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侍郎朗聲一笑,淡淡地道:“王侍郎,何謂律法公正而神聖?
法,不過是先有了朝廷,而朝廷爲了天下的穩定,所制定的一套規則規範。
它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朝廷中的人爲世間萬人萬物諸般行爲定下的規矩。
既然是人定下的規矩,它就不可能是天然正確的,總會有不妥不合之處,需要後人不斷修正完整。”
對於王慎之的挑釁,孫藝嘉感到非常惱火,他覺得必須得把王慎之的氣焰打壓下去。
孫侍郎繼續道:“交子剛出現時,流行於民間,爲萬民所認可,但,它是非法的。
後來朝廷發現交子確實於民大有便利,於是它就合法了。
那麼請問王侍郎,這同樣一件事,在朝廷認可的前一天它還是違法的,後一天就是合法的,那麼它究竟是違法還是合法呢。”
王侍郎冷然道:“自當以律法爲尊,法許之日則合法,法不許之前,那便是違法。”
孫侍郎拍手道:“說的好!既然這違法合法,只在朝廷一念之間。違法合法,只在朝廷一紙公文之下,那麼……”
孫侍郎踏上一步,咄咄逼人地道:“那麼,你所謂的法公正而神聖,似乎法就天生應該凌駕於一切之上,人就應該像是瞎了、聾了、傻了,只管遵照而行,對麼?
難道發現它錯了,不該完善它、彌補它、修正它,而是明知錯了也要執行?”
陸游聽着,居然覺得很有道理,雖然這位孫侍郎是反對讓郭玉岫參加科考的。
王侍郎淡淡一笑,道:“孫侍郎的機鋒着實犀利。不過,問題在於,它錯了麼?你說錯它就錯了?如果它沒錯,那麼遵照而行又有什麼問題?”
“沒錯嗎?”
“有錯嗎?”
兩個人就像鬥架的公雞,梗起了脖子。
孫侍郎到底是個研究學問的,時不時的就去太學、國子監講課,辯術口才厲害。
孫侍郎道:“法之所立,基於萬事萬物之秩序,源於天下黎庶之禮,成於朝廷所執之刑法。
禮,便是維持社會秩序之根本。牝雞司晨,婦人科舉,拋頭露面,便不合於一個‘禮’字。
所以,即便律法中沒有特意標明科考之制是專對男子,那麼女子求考不合禮法,便是錯的,豈有通融之理?”
王侍郎眉頭一挑,淡淡地道:“可它真的錯了吧?對與錯,難道你孫侍郎一言而決之?你好大的威風!”
在王侍郎看來,孫侍郎是用一套正確的邏輯,支持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更何況,他們兩個爭的是郭玉岫該不該參考的問題嗎?
是尚書啊!
曲尚書皺了皺眉,對陸游道:“你先把這位郭姑娘帶下去,此事有了定論,老夫再說與你知道。”
陸游還想看看兩位侍郎辯理的,但曲尚書已經發話了,便也只好退下。
郭玉岫倒是個不怯場的,退下之前,猶自昂然道:“放解試還有三天就開考了,如果到時候禮部不能給學生一個公道,學生就去告御狀!”
說罷,她就昂然而去。
曲尚書一個已經遞了辭職信馬上要退休的人了,自然沒必要表什麼立場,於是待陸游和郭玉岫退下,便對兩位侍郎好言說和了一番。
對馬上就要退休的老領導,兩位侍郎不能不給面子,二人便不歡而散。
王侍郎舌辯能力不行,但你讓他寫文章,字斟句酌,慢慢思量,卻能長篇大論、引經據典。
方纔被孫侍郎噎的難受,回到自己的簽押房,王侍郎猶自氣憤難平。
他想了一想,便研磨提筆,開始寫“奏議”,他要就此事提呈御前,讓百官議事,公開討論。
孫侍郎回到簽押房,想起方纔一場糾紛,也不禁動了念頭。
孫藝嘉是二程“洛學”信徒,崇信理教。
後來的理學大家朱熹,現在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剛剛結束泉州同安縣主簿的任期,打算繼續求學深造。
前不久,孫侍郎在建康太學講學時,朱熹還去旁聽了。
孫侍郎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給他寫了一封薦書,推薦他去拜道學大師李侗爲師,繼續深研理學。
也正是在建康太學講學時,孫侍郎發現有許多文人學者反對理學,太學裡也有很多學生受此影響,對理學抨擊不斷。
今日他與王侍郎所辯,固然是意氣之爭,但又何嘗不是兩種學術思想的鬥爭?
孫藝嘉覺得他有義務以此事爲例,好好辯一辯理學之道,撥亂反正,肅清思想。
於是,還不等下值,孫藝嘉也立即提起筆來,開始書寫文章。
等到傍晚下值時,孫侍郎的文章已經完成了。
他在太學、國子監素有威望,於是立即叫書辦謄錄兩份,送交臨安太學和國子監,供學生們學習。
於是,次日一早,王侍郎的“就金州女童生郭氏玉岫應解試之考辯”的奏疏就明發朝廷了。
與此同時,孫侍郎的“掄才大典與女子應試析”也在太學和國子監流傳開了。
孫侍郎也是論據充足,他這份文章不只寫了女人不該應試趕考,還提到了商人、執役、罪犯、丁憂這四不考。
雖然律法中從來沒有明確過女人不能應試,但是卻明文規定了以上四種人是不能應試的。
爲什麼他們不能應試?
像那罪犯,無疑與法有關。
而那丁憂者,無疑與禮有關。
至於執役和商人,更與其身份和職業的敏感性有關。
女人可是涉及了身份、“職業”的敏感和禮法。
孫侍郎就從這個角度詳細闡述了一番,講的是鞭辟入裡。
但是,太學和國子監的學生,本就各有信奉的學術流派。王安石的新學、以蘇洵、蘇軾和蘇轍爲代表的蜀學都大興其道,反而是二程的理學現在市場並不大,還常受攻擊呢。
孫侍郎雖然在太學頗有威望,但他現在公開爲理學站臺,也遭到了許多學生的批駁反對。
現在可是放解試即將開始的時候,和科考有關的話題最是引人注目。
一個女人竟然想參加科考,這種事本身又極具噱頭。
孫藝嘉、王慎之這對臥龍鳳雛,又愣是把它給搞成了一個重要的學術問題。
而郭玉岫回去以後,擔心自己不能參考,於是授意兩個僕人,錢買通一些閒漢,在臨安市上也散佈起了消息。
結果就是,事情鬧大發了。
朝廷上在熱議、府學裡在熱議,市井間也在熱鬧。
一時間這件事成了臨安最熱鬧的話題。
不過,在此事發酵的時候,楊沅這個始作俑者卻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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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沅正在研究官田出售問題。
宋朝的官田,主要來源是折納、抵當、籍沒、戶絕等田,以及天荒、江漲沙田、棄堤、退灘和江河湖海濱塗地等等,數量相當龐大。
但是這種官田就是國營農場,由於管理、經營不善,又有官田管理的官吏們徇私舞弊,以致於屯田和營田的收入甚微,有的甚至得不償費。
所以從趙構還沒死的時候,就有官員建議出售官田爲民有,進而減輕朝廷負擔,還能增加稅賦。
對於其中利弊,楊沅當然是不用調查也清楚的,他畢竟是過來人。
因而他正在統計朝廷的官田數量,每年對官田的支出和收入,以及出售官田的利弊得失。
他習慣用詳實的數據說話,這更有助於說服官家。
當然,你讓他用團錦簇、氣勢高昂的金句來寫奏章,他也確實露怯。
楊沅因爲正忙着這一攤子事,再加上他的名聲改觀的還不是那麼徹底,門下省裡的官員們與他只談公事,有什麼閒話也不找他聊天,所以楊大官人竟是全不知情。
第二天,關於一個女子要參加科考的消息就在市井間傳遍了。
朝廷和府學則就理學、蜀學和新學的優劣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許多臨安名士、大儒,尤其是理學大家、蜀學大家和新學大家紛紛下場。
第三天,引起這場學術辯論的“罪魁禍首”曝光了,他就是左諫議大夫,楊沅。
楊沅依舊毫不知情,專心致志地做他的文章。
“四川地方的官田,多在西軍掌握之中,嗯……,這和其他地方的官田性質有些不同。
看來,我應向官家進諫,除四川之外,其它諸路營田、租田和部分經營不善的屯田,可以先予……”
“崔給事,你有事嗎?”
楊沅正盤算着,就見崔白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便出聲問道。
崔白榆呲牙一笑,進門施禮道:“楊諫議,前兩日您領來那個女子,是個童生吧?”
楊沅笑道:“是啊,崔給事耳目倒是靈通,你怎知道的?”
崔給事幹笑道:“此事不僅下官知道了,整個臨安已經無人不知了。”
“哦?朝廷允其應考了?哈哈哈,一個女子應解試考舉人,的確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兒,不過竟然惹得朝野盡皆關注了麼?”
崔給事脣角抽搐了幾下,訕笑道:“楊諫議莫非當真不知?”
“知道什麼?”
“彭定鳳彭先生,兩日後要在誦讀書院就女子應試一事,與各學派大家坐而論道。
葉碧閒葉先生三日之後,要在萬鬆書院開講會,與天下名士展開論辯,探討學術,講解精義,辯異同,尋至理。
禮部王侍郎和孫侍郎就是否允許郭玉岫應考爭論不休,朝中大臣各有擁戴,一時沒個定論……”
楊沅驚住了:“鬧這麼大?”
“是啊。”
“你讓我想想,明天……就該放解試了吧?”
“是啊。”
“那郭姑娘可以應試了嗎?”
“好像……沒人提。”
“……”
“……”
楊沅忽地站起身來,道一聲“失陪”,拔腿就走。
此時,郭玉岫帶着她一老一壯兩個部曲改扮的家僕,正在趕向登聞鼓院,打算告御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