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宣十四載,夏末秋初。
一連幾日驕陽似火,人跟牲畜熱得疲憊。今兒個太陽總算偃旗息鼓,整個天空顯出山雨欲來之勢。
林深微眯着眼睛,瞧一眼縮進雲裡的日頭,揹着手,不疾不徐轉進金玉城裡。
這幾日,他手頭無事,忙碌慣了的人最是經不得閒,便百無聊賴的在城裡晃悠起來。
說起這金玉城,乃是莊宣王朝第一大城。
傳言城如其名,佔盡“金玉”二字,黃金爲地,美玉爲牆,富麗堂皇超乎想象。
至上上任帝王遷都至此,作爲莊宣王朝的都城,金玉城已屹立百年之久。
林深瞧着眼前這座金玉城,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已與他兒時記憶裡的大不相同。
離開的六年,這座不知歷經了多少個六年的城樓,在時間的長河裡不曾顯現老態,反而沉澱得愈加繁榮。
林深合上摺扇,擡腳向金玉橋走去。
護城河彎彎曲曲延伸至遠方,將整座城分割爲城東城西兩個版塊,架在護城河上的這座金玉橋如同斷藕的藕絲,又將這兩個版塊連接在一起。
林深站在金玉橋邊,一隻腳還未落到橋上,忽的從旁處鑽出一道身影。
只見那個身影着一件破破爛爛的髒道袍,一隻手拄柺棍,一隻手捋鬍鬚,面帶高深莫測的笑,朝林深一顛一顛走來。
“小公子,小公子……”那道人喊。
林深收回腳,在金玉橋前站定,問:“道長可是叫我?”
“我不叫你還叫誰?”那道人一邊嗔怪,一邊抓了林深的胳膊,整個身子向前探,直往林深臉上湊。
道人的身形矮了林深一大截,他看起來三四十的年紀,皮膚卻出奇的好,白白嫩嫩的,細膩得似豆腐,只是眼睛似乎瞎了,兩隻眼眶子裡全是眼白,沒有黑色的眼珠。
林深不喜與人親近,道人的臉毫無預兆的在他眼前放大,再加上他眼睛的殘疾,驚得林深立馬推開道人的手,後退一步,啐罵道:“你個道人,湊這麼近幹什麼。”
道人沒有生氣,不以爲意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捋了捋着山羊鬍,又上下打量林深一番,帶着十二萬分的惋惜感嘆:“小公子啊,貧道今日瞧你眉間陰鬱,印堂發黑,恐不日便有災禍上身……”
林深今日原本心情極好。
可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道人,胡說八道一通,讓他的臉不由得耷拉下來,打斷道人的話:“呸,我看你才印堂發黑,災禍上身……”
大清早的說什麼不好,偏要咒他一通,不是觸人黴頭嗎?
道人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捋着鬍鬚道:“小公子,勿惱,勿惱。”
“勿惱?”林深儘量保持臉上的笑意,心裡暗罵:“穿身道袍就以爲自己是得道高人了,裝神弄鬼的死瞎子!”
林深不願在此多做停留,欲往前走,又被道人用柺棍攔了去路,“小公子啊,你還年輕,世間之事不甚明瞭,萬事萬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林深的耐心已被磨得差不多,說: “道長所言我自然相信,可佛祖不會原諒我平時不燒香,臨時去抱佛腳。”
“佛祖的腳抱不到,可是貧道……雖是個半瞎,卻也是個半仙。這些小災小難,貧道自有破解的辦法。”
“那你說說怎麼個破解法?”林深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只是那道人不肯讓路,先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道人從懷裡掏出個黃色的布包: “貧道這兒有護身符一枚,貼身佩戴三日,即可替公子消災擋禍。”
林深伸手去拿,不料道人靈活躲過。
林深皺了眉。
這個道人真是奇怪,說他印堂發黑不日便有災禍上身,他明明有護身符化解卻不肯給,這是何意?
林深面露不悅,疑惑的看向道人。
只見那道人將手掩在道袍底下,拇指與食指並在一起迅速的搓了兩下,面上卻是一副坦然的望着林深。
“你這是何意?”林深不解。
道人心裡翻個大白眼,默默的想:“原看這小子衣着周正,以爲今日釣到條大魚,沒成想卻是個裝傻充愣的窮小子,連給錢的意思都不知道!”
道人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符給你,自然不是白給。”
“你這是……要錢?”
道人點頭。
“呵……”林深長呼出一口氣,葫蘆裡原來賣的是這藥啊。
林深十分不悅。
“道長,詛咒小爺什麼印堂發黑災禍上身就是爲了要錢?誒,小爺我才幾年沒回金玉城,世風就如此日下!”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就有你這種人當街行騙。”
“你要錢直說不就得了,兜這麼大個圈子哄騙於我,你,你……這,你到底將王法至於何地!”
林深差點將該當何罪脫口而出,到了嘴邊才換成將王法至於何地。
道人被炮語連珠一陣罵罵得沒了言語,默默感嘆:“今日出門真該看看黃曆,遇到這麼個倒黴蛋。護身符這種東西,大家不都睜隻眼閉隻眼,買了圖個安心。這窮小子捨不得掏五文錢,還死要面子裝不諳世事的闊少爺,真是晦氣死了。”
周圍的人見有熱鬧總要湊湊。
人越聚越多,對着道人指指點點。
道人見勢不妙,翻着白眼的兩隻眼睛久了便支撐不住,眼睛轉了回來,恢復如常,準備溜之大吉。
林深見此,心裡更不是滋味,諷刺道:“原來半瞎也是裝出來的。”
“死窮鬼,買不起就滾一邊去。”道人忍不住罵林深一句,急急忙忙撥開人羣要溜。
林深最是記仇,無緣無故被詛咒一番,又被罵窮鬼,心裡生出一股怒氣。
他眼疾手快的拉住道人的衣領,“你個翻着白眼的死騙子,罵誰窮鬼呢?”
“除了你還有誰,死窮鬼!”道人開溜不成,索性嚷嚷起來,掙開林深的桎梏,站在圍觀人的中間,理直氣壯的瞪着他:“我那護身符在城隍廟供奉了三日,自然能消災解難保人平安。你這窮鬼掏不起錢就算了,還強行給我安個行騙哄人的罪名,到底還講不講理了?”
其實道人的理直氣壯裡還是有些心虛的。城隍廟的香火錢太貴,成本太高,他只在城外那個破舊的土地廟裡,將護身符免費供奉了三個時辰。
林深長這麼大,腥風血雨屢見不鮮,當街被罵還是頭一遭。
林深怒火中燒,理智拋到九霄,嘴裡碎碎念:“付不起?敢說小爺付不起?你這護身符多少錢,看小爺付不付得起!”
“五兩銀子。”道人伸出一隻手,朝林深晃了晃。
衆人聽聞這個數目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同情的望向這個衣着周正的小公子。
護身符擱平日頂破天只要五文錢,他在衆人面前誇下海口,道長當然要藉此機會訛他一訛。
林深在身上掏了半天,沒摸出五兩銀子,只有一張銀票和一錠金子,他豪氣的遞給道人,“諾,這些錢夠不夠?”
道人看見一百兩銀票和一錠金燦燦的金子眼睛都直了,沒想到這傻小子還真不是窮鬼。
道人立即換了副嘴臉,點頭哈腰道:“夠夠夠……這麼多錢,要多少都夠。”
道人兩隻手伸向銀票和金子,後知後覺手上還握着柺棍,隨即扔了棍子,奉上雙手去拿錢,整張臉笑得開了花似的。
道人前後不一的態度,讓林深很是受用,十分享受這種有錢就是大爺的待遇。
圍觀的人羣裡有人眼紅了,勸誡道:“公子,你可別被道人唬了,他這護身符幾文錢都不值,你還給他銀票和金子。”
“是呀,是呀……”有人附和。
“可不是嘛,公子縱使有錢也不是這般使的啊。”
手還沒碰到錢,發財夢就瀕臨破碎。道人凶神惡煞朝七嘴八舌的衆人瞪過去。
人羣裡有婦人牽着小孩,孩子瞧見道人夜叉似的眼神,嚇得哇哇大哭。
聽見孩子哭,道人頓了手,扭頭怯生生看孩子一眼。
沒成想,孩子哭得更兇了……
“那……”林深思忖一番,“這護身符我還是要了,銀票和金子你只選一樣,這樣可好?”
“好好好……”道人搗蒜似的點頭。
既然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有一樣也是好的。
圍觀的衆人惋惜的嘆氣。
沒辦法,有些人啊,樂得當冤大頭。
可是看着眼前的銀票和金子,道人爲難了。
到底選什麼好呢?這二者在價值上都差不多。
他把手伸向銀票。
一百兩啊,相比於金子,至少在數量上取勝。轉念一想,萬一銀票是假的怎麼辦?還要上錢莊去取,多麻煩呀。
他又把手伸向金子……
嗯,還是金子妥當些。
道人拿了金子,放進嘴裡咬了咬,確定真金無疑,才把護身符塞到林深手上,斂了傻笑,神色嚴肅道:“你情我願的買賣,幾十雙眼睛瞧着呢,作不得假,也不許反悔。”
林深點頭,將黃布包放進懷裡,看着道人跟個耗子似的鑽進人羣。
而周圍的人看林深,像看傻子一樣。
賣雞蛋的老婆婆拉拉林深的衣角,笑眯眯的問:“公子可買雞蛋?一百張銀票可以買好多。”
賣葡萄的大爺也湊上來,“公子可要葡萄,剛摘的,新鮮着呢,便宜賣給你?”
林深:“……”真當他是冤大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