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自己在家做飯嗎?”
“偶爾做做。大部分時間吃盒飯。單位包午餐。”
“盒飯我建議你不要吃。沒營養,不論是犖是素,都用一個鍋炒。你可試着自己做些素菜,我們這裡有不少食譜,學起來很容易。還有,這個單子裡列了北京城裡所有的素菜館,不是很多,味道都不錯,也不貴。尤其是寺院開的幾家。我們常去那裡聚餐。”他遞給我一個綠色的小冊子。
“謝謝。”
“平時,最令我們煩惱的事情是同事、朋友突然決定聚餐。我們不能要求別人將就我們的口味,所以最常遇到的尷尬是到了一家餐館,發現沒有我們能吃的東西,只能餓着。因此,我建議你在自己的小包裡永遠放一盒零食以備不虞,花生、杏仁、核桃都可以。”
“好的。”我掏出筆記本記下來。
“吃素菜的時候,要緩慢咀嚼。仔細聆聽你身體的反應,體會綠色食品的原味。時時刻刻,想着自己的健康、想着你挽救的動物,想着人類,想着地球。天人合一,你在以實際行動改善世界、促進和平。你應當感到自豪。”
“明白。”我想了想,忽然問:“爲什麼您一直不問我要成爲素食者的原因?”
“我們從來不問這些。這是你的選擇,不需要我來批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原因,我們只是有共同的興趣,所以走到了一起。就像讀書會、下棋協會、撲克協會、釣魚協會那樣。”
真是個理想的俱樂部。
“所有的活動我必須要參加嗎?”
“我們的組織非常鬆散。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有些人蔘加頭幾次活動,發現堅持下來太難,又消失了。”
“南宮先生,我能問您一個私人問題嗎?”
“問吧。”
“您爲什麼是素食者?”
“是這樣,我是農村人,以前什麼都吃的。我有一個弟弟,從小感情非常好,就是很淘氣,我逼着他參軍,他去了。結果他在軍事演習中出了事,被炸死了。粉碎的那種。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秒鐘起,我不能看見任肉類。”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事兒。”我喃喃地說。
“沒關係,已經很多年了。”說到這裡,他突然背過身去,聲音有些哽咽:“我需要安靜一下。”然後,他就走到另一間屋子裡去了。
我沒參加那一次活動,很羞愧地逃走了。
回到家裡,我一本正經地給我的幾個當翻譯的同事發了郵件,宣告我成爲一個素食者,請她們多多關照。然後,我清理冰箱,扔掉了所有的肉和雞蛋。清理零食,扔掉了所有牛肉乾、魚片、肉鬆。我拎着菜籃去市場,買了一大堆青菜、水果、豆腐、豆漿。我吃了一天的素,沒覺得很難,只是晚上聞到街頭的羊肉串和烤雞翅,非常心動,我趕緊回家上牀,把頭捂在被子裡。後來我忍不住,跑回街上觀察,驚喜地發現,其實燒烤中也有素的,比如烤豆腐、烤土豆片、烤玉米、烤生菜、烤藕、烤蘑菇,除了不是肉,味道都一樣!我的神啊!太好啦!晚餐就在這裡了,一下子吃了個飽。
第二天上班,沒噴香水,身上散發着蔬菜的氣息。
回北京兩個禮拜,我都沒怎麼見到瀝川。瀝川的辦公室在樓上,他每天上班不定時。我只有在開會、或者午飯的時間可以見到他。瀝川總是刻意拉開我們的距離,不怎麼主動找我說話,我也不到他那裡去套近乎。大多時候,我們雙目對視,互相點個頭,各自拿菜,各自歸座,連寒暄都沒有。瀝川從不給我打電話,除了工作需要,也從不給我發email。
我很傷心,但我不在乎。只要知道瀝川和我在一個大樓,只要每天能見他一面,哪怕是一句話不說,我都心滿意足。沒有這個先決條件,我沒辦法move on,就是這樣沒出息。
CGP的中餐對素食者絕對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因爲這裡的工作人員,百分之八十是精力旺盛的男人,無肉不歡,剩下的女人又全是海鮮愛好者。我發現,我能吃的東西,只有麪包、米飯、水果和沙拉。而且,吃完之後,很快又餓了。
所幸我有同伴。爲了節食和體形,艾瑪基本上也吃素。她偶爾吃點魚,次數不多。她用很多的沙拉醬,其實是含有很重成份的奶製品。我連沙拉醬也不吃,只吃菜葉子。我們幾個女翻譯通常坐在一起八卦,我邊吃邊聽。有時偷偷瞄一眼在遠處另一張桌子上獨自吃飯的瀝川。瀝川還是那麼好看,只是有一點點偏瘦。穿着修身的西裝,很神秘,很迷人。他從來不看我。
“哎,你們看了今天從總部發來的任命通知了嗎?”艾瑪小聲說,“瀝川辭去CGP總裁的職務,改任北京分部的主設師,連降兩級,不知出了什麼事。”
另一個叫阿倩的翻譯笑着說:“我也覺得奇怪。那現在江總,不是成了他的上司?”
“什麼上司,江總是CEO,他是owner,好不好?江總不過替他們王家打工的。他不做總裁多半是嫌累,聽說最近身體不大好。每天只能工作五個小時。”艾瑪說。
“我看他身體挺好的。對了,他的那條腿究竟爲什麼是跛的?小兒麻痹嗎?”德組的明明問道。
“我猜是風溼性關節炎。”
“我猜是先天畸形。”
“我還是堅持帕金森症。安妮,你猜是什麼?我們一人賭十塊錢吧。”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說:“車禍?截肢?”
“假肢?NO,NO,NO!瀝川不可以是假肢,假肢我們太傷心了。我寧肯他是帕金森。”
大家一致反對這個選項。無語了。
“拿着人家的殘疾來賭錢,不大厚道吧?”我嘀咕了一句。
沒有人理睬我,她們繼續討論:“艾瑪,你去,你去故意把一杯水潑到他腳上,然後假裝替他擦鞋子,順便摸一把,不就明白了。”
“摸?怎麼摸?我在這裡快十年了,瀝川在這裡也快七八年了,沒看見他和任何女人勾搭。那個走了的朱碧瑄,追他追得要死,瀝川調走了,她還在這裡苦苦守了六年,不是最後也放棄了?”
“要說追,我們都追過他,對吧?艾瑪,你不是也追過嗎?”
“我連‘瀝川I love you!’那樣赤裸裸的email都寫過。哪次情人節我不送他巧克力?不管用啊。人家從來不理我。”
“那是以前,他風光得意,故弄玄虛。現在,我覺得他看上去有點消沉哎。正是你再次發起進攻的時候哦。抓緊時間,趁虛而入。說到底,艾瑪,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和瀝川差不多一樣大吧。”
“大他一歲呢。”
“可能他更喜歡成熟一點的。抓緊了,艾瑪。我們還指望你當了王太太給我們提工資呢。那,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很孤獨哦,你去找他說話嘛。”
“你以爲我不敢去嗎?”艾瑪笑着說,“一聽說瀝川回來了,我樂得睡着了都笑醒了。”
說罷,她真地端起碟子,扭着腰肢,真地向瀝川的桌子走去。
“記得我們的賭喲!”
“哎,安妮,你手怎麼啦?怎麼在發抖?植物神經紊亂?”
我用叉子用力叉了一塊蘋果,塞進嘴裡:“沒事。第一天素食,還不習慣。”
“搞什麼素食嘛,你又不胖。還神經兮兮地給每個人發了通知,至於嗎?”
“我加入了動物權益保障者協會。”
她們看着我,一陣亂笑。
我三下五除二將水果一掃而光,埋頭回辦公室。
我命令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素食這個方向來,不要去想艾瑪,更不要去想瀝川。我不斷地對自己說,It’s over! Over!
打開計算機,我看見有人從MSN上找我。圖像是一隻笑眯眯的桔子,居然是René。
——安妮你好嗎?
——挺好的。你呢?
——還行。你喜歡貓嗎?
——挺喜歡的,怎麼了?
——是這樣,瀝川本來說和我們一起回來,現在他留在北京了,於是他把他的Mia送給我們了。
——Mia不是瀝川的貓嗎?
——看,你連這個都知道。這個Mia是以前那個Mia的孫女兒。以前那個老Mia在死之前特能生,搞得他們家親戚每人都被迫收養了一隻。安妮,這個Mia自從瀝川走後脾氣特大,天天咬我的模型。我辛辛苦苦做的模型,半個小時就給她咬成一團碎紙。我託人帶它來北京送給你,好不好?我知道,你會好好對待Mia的。
——瀝川會同意嗎?
——Mia現在是我的貓。我有處置權。
——行呀。什麼時候來給我發郵件吧,我去接機。
——我正好有個熟人來北京公幹,今天走,明天到。我現在急着去辦手續。再見。
他的頭像匆匆地消失了。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瀝川走的時候,走得那麼徹底,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現在,我居然擁有了他的Mia!
我請假,提前下班去寵物店買貓食、貓罐頭、貓窩、貓砂、買養貓教科書、買玩具、還買了一些備用藥。晚上一邊啃玉米棒子,一邊捧着書鑽研。
第二天請假接機,接到的是一個漂亮的高個子男人,提着一個灰色的寵物籠子,我們各報了姓名。他顯然也是華裔,但中文就實在不敢恭維了。
“我是葉小秋。”
“我係Allen Wong。”
“怎麼您也姓王?”
“我係瀝川的湯熊。”
“您……也是建築師嗎?”
“yes,你九麼雞……島?”
“猜的。您不去見瀝川嗎?他就在北京。”
“Oh……no,我恨忙亂,命天就周了。我會給他……大……電娃。”
他又給我一個包:“裡面……René給你的有凍西。”
“除了貓還有別的東西?”
“有有。這個……盒……chocolate系我鬆你的。”他給我一個漂亮的金屬盒子。
“謝謝,真是太客氣了。我什麼也沒準備呢。”
“不客起不客起。René說了,包裡有個……條……圍巾你受着,見了瀝川千萬……千萬別呆,他會……生氣。”
我嚇了一跳:“爲什麼?”
他笑了笑,不再說中文了:“You will know it later。”
我看着Allen,他不比瀝川大多少,沒準是同歲。眉眼有些相似,不過,看得出,他和瀝川一樣,見了女人有些羞澀。
我樂滋滋地抱着Mia回到家。Mia是隻短毛的小花貓,圓圓的臉,眼睛很大,總是困困的樣子。我給她換了個名字叫“Amy”。Amy很溫順,怕冷,晚上和我睡在一起。
打開René送我的包,發現裡面有一條手織的圍巾,五彩的條紋,很鮮豔,很大,戴在脖子上很暖和。兩頭還點綴着很多小小的銀鉓。有點奇怪喲,難道René會織圍巾嗎?然後,還有一隻很大肚子的天藍色咖啡杯,漂亮的陶瓷,白色的花紋,上面印着一排字:
No dream is ever too small; no dream is ever too big.
Practice reandom beauty and senseless acts of love.
Happiness is not given but exchanged.
Truth fears no questions.
Dare to be wise.
Laugh.
杯子很舊,彷彿用了很多年。
第二天我就把這個杯子帶到辦公室,吃飯的時候,捧着它喝咖啡。我看見了瀝川,瀝川也看見了我,照樣不理我。瞧他這兄弟當得。回到辦公室剛坐下不久,有人敲門。居然是瀝川。
是瀝川,不過臉是陰的,很兇的樣子。
“Allen說,Mia在你這裡?”
“你是說,我的貓Amy?”
“什麼Amy?”
“Mia在我這裡就叫A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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