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環一環地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爲他的健康出了問題?”
RENE點頭:“瀝川每半年就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處癌症轉移到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只有17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着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E嘆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竈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的脫了行,頭髮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爲什麼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E嘆道,“ALEX德意志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麼多年,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着rene,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e,什麼是mds?”
“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麼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 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後,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鬆。因爲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鐘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e對這些術語的瞭解,只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爲什麼要排鐵?”
“爲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 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爲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 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 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容易噁心,嘔吐。”他再次嘆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 mds,因爲你有暈血症,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週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着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凝》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麼的?他不是有哥哥麼?”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爲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E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的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書上籤了字,看見一位60左右的男人,滿頭銀髮,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E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瀝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衝我點了一下頭,對RENE直接說英語:“怎麼樣?正在搶救?”
“恩,”RENE說,“室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衝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E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啓弦教授,重病監護科的主任,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臟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纔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着,急救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龔啓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E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爲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
我和RENE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着,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會有來護理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着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做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2樓,過會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RENE看着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麼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E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的。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裡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嘆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許有一位陪客,RENE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瀝川在ICU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纔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纔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甦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麼能說話,他看見了我,指間微動,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我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E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裡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麼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牀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嘛?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E調侃道。
我問RENE:“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E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着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爲什麼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爲了你向全家人宣佈他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選好了。”RENE閉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副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裡睡着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箇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彷彿爲了配合RENE的劇情,牀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我無限心酸。
甦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麼能說話,雖然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着,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裡又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醒了,睜開眼,我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着各種管子,翻好身後,護士用酒精擦拭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牀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RENE,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裡呆一會。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合適每隔十五分鐘過來根據血壓調整強心劑(升壓藥)的劑量,每隔一個小時觀察他的排尿量,每隔兩個小時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着,一根四十釐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他器官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奇虎。我看見一個護士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麼痛苦的程序,牀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只是靜靜地躺着,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上面的字數不斷地跳動着,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部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瀝川,看着他蠟像般地躺着,生命的跡象彷彿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帶着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着。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又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麼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在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釐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 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時間衝向護士,弄的他們有點煩我。
正在此時,瀝川突然張口對着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着,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語氣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要重音.“Since when?”(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立場就那麼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爲什麼,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柺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牀邊小櫃上的手錶、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地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瞭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裡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閤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着對面房間裡躺着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牀前面,爲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鐘工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爲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離開。”
5月4日手打八千三百字~~(小夜整理)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羣護士衝進來,爲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是迴避吧。”說罷,她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着柺杖伸長脖子外裡看,苦笑着搖搖頭。
“他怎麼樣?沒事吧?”我趕緊問。
“暫時脫離危險。我們已經把他轉入普通病房了。你還是回家歇會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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