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侯說的全是金玉良言,沈明婤卻完全聽不進去,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婤兒,楚王對曾你表達過愛意麼?”晉江侯問道。
他聲音不高,語速很慢,卻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很是清楚。
沈明婤更加哀傷,“沒有,從來沒有。外祖父,長大之後我很少能見到他,小時候……小時候總是他跟在阿沁身後跑,我跟在他身後跑……”沈明婤眼前彷彿出現三個小小的身影,最前面的小女孩兒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總是笑嘻嘻的,很討人喜歡,一個皮膚白白、眼睛大大的小男孩兒拼命追她,口中蠻橫的叫“林沁,等等我”。他只顧賣力的往前追,卻不管在他身後有一個沒那麼聰明伶俐、沒那麼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兒惶急的叫着哥哥,一心只想追上他,和他玩耍……
“我也是外孫女呀。”沈明婤悲從中來。
“既然楚王從來不曾對你表達過愛意,也就是說,你只是單相思罷了。”晉江侯的聲音平穩又冷靜,“婤兒,你這樣是病,得治。不過,治這病不能靠大夫,得靠你自己。”
“岳父,您別這樣。”沈雍一直站在門口的,這時卻忍不住了,出言央求,“婤兒是您嫡親外孫女,您要替她做主啊。”
晉江侯冷聲道:“沈雍,楚王是暗中勾引過她,還是向你和羅緓求過婚?”
沈雍愣了愣,道:“都沒有。”
晉江侯冷哼,“既沒有勾引過她,又沒有求過婚,你讓我如何替她做主?沈雍,難道就因爲她喜歡,楚王就一定要娶她麼?”淡漠看了沈雍一眼,“怪不得你和羅緓能把婤兒教成這樣。羅緓蠻橫,你也比她好不到哪去。以爲這世上之事都由着你們予取予求麼?”
沈雍很是羞愧,卻還是捨不得沈明婤受苦,低聲哀求,“岳父,您看婤兒多可憐……”
晉江侯聲音冷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敢不愛惜?閨閣中的女孩兒家,爲了個沒有見過幾次面的男人便糟蹋起自己來了,把父母家族親人全都拋到腦後。這樣的外孫女,你還讓本侯可憐她,爲她做主?”
沈雍臉色煞白。
他沒想到晉江侯說話會這般不留情面。
“婤兒還小……”他手足無措了,慌亂的辯解。
“就是因爲還小,纔要你這做父親的教導。”晉江侯聲音低沉,眉宇間閃過痛色,“若是已經像羅緓似的,大了,也嫁人了,生兒育女了,做父親的再想管,還管得了麼?”
沈雍不覺色變。
晉江侯淡聲道:“仙居殿裡發生的事,你便是當時不知,現在應該已是瞭然於心了。你讓我來爲婤兒做主,那你知道阿沁要做我如何做麼?”沈雍心中迷茫,面有慚色,“岳父,我不知道。”晉江侯微微嘆息,“阿沁先是讓所有的人都瞞着我,後來事情傳的沸沸揚揚,實在瞞不住了,阿沁還攔着我,不許我到沈家來訓斥羅緓,她說……”晉江侯臉上現出溫柔之色,語氣也柔和了,“她說‘外祖父年紀大了,不要再爲這些事煩心,兒孫自有兒孫福’,阿沁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啊。”
沈雍就算爲沈明婤憂慮着,也不得不承認,林沁確實是懂事的,很爲年邁的晉江侯着想。
“阿沁是個好孩子。”沈雍聲音低低的,帶着絲羞慚,“難怪岳父偏愛她。”
“我也是外孫女呀。”沈明婤小聲的、可憐巴巴的說道。
晉江侯默默看了沈明婤半晌,站起身來,沈明婤本就顯得瘦小,這時更是被他高大的身影給籠罩住了。晉江侯聲音低沉又威嚴,“婤兒,你若是個好孩子,便想想自己的父母家族,忘記過去的事,重新做人。外祖父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
沈明婤哭成了淚人,沈雍不忍心,央求道:“岳父,婤兒這孩子實在太癡心了啊。反正婤兒和阿沁是表姐妹,不如效仿娥皇女英,如何?也是一段佳話。”他是一片愛女之心,雖然也捨不得沈明婤做楚王側妃,可是這樣總比她躺在牀上等死強啊。
沈明婤眸中有了絲亮光。
晉江侯大怒,厲聲喝道:“我羅起是頂天立地的男子,兩個外孫女嫁給同一個男子,丟不起這個人!天底下的男人死絕了麼,非要表姐妹共夫?”
沈明婤眼神又暗淡了。
沈雍急的流下淚來,“岳父,要說丟人,難道不是沈家更丟人麼?我……我是實在沒辦法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婤兒送命……”
晉江侯定定看了沈雍許久,涼涼的笑了,“我還以爲,我羅起戎馬半生,成年累月不着家,我算是最不會教養女兒的父親了。今天見了你,我卻是自愧不如。沈雍,要論起不會教養女兒,你還更在我之上!”
沈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晉江侯指着病牀上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的沈明婤,怒聲道:“這如果是我的女兒,我早就打醒她,罵醒她了,還會像你似的一味慣着她?莫說她只是沈家的孫女,羅家的外孫女,就算她是玉皇大帝的親閨女,也不是這世上的男人她看上誰,想要嫁誰,人家就一定要娶她!婚姻之事向來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講究兩相情願,從沒有隻要一方害單相思,另一方就要被逼着婚嫁的道理!”
沈雍被晉江侯訓的啞口無言。
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是沒道理的呢?不過是仗着晉江侯疼愛外孫女罷了。
晉江侯怒氣衝衝的看着沈雍,看的他低下頭去,沒臉再面對晉江侯了。
“你父女二人好自爲之。”晉江侯冷冷的扔下這句話,高視闊步,向門口走去。
“爹!”“外祖父!”羅緓扶着小腹圓圓的沈明嫿,出現在屋門口。
晉江侯雖然正是滿腔怒氣,也注意到沈明嫿身材有異,臉色稍霽,溫聲道:“嫿兒有身孕了麼?要當心身體。”安慰過沈明嫿,嚴厲的看着羅緓,“嫿兒是不是你叫回來的?她都已經有身孕了,你不讓她好生保養,跑來跑去的做什麼?”羅緓不服氣,“她瞞得實在太好了,若不是今天見到她,我也不知道她懷孕了呢。”沈明嫿見晉江侯臉上又有了怒意,忙笑道:“外祖父,我現在已經是五個月了,太醫說胎很穩,走動走動是無妨的。而且,多走走還好呢,比總是坐着躺着要強。”
“好好保養身子。”晉江侯簡短的交待。
羅緓見他還是想走,忙道:“爹,您不能見死不救啊。您老人家本事大,就把楚王奪過來給婤兒吧,婤兒沒他不行啊。”晉江侯氣笑了,“怎麼個奪法?”羅緓興奮得兩眼放光,“爹,您這做外祖父的拿出威風來,把林沁隨意許給別人,不就行了?到時候楚王沒有辦法,不娶也得娶……”晉江侯眼光如電在羅緓臉上掃過,攥緊了拳頭,沈明嫿眼看着羅緓要捱打,忙擋在她身前,陪着笑臉,“外祖父,您也知道我娘這個人說話是不大注意的,您別和她計較。她的本意其實蠻好的,就是想讓您阿沁另外許配一個妥當的人家,然後出面說服楚王娶婤兒。這樣,您的兩個外孫女都保全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晉江侯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方纔覺得沈雍令他生氣,可是現在再和羅緓、沈明嫿比較一下,卻覺得沈雍簡直能算得上是個好人了。
“好一個兩全其美。”晉江侯怒極反笑,“先不說阿沁的婚事應不應該我當家,你們當陛下和太后是好糊弄的不成,當楚王是任人擺佈的傀儡不成?”
“總要試試才知道行或者不行吧。”羅緓嚷嚷。
沈明嫿滿臉堆笑,“外祖父,這是孃的意思,雖然仔細想想似乎有不可行之處,不過,她也是一片愛女之心,您就原諒她吧。外祖父,我雖體諒我孃的心思,卻也覺得這件事太艱難了,正如外祖父所說,陛下和太后英明睿智,可不是好糊弄的呢。”
羅緓見沈明嫿不幫着她,着急了,“嫿兒,你怎麼跟我打起擂臺來了?”
沈明嫿無奈,小聲告訴她,“娘,您說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要想。”羅緓瞪起眼睛,“怎麼不可能?只要你外祖父樂意幫咱們,怎麼會沒可能?”沈明嫿苦笑,“陛下和太后一向喜歡阿沁,若是沒定下來還算了,現在都已經定了,哪裡是說換人就換人的?”羅緓不服氣的尖聲嚷嚷,“怎麼不可能?你外祖父是西北軍的統帥,他手中握有兵權……”
晉江侯和沈雍同時變了臉。
晉江侯擡起胳膊,一記耳光沉重抽在羅緓臉頰上,“住口!”一股大力襲來,羅緓站立不穩,往後蹬蹬蹬退了好幾步,才重重的摔到了地上。臉上一團火熱,鮮血順着嘴角流了下來,屁股又摔得生疼,羅緓眼中金星直冒,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
這眼淚不是傷心才流出來的,是疼出來的。
“爹,您打我?”鑽心的疼痛過去了,羅緓才擡起頭,不能置信的看着晉江侯。
沈雍沉着臉,“該打!羅緓,你扯別的還算了,提到什麼兵權不兵權的,不打你打誰?”
沈明嫿倒是同情羅緓,可她眼下最要緊的是肚子裡的孩子,便不肯過去扶羅緓,柔聲道:“娘,您確實不應該提到兵權,這個話請您以後一定不要再說了。”
晉江侯冷冷對沈雍說道:“你若不想爲沈家招禍,就別給羅緓再說這種話的機會。”沈雍本就不喜羅緓,只是礙於晉江侯的臉面,纔不得不處處讓着她,這會兒有了晉江侯的話,底氣便足了,恭敬的長揖,“是,岳父。”答應着晉江侯,沈雍心中盤算,是不是把羅緓送到山裡去比較好?深山之中,她可以靜靜心,說不定便不會煩燥生事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行,把羅緓送走,自己耳根是清靜了,可是兩個女兒怎麼辦?算了,還是留她在沈家吧,不過,要把她看嚴實了才行,不能再讓她胡言亂語,給沈家招禍。
沈雍這個人並不笨,他把仙居殿發生的事打聽清楚之後便知道,如果不是盧氏、鎮國公夫人、羅緓和鄭氏等人,楚王便不會當衆向林沁求婚。如果楚王沒有當衆向林沁求婚,他這婚事還有的磨呢,說不定沈明婤還有機會。說到底就是羅緓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羅緓不出昏招,沈明婤現在不會這樣躺在牀上,還是活蹦亂跳的呢。
“羅緓,你以後別想再害人了。”沈雍暗暗下了決心。
羅緓被晉江侯打了,沈雍和沈明嫿又不幫她,她覺得自己太悽慘了,父親、丈夫、女兒沒有一個向着她的,全都拋棄她了,忍不住大放悲聲,“我真是命苦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沈明婤用盡全身力氣從牀上下來,搖搖擺擺走到她身邊,“娘,我陪着你。”羅緓一把抱住她,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團。
晉江侯又覺可憐,又覺嫌惡,臉沉了沉,轉身要往外走。
沈明嫿弱弱的伸出手,“外祖父,別走。您看着婤兒這樣不心疼麼?您就替婤兒說說好話吧,讓阿沁大度些,把婤兒也接過去,表姐妹二人也不必分大小了,和美度日……”
晉江侯定定看着她,“嫿兒,你懷着身孕,外祖父便不打你了。”
沈明嫿臉白了白。
晉江侯的意思分明是說,如果她沒有懷孕,會和羅緓一樣,也挨一記重重的、無情的耳光。
“外祖父始終是更偏心大姨母一家人的。”沈明嫿幽幽道。
晉江侯直視着她,“阿沁見了我總是開開心心的,她不光自己開心,還要逗我開心,不許我皺眉頭,不許我管太多事,要我頤養天年。嫿兒,你呢?”
沈明嫿被問得怔了怔。
她每回找晉江侯好像都是有事,要外祖父幫忙……
晉江侯深深看了沈雍、羅緓等人幾眼,大步流星的走了。
羅緓和沈明婤還在抱頭痛哭,沈雍滿臉羞慚,就連沈明嫿也覺得沒臉再留他。
晉江侯出了沈家,滿腔悶憤,縱馬到京郊疾馳了數裡地,心中鬱結之情猶未緩解。他勒住馬頭,茫然端坐在馬背上,身形十分孤單、落寞。
戎馬大半生,勇冠三軍,威名赫赫,女兒女婿外孫女卻是這樣的……
他策馬如飛,去了長櫻街。
林沁正在沁園看大白鵝、小白鵝、小豬和小羊一起游水,高興的爲大白吶喊助威,“大白,你看小遊和小水多快呀,多拼命呀,你也不要落後啊,快,再快些!”可大白鵝太自以爲是了,該怎麼遊還怎麼遊,悠閒自在,沒有一點加速的意思,林沁急的跺腳,“大白呀,咱倆認識的年月最久了,交情最深,你這樣會給我丟人的呀。”
晉江侯緩步走過來,看到林沁這般孩子氣,蒼老面容上現出微微笑意。
他立在石橋上望了一會兒,心緒漸漸寧靜。
“老侯爺。”侍女眼尖,先看到了晉江侯,趕忙行禮問好。
“外祖父。”林沁忙擡頭張望,看到外祖父,笑的眼睛如同彎月,“外祖您怎麼不聲不響的就來了?”
她腳步輕盈的跑過來,拉起晉江侯的手,興致勃勃,“外祖父您看,大白小白多不聽話呀,我讓它們和小豬小羊比寒游水,它們只管慢悠悠的,像閒逛一樣!”晉江侯看着逍遙自在的白鵝,再瞅瞅着急忙慌的小豬、小羊,嘴角翹了起來。
林沁拉着晉江侯在岸邊的石凳上坐下,“外祖父,您看着有些累了,來歇會兒。”
晉江侯望着綠波盪漾的水面,慢慢說道:“我方纔到沈家去了。”
“這樣啊。”林沁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外祖父,您一定是……唉,不要想那些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讓她們鬧去吧。您都這麼大年紀了,該養老了。”
晉江侯溫和又疲倦的笑了笑,“小阿沁最乖了。”
相比較起總是對他提這個要求提那個要求的羅緓母女,晉江侯當然更喜歡林沁了。林沁淘氣歸淘氣,從小就知道體貼關懷外祖父。
林沁心疼的看着他,“外祖父,我如果還是個小孩子多好啊,便可以摟着您的脖子,好好安慰您。”
林沁記性很好,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常常這樣安慰晉江侯,還記得晉江侯一臉欣慰的跟她說,“有小阿沁這麼安慰,外祖父便好了,再大的愁悶也煙消雲散了。”
晉江侯微微笑起來,臉色異常柔和,“阿沁,過幾年便好了。”
林沁疑惑的看着晉江侯,不明白外祖父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哎,林沁。”高元煜出現在她身後,扭捏的笑着,“外祖父的意思是……過幾年咱們有了小娃娃,便會像你小時候一樣安慰他老人家了……”
“什麼?高小胖你胡說什麼?”林沁從石凳上一躍而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呀,你越來越愛胡說八道了!”
高元煜轉身便逃。
林沁在身後追,邊追邊挽袖子。
樹林裡傳來嘻笑打鬧聲。
晉江侯獨自坐在石凳上,心中寧靜而又滿足。
作者有話要說: 先到這兒,下午兩點還有一更。
每天三更這麼勤奮,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