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觀帶着臨安府推官、司法參軍、捕頭捕快等一大票人,匆匆趕到了教睦坊的會子庫。
青玥姑娘一見這般陣仗,不禁緊張了起來。
劉以觀一到,立即向她發起訊問,青玥不敢怠慢,馬上向劉通州說明,這會子是她在翠玉樓接待客人時收到的,並詳細說明了當日情況。
劉以觀也知道湯相公在翠玉樓宴客的事,還知道楊沅帶人也去了翠玉樓,最後竟以湯相公匆匆離場作爲結局。
此事,早就在臨安官場裡傳開了。
劉以觀如今也不知道出錢讓青玥陪侍楊沅等人的,究竟是什麼人。
當下不敢怠慢,他立即帶上青玥主僕,收繳了假會子,馬不停蹄地又趕去了翠玉樓。
翠玉樓中此時十分安靜,上午不開張的。
但劉以觀一到,直接封了全樓,帶着青玥主僕進去拿人訊問。
翠玉樓的人一見是臨安府專司律法的劉通判親自帶人趕來,一個個戰戰兢兢,惶恐不已。
唯有水芙慵懶起身,不以爲然。
劉以觀知道她是湯相公寵愛之人,卻也不敢得罪她,對她十分的禮敬。
青玥姑娘很快就認出了那晚從中接洽,引她下樓款待五公子的那個小二。
劉以觀又向小二詢問一番,小二聽說付給青玥姑娘的會子是假的,頓時害怕不已。
他不敢隱瞞,立即把他所知一一供述了出來。
劉以觀聽罷,馬上叫司法參軍帶些人,去當日收了會子的其他幾位名妓處,查看她們收到的會子是真是假。
劉以觀自己則帶着那小二風風火火地又奔向龍山市去了。
至於青玥等一干涉案人員,真相未曾查明之前,全部收監待審。
走在路上,劉以觀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他覺得,困擾朝廷許久的這樁金融大案,似乎就要在他手中破獲了!
……
洛氏醫館裡,洛承安將他的針療之法說了一遍。
兩位太醫私下交換了一下意見,從洛承安所說的用針的經絡、穴道來看,沒有對身體有害的地方。
他們甚至能從洛承安所說的針炙之法,大概看出它的用處。
其實治療不同的病症,涉及的經絡、穴道,也就是相對應的一些經絡和穴道,並不會因爲你的醫術更高明,就發明出別的名醫壓根兒不知道的新的穴位出來。
區別只是,行鍼手法的選擇不同,以及所涉經絡、穴位的用針先後順序和時間不同。
這個纔是每個醫士憑着自己對醫術造詣的深淺,以及對於相應病症的理解,所進行的獨門規劃。
既然洛承安的醫案中所涉及的經絡和穴位並沒有害處,且太皇太后已經默許,監國晉王已經同意,他們也想看看效果。
畢竟他們倆是不可能天天跟着小公主出來的,看過一次,更放心些。
於是,洛承安便把小公主請進內室,由兩名醫女侍候。
他則在帷幔之外,按照之前已經講解了一遍的醫治方案指點用針。
楊沅、兩位醫官、鹿溪、阿它等人就等在帷幔之外。
兩個醫官小心替公主寬了衣裳,只着小衣趴在醫榻上。
儘管還穿着小衣,也可見寧兒那小胳膊小腿兒,瘦的厲害。
一瞧兩位醫女拿出銀針,小公主又慌張起來。
從小不停地用藥、針治,讓趙寧兒對此充滿了恐懼。
以前有母親陪在身邊,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還好些,此時陌生的環境,又沒有母親安慰,趙寧兒十分驚恐。
雖然她也知道大家都是爲了她好,所以很懂事地沒有叫喊、拒絕,可她瘦削的身子因爲恐懼和牴觸繃得緊緊的,兩個醫女手中的銀針竟然刺不進去。
一番折騰下來,生怕弄疼了小公主的兩個醫女折騰出一身汗來,趙寧兒體質弱,更是精疲力盡。
阿它隔着帷幔聽到診治不順利,便掀開帷幔一角,鑽進去安慰,結果卻還是不管用。
趙寧兒拉着她的手,只是默默地抽泣、流淚,把阿它也弄慌了,忍不住陪着哭了起來。
鹿溪聽到動靜,忙也進去安慰,還是沒有效果。
外邊兩名太醫急得陀螺一般,最後向楊沅道:“侯爺,要不還是算了,小……小姑娘膽子小,抗拒針療,一旦有個好歹,侯爺也不好向她爹孃交代啊。”
算了,也就意味着放棄,這孩子……
想到趙寧兒那瘦弱的連她爹孃都絕望的不認爲她能長到成年而不夭折的模樣,楊沅狠了狠心。
還是再試試吧,洛藥師給仁美坊那些老邁蒼蒼的官紳調養,水平如何,可是衆所皆見的。
也許這會是小公主唯一的機會,一旦皇后回來,更不可能了。
可如何哄得小公主聽話呢?
楊沅急急一想,忽然想到一個主意,便道:“寧兒,你乖乖聽話,放鬆身子,針炙不疼的。
你若聽話,我就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聽,好不好?”
趙寧兒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問道:“姑父要講什麼故事呀?”
楊沅清咳一聲,道:“這是一個真假千金的故事。有個小女孩,她叫顧晚,是個孤兒,從小被丟棄在慈幼院。她長到……九歲的時候,被親生父母尋到了,把她帶回了家中。”
楊沅想着趙寧兒年紀小,如果說個十八九歲,這位小聽衆未免沒有代入感,所以便選了個只比她大兩三歲的年齡。
“顧晚這才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是臨安首富,她還有五個哥哥,每個都很英俊,也很有本事……”
趙寧兒聽的開心起來,忍不住接口道:“她以前好可憐,這下終於苦盡甘來了。不過,她家裡那麼有勢力,怎麼會把女兒丟了呢?”
楊沅暗讚一聲,到底是皇家之女,從小培養,小小年紀,還有這個腦子。
楊沅便道:“那當然是有原因的啦,不過這個秘密要慢慢揭開。咱們先說她被認回去的事。”
趙寧兒柔柔地答應一聲,心想,被認回去了,就一家寵、一家愛唄,還有什麼事?
卻聽楊沅道:“顧晚兒回到顧家,才發現她失蹤之後,母親悲痛欲絕,父親便收養了一個與她同名的養女,名叫瑤瑤。
她的爹爹、孃親還有五個哥哥,都很寵這個養女瑤瑤。他們怕晚兒回來會讓瑤瑤不開心,所以就告訴晚兒,不對外公佈她的真千金身份,對外只說她是養女。還警告她,絕對不許惹瑤瑤不開心……”
“啊?”趙寧兒聽得瞪大了眼睛,腦子有那麼片刻,變成了一團漿糊。
她不“李姐”,她完全不“李姐”。
一見趙寧兒的注意力全被侯爺吸引了,兩個醫女互相遞個眼色,急忙按照洛藥師所說的步驟用了幾針。
趙寧兒渾然未覺,憤怒地道:“晚晚的一家人是不是腦子壞掉了呀,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楊沅道:“這算什麼,他們還讓晚晚住比傭人還差的雜物房,衣服只穿瑤瑤穿過了不要的。
瑤瑤想把真千金趕走,獨霸首富之家,她就陷害真千金。
她把孃親的珠寶放到真千金住的雜物間,說真千金偷的。
她打碎父親珍愛的古董花瓶,說是真千金摔的。
她故意滾下樓梯,說是真千金推的。
結果她說什麼,家裡人都信,誰也不相信晚晚的解釋。
他們逼她罰跪,抽她耳光,餓她肚子……”
這回,就連鹿溪和阿它都聽的怒髮衝冠了。
兩個醫女都差點兒溜了號兒,趕緊打起精神,趁機下針。
外邊,洛藥師和兩個太醫已經皺起眉頭,從病患的可能,開始琢磨這一家人是不是真的腦子有病!
難不成是瘋疾?什麼瘋疾這般嚴重?
趙寧兒氣的小臉通紅,連聲道:“姑父,後來呢,晚晚姐姐就這麼被他們欺負嗎?”
楊沅道:“晚晚從小是孤兒,很希望能有家人,能得到家人的寵愛,所以她一次次地忍了下來,還孝敬爹孃,對幾個哥哥巴結討好,希望他們能喜歡自己一些。”
趙寧兒氣到發抖,恨得捶榻道:“可惡,可惡啊!”
接着,楊沅又講假千金如何一步步陷害真千金,一家人認爲真千金如何惡毒、陰險,最後斷腿瞎眼,臉被毀容,趕出家門,撿垃圾度日,最後凍餓而死在陰溝裡,還被野狗吃了……
不說寧兒憤怒,鹿溪和阿它都鼻孔冒煙,要化身噴火龍了。
楊沅道:“這時候,被啃成白骨的晚晚,忽然重生了。也許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讓時光倒流,顧晚回到了被親生父母從慈幼院認回領走的那一天……”
“然後呢,然後呢?”
趙寧兒和阿它幾乎同時追問。
楊沅看了眼洛承安,方纔他在講故事的時候,洛承安就在不斷提示着該用的針法和下針的穴位,聽他所言,現在應該用針已畢了。
楊沅便道:“重生以後啊……,重生以後的事,咱們明天再說。你現在乏了,推拿一番,先睡一覺。”
“姑父,我還想聽。”
“二哥,我也想聽。”帷幔後面,鹿溪也入坑了。
楊沅道:“想聽就等明天啊,因爲顧晚重生之後,如何一步步復仇,揭穿假千金的險惡嘴臉,讓她的父母家人痛悔不已的故事還很長很長,講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慢慢來。”
“哦,那姑父明天一定要講給人家聽。”
“好好好,一定講給你聽。”
洛承安這邊又指點了幾句,裡邊兩個醫女便爲小公主起了針,開始輕柔地推拿身體。
趙寧兒體質太虛弱了,之前緊張掙扎就耗盡了體力,聽楊沅講故事又講的幾乎血管爆掉。
這氣憤對她這種常年氣虛體弱的人來說,倒是活絡了血脈,但身體也更累了。
這時被兩個醫女一番推拿,眼皮就張不開了。
她迷迷瞪瞪的,猶自呢喃道:“姑父,不應該這樣啊。就算寵愛養女,哪有親生女兒一回來就這樣虐待的?
假千金還沒陷害她時,親爹孃就已經讓她住柴房了啊,首富之家,有必要這麼欺負她麼?這得是死仇之女才合理吧?想不通……”
楊沅笑道:“這種故事不需要腦子的,伱把腦子丟了,再聽就會很好聽了。”
“哦,不要腦子,不要腦子……”
趙寧兒暱喃着,終於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
劉以觀帶着那名指認王二少的店小二趕到龍山市,此時已經是下午。
劉以觀連午飯都顧不上吃,立即帶人圍了王家。
如此浩大的聲勢,去的又是龍山市上最富有的王家,登時引起了整個龍山市的注意。
許多商賈百姓,都趕來看熱鬧。
王老太爺聞訊慌忙迎了出來,打躬作揖地道:“官人是臨安府劉通判?犬子燁然,也是在臨安府當差的,還請官人賞個薄面,有什麼事,咱們慢慢說,老朽是生意人,搞出偌大的陣仗,可就影響了生意……”
劉以觀微微一愣,道:“王主事是你的兒子?”
“正是正是,王燁然乃是老朽的長子。”
劉以觀雙眼一眯,心中警鈴大作。
聽說這王家是龍山首富,別是他們這財,就是用了這樣手段騙來的吧?
他那兒子,在府衙做官,正好做了他的掩護?
等等……
王燁然……
似乎是楊沅到臨安府做通判時帶來的人啊!
劉以觀心思電轉,臉上的法令紋便抿的更深了,宛如兩道溝壑。
“原來如此,王員外,令郎是本官同僚,照理說,如果是小小麻煩,本官不該不予關照。
只是此案重大,別說令郎只是我臨安府一主事,就算他是六部中一郎中,今天,也得跟劉某走。”
王員外聽的臉色發白,顫聲道:“劉通判,我們王家究竟犯了什麼事兒啊?”
劉以觀掃了眼四下圍觀的百姓,沉聲道:“事關重大,在此張揚不得,叫你二兒子王燁凡出來。”
王員外驚道:“是我家老二犯了事?這個混賬東西,他又惹了什麼禍事了,快,快叫他來。”
王二少昨兒回來的晚,此刻纔剛起沒多久,穿着小衣,漱洗才一半,含着一口青鹽拎着牙刷子就被人帶了來。
劉以觀把臉色一沉,喝道:“驅散圍觀百姓,封了王家宅邸,徹查府中一切,王員外父子全部帶往臨安府聽候問訊!”
劉以觀帶着大隊人馬匆匆趕到龍山市,圍了王府之後,消息便龍捲風般迅速傳開了。
龍山市“寄付兌便錢會子處”裡,一個來換兌的客人繪聲繪色地對掌櫃的講了一番他的所見所聞。
待他一出去,那掌櫃的便換了臉色,沉聲道:“關門,打烊!”
店裡夥計立即掛起打烊的牌子,上了門板,室內馬上暗了下來。
幾名夥計和賬房都趕到了掌櫃的身邊。
掌櫃的冷聲道:“臨安府偌大的陣仗,還能因爲什麼?必是咱們兌給王員外的會子,被人看出了真假。”
一個賬房道:“未必是因爲這個原因吧?那王員外不是要月底發薪嗎?一個人領到的薪水能有多少?
拿去花用的話,即便收了會子的人很快就去兌現,應該也是混在他所收的其他會子、交子之中,怎麼可能記得假的會子是何人付給他的,官府怎麼能那麼準確找到王家?”
掌櫃的搖搖頭道:“謹慎爲上,咱們的會子,還有多少?”
另一個賬房道:“還有十二萬貫有餘,再給咱們小半個月的時間,就能全兌出去。”
掌櫃的咬咬牙道:“那些會子,慢慢再想辦法花出去吧,大家取了財物便分頭離開,先各尋去處蟄伏。
十五天後,我會在香積寺東牆外留下記號,你們再循記號與我匯合。”
“會子處”裡,立即一陣的雞飛狗跳。
很快,他們挑箱籠的、揹包裹的,一個個從側門兒出去,便匆匆匯入了龍山市上擁擠的人羣。
……
湯府裡,湯思退、言甚,還有兵部侍郎張舒寧,坐在湯思退的小書房裡,正在吃茶聊天。
在翠玉樓時,驚聞晉王調兵出京,湯思退急忙離開,欲求證緣由,因此讓楊沅一行人佔了上風。
別看這只是一件小事,雙方甚至沒有明顯的爭鋒鬥氣的舉動,但是每一個人對它的解讀不同。
有些人就是把這件事看成了新臣與老臣的一場交鋒,而且新臣贏了,這讓湯思退頗感鬱悶。
湯思退嘆息道:“先帝在時,君相互諧,君臣相契,我大宋朝堂一團和氣。
如今官家,年輕氣盛,縱容了這些投機鑽營,一味迎合上意的佞臣,搞得廟堂烏煙瘴氣,長此下去,如何是好啊……”
兵部侍郎張舒寧勸說道:“湯相公不必憂慮,鷹立如睡,虎行似病,似那般人物,不懂‘藏鋒’之道,不曉得隱智省身、慎言節情,今日有多風光,來日便會遭受多少反噬!”
言甚目光微閃,也微笑道:“張侍郎所言甚是,縱觀古今中外,似此等人物,有幾人能得善終呢?
賢弟,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湯思退得他二人相勸,心氣兒稍平,點點頭,又嘆息道:“湯某何嘗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蒙官家信任,身居宰執,湯某豈能獨善其身便心安理得,坐視社稷被此等得意忘形之小人糟蹋。”
說完,湯思退又扼腕嘆息不已。
正此時,府中老管家匆匆而入,走到湯思退身邊,附耳竊竊私語了幾句。
湯思退眉頭一挑,起身對言甚和張舒寧道:“兩位且坐,我去去就來。”
湯思退出了小書房,來到前廳中堂。
劉以觀正端坐喝茶,一見他來,立即起身,拱手道:“湯相公。”
湯思退擺擺手道:“你我之間,何須客套,可是有什麼緊要之事?”
兩人是同年,只不過劉以觀是三甲進士,官運也不及湯思退亨通。
但二人私交甚篤,只是從不張揚罷了。
偶爾會面,兩人都是西湖泛舟,劉以觀從不到湯府來。
所以他今日主動出門,湯思退便知道必有非常緊急之事,因此才撇下客人,馬上接見。
劉以觀肅容道:“湯相公,近來氾濫於市面上的假會子,怕是尋到了源頭了。”
湯思退聞言大喜,道:“此案破了?是何人造假?”
劉以觀道:“臨安府中,正由府衙推官和司法參軍對相關人等開始問訊調查,下官之所以匆忙面謁相公,是因爲……
就現在已知的情況,假會子的源頭在龍山市上富賈王家,而這王市戶……”
“王市戶怎樣?”
“這王市戶,實則是爲楊沅所用的人。楊沅大量生意,不便自己出面,都是由這個王市戶替他在前面張羅。所以……”
湯思退的眼睛立即如鷹一般銳利起來。
“那又如何?如今流入市面的假會子,怕不有百萬貫了?此等大案,不管涉及到誰,都必須一查到底!”
湯思退急急踱了幾步,道:“你放心去查,湯某馬上讓大理寺和皇城司直接介入此案,輔助你們進行調查!”
湯思退冷笑道:“湯某倒要看看,有誰敢循私枉法、官官相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