紇石烈部落陸續追出來數百人,其中不少是呼塔布家族的人或者他的擁躉。
呼塔布的身高優勢,使得他在紇石烈部落脫穎而出,成爲了一名出色的勇士。
他是紇石烈部落的驕傲。
而就是這樣一位勇士,卻死得如此窩囊。
紇石烈部落的人如何能忍得了這種屈辱。
李佑和楊玄策十餘人策馬狂奔,他們雖然搶了個出其不意,和追兵拉開了距離。
但是他們一路趕來紇石烈部落,可沒有讓馬休息太久。
因此跑的久了,馬力就疲了。
大概跑出四十多裡地以後,任憑他們如何鞭笞,那馬還是越來越慢,漸漸被追兵拉近了距離。
李佑倒也光棍,大聲道:“你們走,我來斷後!”
他把馬繮繩一勒,就想返身迎戰追兵。
楊玄策喝罵道:“少扯蛋了,你單槍匹馬,能擋得住多久?咱們往蘆葦蕩裡逃。”
前方遠遠可以看見一片蘆葦蕩,那蘆葦的高度,足以遮得住人馬。
追兵若是不能看清他們的去向,要追捕起來難度就要大增了。
李佑見狀,便一磕馬鐙道:“好!咱們進蘆葦蕩。”
一行十餘騎衝着蘆葦蕩衝去,很快就激得棲息其中的水鳥和蘆花漫天飛舞起來。
追兵毫不遲疑,立即銜尾而入,追了進去。
……
李太公帶着百餘騎,悠然走在路上。
剛剛飲了一場酒,此時酒力發作,身上發熱,有了醺然欲睡之意。
李鳴鶴就把衣衫拉開,露出半截胸膛來,老夫也發少年狂嘛。
被風迎面一吹,他才覺得暢快了些。
老人家六十多了,胸膛倒是結實,光看那胸大肌,叫人很難相信他已經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他剛剛去遊說了一個部落。
這個部落並非護步答岡治下的勢和,而是毗鄰的一箇中型部落。
這個部落傾其所有,也能湊出兩千多名控弦之士。
李太公是去拉攏他的。
“都渤極烈”大會召開在即,可是這個大會,他在回歡喜鎮之前,完全不知道。
當然,別人就算想跟他商量,想要通知他,以這時的條件也辦不到。
但是至少也可以說明,這些人是有意把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排除在外。
這其中,可包括了他們逃離山東時,暗中派人去燕京通知的那六家部落。
權力啊,一旦擁有了權力,也就擁有了一切。
部落之間的友誼,在這赤祼祼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可是,現在頂在前頭,阻擋完顏亮大軍的是完顏驢蹄和完顏大睿,這些人想在後邊一番運作,攫取權力?
因此,李太公也在緊急拉票,都渤極烈的位子,他必須要搶到手。
忽然,側前方的蘆葦蕩中傳出一聲馬嘶,伴隨在他後邊的侍衛聞聲立即提馬衝上前去,拔刀護住了他。
李太公笑道:“慌什麼,除非完顏宴派兵出了上京城,否則,誰會對老夫不利?”
要說起來,上京會寧府各個部落雖然各打算盤,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完顏亮。
因此,他們之間哪怕再如何爭鬥,都是暗地裡的拉幫結派、爭名奪利。
在完顏亮這個強大外力壓迫之下,他們之間除非有着不解不休的深仇大怨,否則是不會刀兵相見的。
至於完顏元昀,那是他們的家務事。
自己家裡出了逆子,家法懲處,那就不關外人的事兒了。
因此,李太公還真不相信,在完顏亮這個大敵威脅還沒有消除之前,會有哪個部落想對他不利。
蘆葦蕩中傳來的馬嘶聲,或許是獵人呢?
他剛想到這兒,就看見一個“紅人”衝了出來。
那人頂着一張紅得發黑的面孔,策馬而出,後邊緊跟着又衝出幾個人。
前方騎士一見,立即揮刀提馬迎了上去。
他們需要催動馬匹以產生動能,不能停在原地當靶子。
“是我,李佑!”
那血人一聲沙啞的嘶吼,好歹是被衝近的兩名騎士聽見了。
聽到他的聲音,再看他的模樣,那兩名騎士便認出了他來,立即左右一撥戰馬,避開了去。
“佑兒?”
李太公愕然看着“紅臉騎士”,驚訝地道:“佑兒,你這是……”
蘆葦蕩裡冷不防射出一枝箭來。
箭從那飄飛漫天的蘆花中穿射過來,“噗”地一聲,正中李太公赤裸的胸口。
“啊!”李太公痛得大叫一聲,險些摔下馬去。
這時,李佑嘶啞的喊聲纔再度傳來:“小心,後有追兵!”
……
完顏驢蹄家族的人回到了歡喜嶺。
完顏大睿的部族轄地在胡裡改江(牡丹江)流域,依託渤海國時的上京龍泉府古城而建。
因此,完顏大睿的族人半道就已分開,趕回他們的舊屬駐地去了。
隨着大隊人馬的到來,歡喜嶺鎮上頓時一片歡騰。
鎮上百姓莫不是親戚套親戚的,這時遷走兩年的親戚舉家遷回,鎮上百姓各自歡迎親人,說不出的熱鬧。
完顏驢蹄的家人回到了王府。
完顏驢蹄家的長輩不是很多,除了一位不曾嫁過人的老姑奶奶和一位偏房的叔父,就是他的王妃和幾個兒女了。
驢蹄的長子完顏弘康剛剛十九歲,男兒肖母,他的長相可要乃父俊俏了許多。
不過,他的性格可是比他爹還要倔強、固執、魯莽、暴躁一些。
主打的就是一個我的名字雖然不帶驢,但我的人比我爹還驢。
他從小在歡喜嶺上長大,如今闊別兩年重歸舊地,自然格外歡喜。
回到後院兒,看到他原來住處前的一棵海棠樹,如今已經綴滿了紅彤彤的果實,完顏弘康不禁大喜。
他摘下一個海棠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咔嚓”就咬了一口。
完顏弘康眉開眼笑地道:“好吃,好吃,兩年沒管它,長得倒是更好了。”
完顏弘康從小就喜歡吃海棠果,因此少年時在院子裡自己種下了一株,就是這棵碩果累累的海棠樹了。
楊沅聽說完顏驢蹄家族的人回來了,知道盈歌也就該到了。
因此,他讓阿它給阿蠻收拾住處,給盈歌準備茶點。
他則帶着阿里虎出來,迎見一下此間的主人們。
這時院子裡很亂,搬回舊宅的完顏驢蹄家人正從趕到院子裡的車上,大包小裹地往下搬着東西。
楊沅從一開始就被李太公軟禁着,就連完顏驢蹄的家人,他也沒有什麼接觸。
如今若是沒有人引見,他都不知道哪個是此間主人。
不過,這院子裡來來往往的人雖然很多,從衣裝打扮和舉止行態,卻能大概判斷出誰是主人。
楊沅看見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拄着一根棗木杖,精神矍鑠地站在院子中央。
她正指揮家人們搬運着東西。
楊沅曉得這必定是完顏驢蹄家中的長輩,忙走過去準備和她打聲招呼,自我介紹一下。
完顏弘康“咔咔”地啃着沙果,迎面晃悠過來,一眼就看見了跟在楊沅身後的俏美少婦。
完顏弘康兩眼一亮,興奮地迎上前道:“阿里虎嫂子,你怎麼來了?”
哪個少年在成長過程中,心裡不曾照進過一束白月光,住進過一個嬌滴滴的小嫂子?
阿里虎,就是完顏弘康少年時心中最女人的那個女人,最誘人的那個小嫂子。
阿里虎是從龍鳳山嫁到歡喜嶺的。
她嫁到歡喜嶺的時候,正是少年完顏弘康要以求學的名義,被送去燕京做“質子”的那一年。
完顏弘康看到了新嫁娘阿里虎,就像看到了枝頭第一顆成熟的海棠果。
那剎那的驚豔,至今難忘。
白月光就是白月光。
哪怕是很驢性的完顏弘康,哪怕他如今已經娶了妻子,在自己心儀的第一個女人面前,也不免變回了曾經的少年。
“啊,你是……”四年前的完顏弘康還是一個少年,阿里虎沒有認出來。
完顏弘康道:“我啊,我是完顏弘康啊。”
“原來是小王爺!”阿里虎趕緊屈身見禮,爲他引見道:“小王爺,這位是大宋的楊學士,新科狀元呢。”
阿里虎向小王爺驕傲地介紹着自己的主人:“阿里虎現在是楊學士的侍婢。”
楊沅拱手笑道:“原來是小王爺。”
阿里虎道:“主人,我們小王爺叫完顏弘康,是歡喜嶺第一勇士……”
完顏弘康沒有理會這個,急忙向阿里虎問道:“什麼什麼?你是他的侍婢?阿里虎嫂子,伱怎麼……
完顏弘康還沒問清楚緣由,一個“紅臉大漢”便匆匆闖進了院子,後邊還跟着七八個人,其中有四個人合力擡着一個人。
那人胸口中了一箭,面如金紙。
“紅臉漢子”叫道:“快快快,快取咱家上好的金瘡藥出來。
郎中呢,王府郎中呢,快叫他出來。”
“表哥?”
完顏弘康從“紅臉大漢”的聲音認出了李佑。
他再一看中箭那人,不禁大驚失色,急忙迎上前道:“外公?外公這是怎麼了?”
王妃李氏正在安排搬回舊宅的各種事務,聞訊匆匆趕來,一看自己的老父親中箭,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急忙叫人把李鳴鶴擡進屋去,又讓王府的郎中趕緊過來醫治。
忙活了大半個時辰,郎中爲李太公上了金瘡藥,裹好了傷口。
他起身對李氏道:“王妃娘娘且放寬心,老太公傷在鎖骨稍下的位置,並無性命之危。
只是老太公年紀大了,不比年輕人痊癒的那麼快,因此一定要躺臥靜養,且勿再掙裂了傷口。”
王妃聽了這話,方纔鬆了口氣,舉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李太公精神尚好,躺在榻上,猶自中氣十足地道:“我就說不礙事的嘛,有什麼好哭的。
我中的箭,我還能不知道傷勢輕重?”
說完這句話,李太公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傷的可太不是時候了啊!
護步答岡他得控制在手中,可不能叫完顏家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把控制權搶過去。
他的合縱連橫之策,還需要繼續奔走。
再有幾天,“都渤極烈”大會就要召開了,他志在必得的“都渤極烈”和“國相”之位怎麼辦?
所有這些事,如果他一旦倒下,誰能承擔?
他留在身邊的子侄大多沒有那個能力,最主要的是,身份也不對等啊。
他是驢蹄的岳父,又是遼東李氏的族長,這樣的身份,旁人說不出什麼來,
可是換做家中子侄出面,那就難以服衆了。
現在有太多太多的事根本不能停下,實在不行,只能讓弘康出面了。
他是世子,這個身份絕對拿得出手。
可是,讓弘康出面,他的叔祖父和姑奶奶能夠對他施加的影響,可就不比他這個外公差了,甚至更多。
而且,弘康那孩子,他有那個能力嗎?
“哎!”李太公想到這裡,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
王妃緊張地道:“阿爹,怎麼樣了?”
李太公擺了擺手,憂心忡忡地道:“我不礙事,弘康呢?叫他過來。”
王妃轉身看了一眼,見完顏弘康不在房中,便叫人去喊他進來。
可還沒等王妃張口,就聽院中傳來一聲咆哮:“人馬集結完畢了?跟我走!
老子要殺上三禿子山,把紇石烈莫爾根那狗日的砍成三禿子!”
李太公大吃一驚,急忙道:“快!快把他叫回來!千萬不要讓他胡鬧!”
王妃忙道:“阿爹你別動,女兒去喊他回來!”
王妃急急走出房間,片刻之後,就聽王妃怒斥的聲音從院中傳來:
“混賬東西,誰讓你集結兵馬的?趕緊給我進去,你外公要見你。”
房中,李鳴鶴搖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個外孫是挑不起這副擔子的,跟那幫老狐狸鬥,只會喊打喊殺怎麼成。
實在不行的話,只能叫李佑出面主持大局了。
可是,我作爲驢蹄的岳父,幫他主持大局,倒還勉勉強強。
我若是讓李佑出面,只怕那個性情孤僻的完顏姑奶奶不會答應吧?
女真人習俗裡面,只要是不曾出嫁的女子,在家族裡就和男丁一樣,是有同樣的話語權的。
這位完顏家的老婦人一輩子不曾嫁人,因此在家族裡的地位,就相當於完顏弘康的叔伯祖。
完顏弘康的那位遠房叔祖不管是關係的遠近還是個人能力都不足爲懼。
但是這位姑奶奶可不簡單。
楊沅站在一旁,看到如今這般情形,不禁輕輕皺了皺眉。
他可是押注在李鳴鶴身上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李太公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刻倒下了。
雖然接觸時間很短,他也看得出那位小王爺心性尚不成熟,他能挑得起大梁麼?
李太公剛剛嘆了口氣,便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擡眼一看,正是楊沅。
兩人所慮所思相同,不禁相顧苦笑。
但,李太公“笑着笑着”,苦澀的意味卻漸漸褪去,變成了一副驚喜的模樣。
看着楊沅和完顏弘康有四五分相似的容顏,而且特顯年輕的氣質,李太公心中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弘康那孩子離開會寧府時還是個半大小子,他爹從不曾帶他去上京城交遊過各方權貴。
所以,沒有哪方孛堇認得他。
大概,也就完顏元昀那小畜生能看出幾分端倪來。
但,完顏元昀是被驅逐出家族的,他的話,
如果,讓小楊學士冒名完顏弘康……
老夫現在所做的一切,本就是楊學士協助我擬定的,目標、分寸,他都一清二楚。
合縱連橫這方面的能力,他甚至比老夫還要強些。
而且,他不是我李家的人,而是被我擄來的宋國使節。
如果我讓他冒充弘康,冒的是弘康之名,若有所成,成就的也是弘康。
在不知道老夫和小楊學士有所合作的前提下,那位完顏姑奶奶一定也不會反對。
李太公越想眼睛越亮。
他往房間裡看了眼,身邊只有女兒的幾個丫鬟侍候着。
弘康的那位姑奶奶和叔祖父,也就在他被擡進房來時,敷衍地過來探望了一下。
李太公便微笑起來:“你們都出去。”
李太公目視着楊沅,楊沅看到他的目光,知道他有話要對自己說,便站着沒動。
等那些丫鬟退下,李太公便道:“小楊學士,老夫有一事相求。”
楊沅道:“太公有話請講,你我之間,何必這般客氣。”
這時,李王妃帶着氣呼呼的完顏弘康走了進來。
這孩子已經全身披甲,肋下佩刀,手裡提着馬鞭,一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表情。
李太公看了他一眼,便對楊沅道:“‘都渤極烈’大會舉辦在即。
那些人讓小婿頂在前邊,卻想攫取聯盟長的身份!
老夫現在行動不得,而我這外孫又性情衝動,如何與那班老狐狸周旋?
所以老夫想請小楊學士你,冒我外孫之名,替他出面。”
“啊?”
楊沅還沒說話呢,完顏弘康已經呆住了:“外公,你讓他冒充我?那我怎麼辦?”
李太公哪怕完全相信楊沅爲了彼此共同的利益,不會對他有不利的舉動,也不可能全然由着楊沅,而不派人盯着。
如今聽外孫這麼一說,李鳴鶴想了想,便道:
“你……跟在小楊學士身邊,冒你表弟李尋風之名,貼身保護小楊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