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該有高手的氣度。
最怕有種高手,比武敗了,卻死活不認賬,而且以苦主自居,非要勝一場才善罷甘休的那種人。
好在,李逵不是。
他其實對自己的發揮很滿意,能夠和周侗全力對戰一百多招,雖然最後落敗了,但他對自己不僅沒有絲毫沮喪,反而多了不少的期待。因爲他知道,自己有上升的空間。
大俠嘛?
俠之大義,爲國爲民。其實大部分武者都做不成這樣高尚的人,對失敗者來說,惱羞成怒是常有的事。
讓人沒想到的是,李逵不僅坦然接受失敗的結果,親口表示自己技不如人。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果李逵的年紀在三十出頭,這時候的武人開始走向成熟期。這是因爲,武人的世界和文人不同。文人弱小的時候,到處拜碼頭,摩拜高人名士。就連蘇軾、歐陽修這樣的文壇宗師,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更不要說其他文人了。
但武人不一樣,武人即便在弱小時,也會琢磨着將看似比他們名氣大,實力強的對手拉下馬。
結局當然只有兩種,一種,僥倖贏了,獲得無上榮耀。另外一種就是失敗,被揍得一頭包,找個沒人的地方舔着傷口,心中燃燒起不滅的戰意:下次,下次,老子一定要將身上的痛苦百倍還給他,絲……真直娘賊的疼!
而且,武人挑戰,大部分的情況都是後一種。
在無窮無盡的捱打和碾壓下,再傻的人也明白強出頭的結局是什麼。
之所以覺得李逵的反應不對勁,是因爲,就李逵的年紀來說,才二十啷噹歲的年紀,這個時期的武人,大部分都是捱打了之後,第一反應就是:俺不服!
有句話這麼說的:負氣皆是少年郎。
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臉皮最是薄。真要是技不如人被人碾壓了也就算了。但是周侗和李逵的交手,並非碾壓,而是苦戰了一百多個回合。周侗甚至擔憂,如果再一次和李逵交手,他甚至要付出二百個回合以上才能戰勝李逵。要是李逵能夠將戰鬥拖到三四百個回合,或許連周侗都覺得自己敗下陣來的可能性很大。
這源於體力的原因,只要李逵有本事和周侗的比武拖延到四百回合,他就有勝的希望。
看起來似乎不難。
正因爲不難,纔會給人一種僥倖的想法。
似乎周侗也沒有強到天上去。
李逵還是有機會的。
按照年輕武人正常的反應來說,遇到這樣的情況,肯定不能服氣,反而會在臨走時候丟下一句狠話,以示自己不甘:且記下今日之辱,他日必有厚報!
這話的意思,可不是說以後要將對方看成是恩人,而是等待機會,再戰一場,把丟掉的面子找回來。
用一句情緒化的語言來概述就是:我還會回來的!
這才符合李逵這個年紀的行事作風。
可李逵之前還表現出不可一世的樣子,對劉勝說:“爾不是吾對手。”目中無一人的氣勢,被他提升到了頂點。欺負王進不要不要的,差點把老頭子累背過氣去。可下一刻,卻臉紅心不跳的低頭認輸了,態度極好。
這種做法,很不武人。
倒是和臉白心黑的讀書人有點相像。
尤其是李逵這樣的高手,說自己是文人,這不是笑話嗎?高手的功夫,肯定不是做夢學來的,需要長期的打熬身體,付出需要以五年,十年爲計量。寒冬酷暑,一天也不能懈怠。時間都花在練武上了,還有什麼精力去讀書,寫文章?
就連平日裡在御拳館內以善用心計出名的劉勝,都忍不住嘟噥了一句:“這廝忒不爽快!”
陸謙在邊上嚇得面如土色,心說:老師,你就別胡亂得罪人了,王進師傅您老都不敢下場比武,如今要是惹上了李逵,豈不是我等要有滅門的慘禍?
反倒是御拳館名義上的主人,館主周侗對李逵反常的行爲一點都不在乎。
甚至表現出極大的熱情,邀請李逵去他的官舍坐坐。像李逵這樣的高手,全天下都是有數的存在,只要不是解不開的死仇,沒有人會爲了一時的義氣,往死裡得罪李逵。而李逵來御拳館,正是來請教武藝的。
步法,功法他都是不擔心。唯獨拿着三尖兩刃槍,明明是一柄騎兵作戰的武器,爲毛他只能騎在牆頭上發動?
騎在馬上動用招式,立馬有掉下來的危險。
好好的騎戰武器,被他練成了步戰武器,即便很猛,比他用鬼王斧都要猛,但李逵其實內心很方的!
他都不知道那個地方打開出了問題,導致最後全歪了。
而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周侗,可能是能解決李逵要命問題的唯一人選了。
周侗親近的拉着李逵,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出來之前他們還是兵刃見兵刃的廝殺過一場的對手,而王進因爲有李全的關係,混到了一個作陪身份,高俅、李雲也在邀請之列。
“怠慢了賢弟,我這裡只有些許粗茶,還請不要嫌棄!”
武人就是這樣,高興起來,認兄弟。江湖輩分雖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武功的境界和實力。別看周侗和王進的年紀比李逵大了三十來歲。但他們並沒有將李逵看成是晚輩,而是以同輩相待。這源於李逵的實力,獲得了他們的認可。
除非真有師承關係,要不然肯定不會在李逵面前裝前輩高人。
“這個,折煞小子……”李逵有點不適應,別說李逵了,就連李雲和高俅都覺得不大妥當。
王進卻頗爲不耐煩道:“你我都是武人,江湖人,江湖事,江湖規矩。我們既無師承約束,有沒有親戚之交,哪裡來的那麼多的說道。我等又不是讀書人,動不動就將自己當後輩,平白見人矮了一頭。李逵賢弟的實力擺在這裡,我王進是絕對服氣的,稱一句兄弟有何不可?”
“至於令兄,御拳館並非真正的武官,和授業師傅的關係不一樣的。”
王進擺手解釋道,意思就是讓李逵不要見外。要不然他會很生氣。
李逵見狀,還是不敢答應啊!難道他以後見了史文恭對這位說:“俺是你師叔,想要紅包,就給爺磕一個?”
這豈不是逼着史文恭和他拼命。
說出了這個緣由之後,王進有點坐蠟。史文恭平日裡叫他王師傅來說,要是突然間兄弟相稱,他有點平白無故小了一輩的憋屈。尤其是李逵稱呼史文恭爲:史大哥。
王進唧唧歪歪了一陣,發現自己掉在了自己挖的坑裡頭,一時間還真爬不上來了。
王進尷尬,但是周侗不怕。借史文恭幾個膽子,他這個弟子也不敢對他不敬啊!他認李逵這個兄弟,難不成史文恭敢跑過來喊他:大哥?
打不死他!
尤其是周侗沒想到李逵和自己還有這層關係,頓時眼前一亮,驚訝道:“賢弟認識小徒?”
周侗的語氣要比王進堅決的多,就李逵的境界,滿世界也找不出十個來。有幾個還是足不出門的老前輩,行走江湖的化境高手就更少了。最多也就是五六個而已。李逵絕對有資格平輩和周侗交往。只是周侗心中納悶不已,爲什麼自己的二弟子史文恭從來沒有說起過李逵?
這也太奇怪了一點。
江湖上出現李逵這等高手,卻隱瞞不說,難道兩人不對付?
周侗心中琢磨,多半是自己家的弟子史文恭嫉妒,抹不開臉說。
此事很快被揭過,李逵寒暄了幾句之後,就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在下幾年前得到了一本武功圖譜,名【神魔九變】,據傳是當年楚霸王用的戟譜,楚霸王的虎頭盤龍戟沒有圖樣,無從得知,只能央請朋友幫忙打造了一柄三尖兩刃槍。但是,逵愚鈍,修煉多日,卻不得其法,還請周……兄解惑。”
說完,李逵將懷中的戟譜拿給了周侗。
王進翻着白眼不想理人,李逵沒學好的武功秘籍都把他給虐了,要是讓他學得意了,豈不是讓我等沒有活路?
但是楚霸王的名頭,頓時讓王進心頭熱了起來,難不成李逵的功夫都是從這本秘籍上學來的?要是自己能學,豈不是有望天下第一?
周侗急忙擦了擦手,也就是當下沒有淨盆清洗雙手,要不然他肯定要做足了功夫。關係到武者最爲重要的秘密,李逵能打出來,就是對周侗的絕對信任。李逵能這樣做,周侗必然要付出同樣的信任,要不然自己這一關就過不去。
他小心翼翼的打開了【神魔九變】的卷軸,每一個字,每一張圖都認真研讀,心頭駭然不已,原來可以這樣?
原來還能這樣來?
“館主,館主!”
王進想看,卻不能看,只能提醒周侗別光顧着自己看,期待周侗能夠在隻言片語裡帶出些什麼有用的見解來,可以讓自己有所提高。心裡貓爪子撓似的難受。可是武人最緊要的東西就是武功的傳承,真要是他想要看,除非一個頭磕下去,認李逵爲老師。
這一點也不誇張,可是對王進來說,自己剛纔稀裡糊塗之間已經矮了一輩,這時候要是再矮一輩,豈不是半天不到的時間,他神奇地活成了孫子?
可是周侗給了王進一個閉嘴的眼神,之後足足看半個時辰之後才放下卷軸,鄭重地捲起來,交給了李逵,感慨道:“天下之大,吾等坐井觀天矣!”
“那個館主!”王進討好的媚笑着,爲了秘笈,他不介意暫時丟掉節操。
可是讓王進吐血的是,周侗瞄了一眼王進,搖頭道:“你學不成。”
王進胸口一悶,就差一口血噴在周侗的臉上,沒見過這等不要臉的,自己看了,不說也就罷了,還故意打擊人。
化境了不起啊!
等爺們突破了……王進琢磨打擊周侗沒指望了,但是他可以去打擊劉勝這廝。
周侗沒有搭理王進,反而對李逵講解起來:“霸王的絕技一旦學成,在戰場上簡直就是無敵的存在。不過愚兄不解的是,賢弟沒有固步自封,沿用楚霸王的虎頭盤龍戟,而是選擇了三尖兩刃槍,路沒有走錯。三尖兩刃槍源自於陌刀,加入了槍的攻擊手段,加長了槍桿,有砍,挑,刺,撩等諸多攻擊手段,戟的攻擊路數,是斧和槍。和楚霸王的虎頭盤龍戟的效果如出一轍,甚至會更強一些。”
“愚兄不明白的是,賢弟的功夫已經入了門徑,爲何說自己還不入門呢?”周侗感慨了一句道:“要說愚兄無法研習楚霸王的功夫,還說得過去。畢竟楚霸王天生神力,他的功夫霸道之極,非有他一樣的條件,難以學成。”
王進這才明白,爲什麼周侗剛纔說楚霸王的秘笈,他練不成了。
天生神力!
這還是基本條件。
果然是他仰慕的楚霸王,練門功夫都與衆不同。
李逵赫然道:“周兄不知,逵雖然用三尖兩刃槍步戰還湊合,但是馬戰難以控制,不僅控制不住馬匹,甚至連招式都無法使出,不知是何原因?”
“這個……”周侗捻着下巴上的鬍鬚,想了想,問:“賢弟之前用什麼武器?”
“雙斧。”
“步戰的雙斧?”
“沒錯。”
“多重的斧子,可研習過槍法,刀法。賢弟應該知道,刀法雖然脫胎於斧法,但兩種武器是截然不同的招式。”
“鬼王斧雙斧,一柄斧頭大概六十來斤吧!兩柄斧頭的話,一百二十斤。使用八十斤左右的三尖兩刃槍沒有阻礙之感,主要是劈砍的招數還算順手。只是連貫上差了很多,頗有生澀之感。”李逵沒好意思說,自己是騎在牆頭上練的騎戰招式。正因爲學的一塌糊塗,被他東改西改,竟然適應了步戰的路數。
真要是說了,別說周侗了,李雲這廝都會嘲笑他。
周侗追問:“難道賢弟沒有學過槍法和刀法嗎?”
“沒有。”李逵搖頭應答,隨後擔心道:“難道是出在這上面的問題?”
周侗笑道:“賢弟既然已經明白了箇中緣由,愚兄這裡也有一本槍譜,名《神槍譜》,要是賢弟不嫌棄的話,可助賢弟一臂之力。不過此槍譜不能帶出愚兄視線,而且研習此槍譜,需要入我師門。這是師門的規矩,還請賢弟不要見怪。如果賢弟願意的話,爲兄代師授徒,將賢弟收入門牆之中。”
李逵附身感謝道:“大哥厚愛,小弟沒齒難忘。”
周侗見狀,高興的不停搓手,拜師的事要慎重,此間準備不足,肯定做不成。但是其他的事情,周侗覺得應該可以商量商量,比如說拉李逵到御拳館,以後着御拳館由他們師兄弟照着,誰敢囂張起來。想到就做,周侗高人的氣勢消失的無影無蹤,反而有種私下裡蠅營狗苟的切切之意,道:“賢弟,研習刀譜槍譜加上騎術,非數年之功不可。京城居不易,尤其是來往內城更是麻煩,賢弟爲何不加入我御拳館,一邊研習功夫,還能落個武官的官身,何樂而不爲呢?”
李逵納悶,怎麼兜了一個圈子之後,又回到了原點。周侗還是想要拉自己進御拳館。
面對周侗的拳拳盛意,要是之前的李逵,說什麼也拒絕了。但眼下,周侗把看家的《神槍譜》都拿出來了,要是這時候拒絕,周侗臉上必然不好看,這個便宜師兄要是翻臉不認人了,李逵也要抓瞎。但在來年盛夏之前,李逵根本就沒有時間來學習槍譜,只能苦笑道:“師兄,小弟最近幾個月恐怕沒有學習槍譜的時間。可否容小弟三五個月的考慮?”
周侗詫異道:“賢弟,這是爲何?”
“要省試了!”李逵也是沒辦法,誰讓他是舉子呢?要是中進士了,肯定不能來御拳館當差,不一樣的,會被御史檢舉的不檢點行爲。
王進大驚失色道:“你真是讀書人?”
隨即苦笑不已,都已經是舉子了,還能不是讀書人?
李雲被兩個大叔的氣息壓的連喘氣都不敢大聲,這時候終於有了開口說話的機會,傲然道:“我家二哥是範執政親點的沂州解元!”
王進被落了面子,扭頭虎視眈眈的盯着李雲,凝重道:“那麼你呢?你不會也是文舉子吧?”
要是李雲別說自己是解元了,他只要是舉子,文舉子出身,他立馬掉頭就走。惹不起,他還能躲不起嗎?
遇到李逵這樣的,打是絕對打不過,比身份,更是讓他有種自取屈辱的憋屈。要是李雲也是這樣的驚豔之輩,王進認栽了。
可是王進就不信這個邪了,遇到一個文武全才也就罷了,難不成你二哥厲害,你也厲害?
李雲瞪圓了眼珠子,腦袋有點發懵,他剛纔好像說的李逵,怎麼一轉眼火就燒到了自己的身上?這個王進是什麼意思,看不起爺們還是咋的?
可問題是,自己武舉子身份,在御拳館裡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啊!因爲武舉子即便中了武進士之後,還是得來御拳館學習武藝。雖說武進士出身的學員身份尊貴,有官身,比御拳館的教頭也不差多少。但一個是學員,一個是教頭,就算是官身品級一樣,到時候見面還得低頭啊!
李雲腦袋瓜子嗡嗡直響,發現王進這張破嘴忒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