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易的目光幽遠而深沉，他在瞬間想到了很多事，想起當初在爭奪王位之時幾位兄長爲自己的付出，想到李姓血脈所肩負的重擔，這樣一副擔子，馬上就要交給這個垂髫之童，是不是顯得有些過於殘酷？
只是，正如李睿剛纔所說，既然此生生於帝王之家，這些東西是無法逃避的，權利大，責任更大。身爲帝王，很多時候都要違逆自己的心意行事，那些骯髒的、齷齪的、黑暗的、見不得光的事，歷來的帝王們都在做，而且相信以後的帝王也同樣會做。
原因無他，想要維護自己的統治，那麼明知道是錯的也要去堅持，明知道是黑的也要強說成白，因爲這是統治的需要。
看着面前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李天易終究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有些沉重的說道：“皇兒，現如今朕還健在，無論是軍權還是政權，朕都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中。
朝堂之中沒有人敢對皇位有絲毫想法，因爲他們都知道，朝中至少有八成以上的大臣都是忠於朕的，背叛了朕，他們得到的遠遠要比現在的少，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在收入和付出之間，他們一定會權衡利弊，很少有人喪心病狂的幹出那些抄家滅門的蠢事。
自朕登基以來到如今已有二十餘載，天下安定，四海承平，但朕知道，這些其實都不是朕的功勞，大唐底蘊深厚，先祖們爲了這個政權，爲了這個國家付出了太多，那些歷來的功臣名將爲了唐的繁榮穩定，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對於朕來說，只要能夠做到維持這種局面，不太昏庸即可。
但這其中有一個關鍵的條件，那就是你必須擁有一批矢志追隨你、忠於你的下屬，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做皇帝和做大將軍並無兩樣，同樣都需要一批忠誠於你的人，只有這樣，你的政令才能得以實施，你的對手纔不敢造次，你的敵人才不致趁虛而入。
皇兒，你年齡尚幼，而你皇兄所得太子之位久矣，他雖昏庸不成器，但張皇后很善經營，現在太子身邊已然圍繞着一大批人，當然，這些人並非全是心思齷齪之輩，他們之所以追隨太子，也是爲了將來的朝政考慮，爲父之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定廢立太子之位，大半原因皆緣於此。
你的姑姑不喜歡太子，只可惜他們迫於皇家規矩，沒有太大的權利，當朝之中，僅一人可託付，但此人志不在廟堂，若朕某一日真的賓天，他能否接着輔佐你，還是個未知之數。朕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憂心，旁人均認爲朕是在擔憂戰況，其實他們哪裡知道，朕所思所慮者，皆是皇位一事……”
李睿眨了眨眼睛，對於父皇所說的這些似懂非懂，不過他倒是聽出了一些事情，不由的問道：“父皇，您所說的可託付之人是否就是公子？”
皇帝點了點頭。
李睿接着又問道：“那這和父皇您擔心先生有什麼關係？”
李天易深深的呼出一口氣，好像要將所有的不快憂慮全都排出體外，他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說道：“朕原本以爲，秦公子只是公子在無意間又替朕於民間挖掘的另一個能人，所以對他雖也尊重，但遠遠談不上重視。
直至今日他們幾人一起來大營，朕無意中發現公子對於那個姓秦的年輕人似乎有種說不出的尊敬與服從，而且秦公子在場時，他幾乎事事都要聽從秦公子的意見，這才讓我感到有些吃驚。
朕這輩子見得人多了，但如公子此等人物，卻也是生平僅遇，朝中幾乎所有大臣都知道，朕對公子幾乎事事順從，看着似乎是朕在一直在毫無理由的支持他，其實情況並非如此。
公子此人行事如羚羊掛角，天馬行空，很多事情看着都很荒唐，但事後證明，只有此人的決定纔是最爲正確的，這些年來，與其說是朕在支持他，毋寧說是他一直在支持着朕。像公子這樣的人，竟然會對秦公子俯首帖耳，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李睿沉思了半晌後點點頭，說道：“是有些奇怪。不過先生做事一向都挺磊落的，而且先生的身份您不也是查的清清楚楚麼？年前有歐陽老先生去摸了他的底，又有堂叔李德輝帶着京中高手查訪過他的家人，也都是一清二白，父皇此時的疑慮，卻是爲何？”
李天易目中露出一絲笑意，二皇子的確聰穎非常。包括左相柳洵在內，朝中大臣多以爲自己酷愛詩詞，這才幾次三番的去召秦鵬來京一敘，但很少有人知道自己之所以連着派了兩撥人去接秦鵬，其目的主要還是爲了查探，秦鵬是在公子的建議之下被自己特召來京的，如若不然，就算自己再怎麼酷愛詩詞，又何止於以一帝王之尊屈身作此之事？
“你能想到這些，我很欣慰，皇兒，你想不想知道朕這次查訪後的結果？”
李睿忙不迭的點點頭，對於秦鵬，他現在除了崇拜外，還有些好奇，總覺得先生看着平平淡淡一個人，但渾身上下卻是籠罩了一層神秘的光環。
不止是李睿，就連影子目光中也露出了好奇之色，難不成這個秦鵬真藏有什麼大秘密？
“其實說起來，朕卻也未能查訪到什麼，這也正是讓朕最爲奇怪的地方。按理說，即使是成名上千年的武林世家，要動用國器去查訪他們的底細，也並非難事，現如今僅存的幾大世家的詳細資料，此刻全都放在朕的文庫裡，隨時都能調出來翻閱。
只有這個秦鵬的家底，朕到如今仍是稀裡糊塗。除了歐陽和德輝外，朕連着又派了三波人，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使這樣，也未能查得出秦鵬的祖上究竟是何人。
秦鵬，字翼飛，邕州人，其父秦大義，現年五十有四，正經的商人，有弟兄五人，秦大義是老大；秦鵬之母名喚蘇丹，蘇杭人，是杭州蘇家的長女，據聞博聞強識，而且長相極爲秀美，是蘇杭一帶有名的美人，遺憾的是在生秦鵬時難產而死。
秦家經營絲綢布料、瓷器加工，生意遍佈全國，當然，偶爾也會做一些諸如販賣私鹽的行當，這些在當下的商人中也不算什麼，雖有違紀之處，但並無大惡。而奇怪的是秦家除了能夠查訪到這些外，竟再也查不到其它。
比如秦大義的父親是誰？母親又是何人？他是靠什麼發的家？這些東西，即使是探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也無絲毫頭緒，似乎秦大義此人一生下來就已經是這個年齡，他之前所有的事情全都隱在迷霧裡。更爲怪異的是，聽聞秦鵬此人原本就是個敗家子，除了尋花問柳、打架滋事外，幾乎一無是處，直至某一次打獵時不慎摔下山崖，竟然莫名的開了竅，現如今邕州一帶盡皆傳揚此人是被狐仙附了身，所以變得聰穎無比。
玄冥之說，朕並非不信，不過此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民間愚夫愚婦的談論，也都當不得真，但對於秦鵬突然間開竅一事，朕是相信的，要說真實原因，那也只有他本人知道。
秦公子已婚，妻子名叫李若若，也是大家閨秀，聽說爲人也頗爲和善，但夫妻二人之間關係似乎並不怎麼好，據探子回報，李若若到現在仍是處子之身，這點朕也相當不解，一個如此喜好美色之人，沒理由放着身邊的女子不親近啊？！……”
當聽到秦鵬已婚之事時，影子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但皇帝說着說着便有些忘形，此刻聽聞他後面的這些話，影子有些尷尬，父子之間談論這些似乎有些不妥，更何況這個人還是皇帝，所以影子下意識的咳嗽了一下，皇帝一個愣神，瞬間便反應了過來。
他乾咳一聲，不動神色的轉換了話題：“在秦公子來京後，我並未急着傳喚他，那是因爲我並不確定他是否懷有歹意，在此期間，我翻閱了大量的前朝史籍，倒讓我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本朝之中，姓秦之人並不多，大多都有族譜可查，唯有秦大義一家別說族譜，就算是上代人的資料都沒辦法查到，我在翻閱史料時，無意中發現，前朝時的皇姓正是秦，前朝最後一任皇帝秦奉帝正是秦家當時的家主，在鐵騎剿滅秦奉帝不久後，就有人發現，秦奉帝原本還有另一個兒子，不過此子成年後便一直雲遊四方，從未在朝中現過身。
鐵騎雖然能力出衆，但要想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人，猶若大海撈針，此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我一直有些懷疑，這個秦大義很有可能便是秦奉帝的後人，正因如此，他才極力掩飾自己的身份，見過秦大義的人都知道，這個人爲人極爲低調，而且非常沉穩大氣，一點都不像一個商人……當然，這些也僅僅只是我的猜測，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恐怕這世上除了秦大義外，就連秦鵬也是不甚了了……”
皇帝說道這裡時天空已然微微泛白，不覺間，一夜已經過去。他端起面前的涼茶喝了一口，然後接着又道：“當然，這些只是我擔心的一部分，並非全部。
記得年前公子剛剛返京時我和他曾有過一段對話，當時公子曾言自己只是爲一個人鋪路，只是這個人並未覺醒，當時的我聽的有些迷迷糊糊，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直至今天，我才突然明白，公子口中所言的那個人應該就是秦鵬，而他僅僅只是爲秦鵬鋪路，鋪什麼路？
公子並未和我細說，但現在想來，卻讓我有種渾身戰慄的感覺。
能夠讓公子這等人物俯首聽命的人，能力不知高几許，而此人絕非僅憑俗世權利就能壓制的住，倘我百年之後，這個人如果願意輔佐你，大唐的將來一定會比現在更爲美好，而大唐的疆域也要比現在遼闊幾倍、幾十倍甚至是上百倍……
但若此人懷有貳心，除非千年前的聖人白天愁在世，否則，當世天下，怕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他……你問我爲什麼擔心，這就是我擔心的理由。
皇兒，你年紀尚幼，很多東西現在還體會不到，再加上你性子積弱，缺乏主見，而這正是帝王最最不能擁有的性格。我之所以給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讓你對秦公子有成見，也不是叫你事事都對他防備，只是說明此人的可怕之處。所以日後你一旦即位，必須擁有常人所不能有的胸襟度量，唯如此，方能得到秦公子的幫助……
身爲帝王，你一定要未慮勝先屢敗，凡是都要多想一層，這個位子，並不是那麼好坐的……”
李睿睜大了眼睛，對於皇帝所說的這些他聽懂了一些，但大部分仍然是似懂非懂，但他心中有個念頭，那就是秦鵬此人絕非大惡之人，而且從這段時間對自己的表現來看，此人也並非城府極深之輩，料來對於皇位並無覬覦之心，所以他對着李天易道：“先生絕不會對我不利的，父皇您多慮了……”這句話說的甚是緩慢，但語氣中卻有着說不出的堅定。
李天易內心嘆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這場發生於唐營之內的大唐皇帝李天易與二皇子李睿之間的談話並未記載於任何史籍之中，參與者除了皇帝與二皇子本人外，只有影子一直在旁傾聽。
對於皇帝來說，他已經習慣了影子隨身跟隨自己，很多時候甚至都忘了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而當時還是二皇子的李睿雖然嘴上說對於師傅異常相信，但皇帝的話仍然給他心裡留下了一絲陰影，之所以強調秦鵬並非大惡之人，事實上有絕大部分的原因只是爲了說服自己。
想起和師傅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李睿心中就有些發憷，秦鵬看似對什麼都漫不經心，但只有李睿自己知道，教授他的這位先生是何等強大，萬一真如父皇所料，那以後自己……
年僅十歲的二皇子李睿望着泛着魚肚白的天空，第一次覺得空氣是如此的壓抑，他眨了眨眼睛，似乎連眼睛都變得乾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