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縣。
呂氏大院。
呂大防獨自坐在庭院之中,已經快入秋,西北這段時間晴空萬里,天高雲清,置身於天地之間,彷彿讓人心靈得到了滌盪般清爽。
但前執政大臣呂大防卻並沒有這種感覺。自從年後護送宣仁太后的靈柩出殯之後,他就離開了朝堂,回到老家。彷彿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位曾經的左相。任期在藍田老家自身自滅,但呂大防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過去的,貶謫的聖旨一天不來,他的心就要懸着一天。
呂大防雖說是前宰相,還是宣仁太后的護靈大臣,觀文殿大學士,在變法派進入朝堂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們這些老臣子就要給章惇他們騰地方了。可人總有僥倖的心裡,呂大防也希望皇帝能夠照顧一下他們這些老臣的臉面,給予優待。
在西北,保守派的大旗範純粹被貶謫之後,他就不報希望了。
範純粹的兄弟範純仁還在京城,都保不住自家人,而且呂大防的人緣可比不上範純仁,貶謫是遲早的事。
隨着一個個老臣子被髮配,他也知道下一個或許就是他了。
之前用藉口拖延了一段時間,但如今皇帝身邊的親信郝隨來到了陝西,呂大防篤定,郝隨一定帶着皇帝給他的聖旨。
可他堂堂大學士,坐在老家庭院裡發呆做鹹魚,也不是個事。
真要是被所有人都忘了,對呂大防來說,比貶謫更加可怕。因爲貶謫就算是短時間內倒黴,總有回到朝堂的機會。可要是被忘了,說明自己幾十年仕途一無是處。
正在東想西想的時候,兒子呂景山匆匆走來,即便是行色匆匆,呂景山還是走出了一種韻律感,看似行雲流水不拖沓的爽利。
藍田呂家,雖然比不上萊州呂氏,但在西北,那是一等一的豪門。
家族子弟經過幾代官宦門庭的薰陶,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貴公子的氣度和幹練。呂景山是他器重的兒子,同時也是跟隨在身邊的兒子。大宋的官僚,特別是高官,都喜歡將兒子帶在身邊聽用,而不是信任的奴僕。或許這和大宋的奴契有關,但說起來,世上還有誰能比兒子更值得信任?
“父親,天使來了!”
呂景山躬身站在呂大防身側的位置,纔開口,語氣平緩不帶有一絲的慌亂。不知道的還以爲呂大防如今還是宰相呢?
呂大防擡頭看看天空,似乎被庭院給限制住了,天是方的,只能看到一小部分,心情頓時低落起來:“人之秋,傷其神!”
“開中門,迎接天使。”
“父親,難道您真的不想去京城找蘇叔父商量一下嗎?或許到時候您的事還有轉機。”
呂景山的話不無道理,蘇轍很神奇的竟然還在副相的官位上,雖說情況很不妙,但恐怕更不妙的是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蘇轍可是他們的眼中釘,整天在跟前晃盪,這種心情可想而知,也不會順暢。只要呂大防運氣好一點,說不定也能留下來,到時候朝堂上就不是一個蘇轍了,而是元祐兩大顧命大臣和變法派這些亂臣賊子較量。
加上一個老態龍鍾的蘇頌,還有一個到處做好人的範純仁,或許局面還能挽回。
可呂大防卻搖頭道:“老夫不做徒勞之功,你蘇叔父也是自身難保。從官家招李清臣等人進京,我們這些老臣子就要靠邊站了。這時候衝上去,只能會讓官家更加的爲難,甚至認爲故意針對他,從而惹怒官家。老夫能力低微,但不做那礙眼之人。”
不得不說,西北人的豪爽在呂大防身上展露無遺,他不做附庸之人,不做違背心願之事,這兩件事他都不願妥協,只能和章惇等人針鋒相對。
廷議不可怕,再說了,章惇真要想廷議的話,會輸的很慘的。
嘴炮,變法派不是個。王安石、蔡確,還有章惇的戰績都是一敗塗地。可問題是,皇帝根本就不開廷議,他們就沒有任何機會。
如今皇帝的態度,已經明目張膽的要鼎力支持變法派,除非呂大防轉而投向變法派,但真要是這麼做了,他連自己都會看不起。
藍田呂氏,迎接天使。
這樣的事在以前,呂氏每年都會遇到一兩次。不外乎是賜封呂氏先人,聖主的恩賜之類的榮耀。但這一次卻完全不一樣了,整個呂氏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之中。
呂大防的身份,自然要端着一些,他沒有特別熱情,但也不會讓人挑出錯來。
“郝隨,如今你該高升了吧?”
郝隨堆砌起來的笑容凝固了起來,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是高升了,然後被官家一腳踢到了西北。這樣的經歷,對於宦官來說,等於是被灰溜溜的趕出宮一樣。宦官也分內廷和外廷,內廷自然是跟着皇帝和主子們住在皇宮京城,雖然撈油水的機會不多,但享受恩寵的機會多,地位也要比外廷的尊貴許多。
外廷就倒黴了,大宋各地都有,什麼礦監,稅監,監軍之類的很多。
即便是同樣級別的宦官,外廷的宦官總要逢年過節拿出一筆孝敬來給內廷宦官,以求拉攏關係。就能知道內外廷的區別了。
郝隨從原先拿孝敬的惡霸,變成給孝敬的百姓,說多了,眼淚都能讓他掉出來。尤其是出京之後,還遇到個不靠譜的李逵,這廝還愣是要奪權。
要是換個監軍,根本就不可能。
可李逵不一樣,這貨是文官,在皇帝面前的牌面比他大。要說勞苦功高,自然是郝隨佔優,但問題是李逵是皇帝的便宜連襟,賢妃的枕頭風瞭解一下。硬懟李逵不僅懟不過,還可能在皇帝面前失分,得不償失,氣地郝隨要吐血,卻對李逵一點辦法都沒有。
想起自己的種種不順,原本還神氣活現的天使郝隨,突然間背也駝了,膝蓋也酸了,整個人都喪氣的不行。
郝隨苦笑道:“呂大人,你老就別笑話我了。我被陛下安排來了西北,以後還需要呂大人照應一二。”
“老夫已經被髮配安陸的人了,怎麼還敢說照應郝公公?只是,郝公公在宮裡好好的,爲何回來西北,難道又要開戰了?”
呂大防並不反對戰爭,在這方面他不比司馬光堅定。主要是司馬光對戰爭一竅不通,而他當時已經是宰相了,真要是爆發了戰爭,他這個宰相必然統籌全局,打敗仗的概率極大,且還可能丟失國土。還不如議和,至少也能給大宋一個緩和期。
加上呂大防是西北京兆人,藍田也是京兆轄縣,戰爭對呂大防來說並不遙遠。
雖說任何一個異族都沒有威脅過京兆這個西北腹地的中心,但從小就耳濡目染,對戰爭並不會懼怕。
郝隨愁苦道:“即便大宋不想打,恐怕也難了。如今西夏南下的態度非常堅決。顯然是不滿足於歲幣和邊界的劃定。相公們決議開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呂大防愣了愣,卻搖頭道:“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吧?”
打西夏將範純粹和章楶都調走了,還怎麼打?呂惠卿雖說執政經驗豐富,插刀果斷,但也只能是政治手腕高超而已,真要是讓他指揮整個西北北三路的作戰,恐怕後果難料。可呂大防畢竟是做過宰相的人,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原因,長嘆道:“章子厚好大的心思啊!”
“呂大人想到了什麼?”
“河湟,除了這個地方,誰還關心西夏。相比西夏,河湟更加適合大宋作爲養馬地,之前失去河湟,對於大宋來說確實損失很大。君實也沒有想到,青塘人就變在大宋表現出善意之後,去根本就不理會,也是扼腕嘆息不已。打河湟不容易,西夏要是沒有被打趴下,大宋就無力平定河湟,甚至會腹背受敵。打河湟,必先打西夏,這是無法避免的局面。”呂大防的執政並非沒有遺憾,而是有遺憾做不到。
保守派的執政錯誤肯定有很多,主要是在國家戰略上的失策,至於說執政,其實保守派的作爲要比變法派更好一些。
大宋的冗官主要是恩蔭太容易。四品文官,三品武官,都能每年恩蔭一個子弟;六品文官,五品武官,可以每三年恩蔭一個子弟。朝堂上四品以上的文官數百人,武將也不少於這個數字,加上低品級的官員每三年一次的恩蔭,這絕對是個龐大的數字。
但實際上,大部分文官並不喜歡恩蔭子弟。進士出身的,豪門大族,都盯緊了子弟的讀書,進士出身纔是王道。恩蔭是做不了大官的,只能是小官,這對於官宦子弟的吸引力並不大。子孫恩蔭有可能,但是恩蔭的官,只能越來越小,最後三代之後徹底失去。
所以,冗官只是底層官員多而已,對於大宋來說,這些官員並不會動搖根基。
軍隊變革,更是個巨坑,章惇即便性格執拗,也比不上當年的王安石,連王安石都辦不到,章惇有可能做到嗎?
所以說,大宋這艘大船隻能修補,不能重造,變法派想簡單了。
從呂大防這裡得到了一個壞消息,這讓郝隨的心情很不妙。打完了西夏還要打青塘吐蕃,他的命怎麼那麼苦啊!
郝隨來見呂大防還有一個目的,找呂大防要補給。
聽完郝隨的訴苦之後,呂大防目瞪口呆,堂堂西北軍的監軍,竟然被一個九品芝麻官給奪權了,這也能信?
“李人傑,這個人似乎老夫有點印象。”
呂大防還真對李逵有點記憶,蘇軾喜歡寫信,經常給有的沒有的朋友寫信,寫多了,別人對蘇軾平日裡的生活了如指掌,即便好幾年沒遇到的朋友,也能說出蘇軾的近況。當然蘇軾還喜歡送禮,買他喜歡的大棗送人,還有他一直代言沒有成功過的人蔘。
反正,朋友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來自蘇軾的問候,還有補品。
郝隨心底肯定是怨李逵的,這時候也沒有好臉色,雙手撐着食案氣憤道:“他是蘇學士的徒孫,賢妃的妹夫,當朝太師的佳婿……”
還有一個沒說,就是皇帝的連襟。
呂大防這才恍然,原來郝隨不是被奪權,而是來巴結李逵的。至於李逵倒黴,呂大防倒是知道一些,他也和蘇轍通信,自然知道向太后今後的日子不好過。不過,呂大防並不在意李逵的關係是否過硬,而是對李逵的才能非常感興趣。蘇軾寫信喜歡吹噓,大部分的時候牛皮都吹爆了,李逵也曾經是蘇軾吹噓的一個樂子,不過很久沒見蘇軾在心中吹噓李逵的才華。
這讓呂大防很是好奇。
這個問題對於郝隨不難回答,他想了想:“人傑人如其名,這個字還是章相給起的,這次甲戌年大比,他是進士及第殿試第三名,讀書人的事咱家不懂,想必呂大人是知道的。而且李逵此人勇猛非常人能比,尋常武將在他手裡恐怕難以招架。”
“會不會是陛下也看中了李人傑的文武,想要讓他在西北主政?”呂大防突然問。
郝隨吃驚的愣住了,他還這沒有朝這地方想過,可讓呂大防一提醒,還真有可能。李逵雖然能立功,但這傢伙立功和惹禍是放在一起的,官家這次得償所願是李逵的功勞,但是向太后被氣病,也是不爭的事實。
郝隨摸着光滑且鬆軟的下巴,頷首道:“有可能。但他如今不過是縣尉,主政西北,不太可能吧?”
“收服河湟也不是一兩年能做到的,誰料得到呢?不過補給老夫可以辦,只要郝公公指名要幾個府庫的庫藏,京兆尹就是不想給,也由不得他了!”
想到以後好和李逵共事,郝隨的心情無疑很糟糕。
“咱家謝過呂大人!”
“分內事,還請不要客氣。”
……
郝隨還真在京兆找到了不少好東西,比如說火藥就有很多,還有各種僅在西北纔有的特殊武器。比如說突火槍。就等着李逵帶着人馬回來,好給李逵邀功。
左等右等,半個多月之後,還是不見李逵的消息。這讓郝隨每日都在焦慮之中度過。
這日,藍田縣令陳艾慌里慌張的來到呂家大宅,拜見了呂大防之後,驚慌失措道:“不好了,呂大人,有潰兵進入藍田境內,直逼我藍田縣城。”
“怎麼可能?”
藍田可是在西北腹地,甭管是羌人、党項人、還是吐蕃人,都沒有打過來過。可是潰兵出現,說明什麼,這些異族已經進入了大宋腹地。
大宋的邊塞堡壘林立,而且還有堅壁清野的政策之下,這些年百姓被異族擄掠已經不多了。
可西北腹地的藍田就不一樣了,百姓不少都住在城外,更本擋不住異族的鐵蹄。
呂大防也不在乎他是否是藍田的官員了,直接下令道:“關城門,準備迎敵!景山,聚集我呂氏子弟,聽候陳縣令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