人有個交待,我纔不來呢!”
回到他的辦公室,穿好大衣,準備走人。見我一臉的遺憾,艾鬆忽然提議:“樓上有個天文望遠鏡,你想看看嗎?今天清晰度不錯,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星雲。”
這個我感興趣:“能看見月亮嗎?環形山什麼的。”
“那個啊……我們都看膩了。”
我們一起來到樓頂。艾鬆調好望遠鏡,找好位置:“那,這就是月球啦!直徑八十公分以上的環形山都可以看見。”
嗯……不是很亮啊,很孤獨的環形山,一個接着一個,沒有一點點生氣。沒有白兔,也沒有嫦娥。我的腦海中想起了一個個關於月亮的古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楊栁岸曉風殘月之類之類,但面對真正的月球……實在找不到感覺!
轉頭看艾鬆。他問我:“好看嗎?”
“好看,就是沒有我想象的鮮豔。我一直以爲天空是彩色的。大概是看多了梵高的畫吧。——天空原來是黑白的。”
“天空是彩色的。”他說。然後,他去調望遠鏡。
——“這是半人馬座的昂星團,非常明亮,距離我們四百光年,用肉眼都可以看見。”
——“巨蟹座蜂巢星團,主要由紅巨星和白矮星構成。”
——“這是武仙座的M13,北半球最明亮的球狀星團,距離我們兩萬五千光年。”
M13是紫色的,看去像一團焰火,真美。
我不由得問道:“這麼說,我們現在看見的M13,是兩萬五千年前的M13?”
“嗯……是這樣。”他解釋,“七十年代的時候,康乃爾大學用世界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對着這個M13發出了一份長達三分鐘的星際電報。電波所含的能量是全球總髮電功率的十倍,在電波的方向上看,其信號比太陽亮一千萬倍。”
昏掉了,和科學家在一起就是這樣,天天聽數字!
“爲什麼要發電報,發給誰看呢?”
“科學家們想探求外太空生物的反應。這其實是張‘地球名片’。我記得上面有十來句話,最後一句是:我們生活在太陽系的第三顆行星上,用三百零五米的射電望遠鏡向您們致意。”
“天啊,這束電波要走多久才能到達M13呢?”
“兩萬五千一百年。呵呵,到那時,我們都已經作古了。”
回到家裡我給瀝川打電話:“哎,瀝川,今天我看見球狀星團啦!”
“是嗎?”他的精神也很好,“一直不知道你也喜歡天文。”
“距離咱們兩萬五千一百光年呢!那麼遠!”
“可不是!”
“星星真好看,看見它們,我就知道,人類原來是那麼渺小,人生的時光,原來是那麼短促!”
“嗯,你今天很多感想啊。” 瀝川積極地開始引導我,“你應當多看看夜空的星光,這樣,你就不會被兒女情長所困擾。”
我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瀝川,我會愛你兩萬五千一百光年!如果你是一道消逝電波,我就是M13!我在那頭等着你!”
“……”某人立時無語。
“瀝川,你說話呀。”
“你這麼白癡沒腦子的女人,要我說什麼?”
“總而言之,我這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病得只剩下了一把頭髮,你也得跟我在一起!”話一出口,我就覺得,這話怎麼這麼熟悉啊?好象是……好象是……被韋小寶說過的。
那邊,停頓了很久,傳來一聲嘆息:“小秋,早知你這麼死心眼, 不如六年前我就死掉算了……”
“王瀝川!你敢威脅我!不許你提死字!只要你敢死,我立即去跳樓!看我們誰先死!”
我還在大聲嚷嚷,發現電話已經變成了一陣忙音。
某人掛了。
我知道,我又做過頭了。
因爲從此之後,瀝川再也不接我的電話了。連René和霽川都不敢和我多說話。
我真不是一般地彪悍啊。
40
每天夜裡,廚房的老式冰箱發出枯燥的嗡嗡聲。某個部件破損了,壓縮機每隔十分鐘啓動一次。我向房東報告多次,他拒絕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啓動頻繁並不說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這個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費用太高,不如買個新的,他也不富裕,不準備花這筆錢。
我在嗡嗡聲中無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圖案。夜半時分,我頻頻地去開冰箱找東西。以爲肚子填飽了人會困,實際上不是這樣。我覺得燒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牀上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連續兩週,我沒收到瀝川的任何電話。打給他的電話都是護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療,不方便接電話。我給René發短信,René告訴我,瀝川的病情不穩定,時好時壞,經常發燒,藥物反應也很大,所以總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優點是他很誠實,如果有一件事他認爲不應當說,他會隱瞞,但他不會故意騙人。
連續失眠兩週,我得了偏頭痛。這個毛病以前我通宵寫論文或做翻譯時也會有,但壓力一解,症狀就會立即消失。這一次不這樣,發作起來半個腦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週二下班時,我頭痛欲裂,買了一瓶阿斯匹靈,順路去了小區裡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這一帶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七年的歷史了。小區裡的人,特別是老爺爺老太太們都認得他。徐先生是從湖南的一個小鎮來北京打工的,除了雙目失明之外,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憑着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區裡租了間一樓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幹得不溫不火,累了就關門幾天,出去喝茶休息,沒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錢掙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藝高超、服務周到,回頭客常來,一天十幾個小時,也都安排得滿滿的。其實小區周圍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覺得他很特別,因爲收費低廉,纔有很多人光顧。可是去年小區裡卻爆出一條關於他的新聞。他娶了一位住在這個小區裡的女人當太太。那女人雖然離過婚,但長相不錯,年紀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學老師。大家都覺得徐先生豔福不淺。
“放鬆,肩部放鬆。我先按肩,再按頸,再按頭……整個過程你都可以閉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話對我說。
“我最近老是失眠、頭痛。”
“吃了藥嗎?”
“安眠藥、阿斯匹靈算嗎?”
“也行,嚴重了得看醫生。”他說,“你好久沒來了,快半年了吧。”原來,他聽得出我的聲音。
我看見他的雙肘上各磨出了一個黑色的,雞蛋那麼大的繭子。這幾年他大約按過上萬人吧。
他的指根柔軟,有時又很堅硬,順着我的經脈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閉上眼睛,忽然看見他的窗臺上放着一個狗屋,裡面居然養着一隻小狗。吉娃娃。
我對狗不是很感興趣,不過我知道艾瑪喜歡狗,她也養了一條吉娃娃,說是價格不菲,每個月的打理也很貴。她倒不是養不起,但中午吃飯時候也常常抱怨,說這種狗嬌貴、難伺候。
我忍不住問他:“啊,你有一隻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愛?”
“很貴吧!”
“有一點羅,幾千塊呢。”
天啊,我在心裡算,幾千塊,他要按多少人才掙得回來啊。
“是你太太買的?”
“我買的。她喜歡,我就買了。每天我們一起散步都帶着它。這狗太小,上次還差一點弄丟了呢。”
他的臉上洋溢着幸福。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問:“徐大哥,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是你追的你太太,還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緊緊的。”他兩嘴一彎,用一種打趣的語氣。
“那你,追過她一點點沒有?”
“沒,壓根兒沒有。我是外地人,又是個瞎子,靠自己的手藝掙點錢,夠生活就滿足了。老婆孩子什麼的,想都不敢想。”
“這麼說,你一直拒絕她?”
“嗯……差不多是這樣吧。後來我們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誰追誰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應。”
“那人家也許是不願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連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麼法子都想過了,人家還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