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不遠處亭子裡昏黃光線下的那人,聽聞蘇月這番話,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這個鬼丫頭,以前就知道她這張嘴不簡單,沒到在一幫王公大臣面前竟也這麼膽大妄爲的。這幫老匹夫個個年歲長她兩倍不止,還被唬得一愣一愣。
最頭疼的是寧王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年紀不大輩分卻高,一向膚淺得很,看臉下菜碟,遇到皮相耐看的,姓甚名誰都忘個乾淨。
亭子裡那人又笑又埋怨,其實對宴會上那個時而語笑嫣然,時而怒目而視,時而傻里傻氣的蘇月沒有半點怨怪,反而打心眼裡喜歡她的靈動聰慧。
有怨怪的是劉雯君。
她從小就知道這個蘇家幺女蘇月跟她八字不合。幼時她長得胖,又因眼睛是細長的丹鳳眼,面相不討喜。
那年中秋,她第一次跟隨父親進宮參加宴會,開心的穿了最喜歡的衣服,戴上最華貴的首飾。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覺得雖算不上最好看的,但不至於在一衆官家小姐中顯得太差勁。
可是,那年的蘇月是那麼的機巧動人啊,每一個與之相較的女孩都顯得黯然失色。
六歲劉雯君,第一次真切的體會到什麼叫做雲泥之別。
雖然所有人注意到的都是蘇月,但這並不是劉雯君討厭她的原因。
劉丞相和蘇將軍一個文臣一個武將,官職相當,位置便是排在一起的,蘇月和劉雯君自然也坐到一塊。
有後宮娘娘眼中只看得到將軍之女,不識得丞相千金。
爲了能跟小蘇月說上幾句話,娘娘們沒話找話的談起蘇月旁邊的小女孩,說她的小婢女長得真是一臉福相。
婢女啊!!!!
想她劉雯君怎麼說也是一國丞相之女,竟然一眼就被認作下等之人。這對幼小的劉雯君來說,可謂是毀滅性的打擊。
自那以後劉雯君格外在意自己的容貌,也正是因爲如此,經過十多年的沉澱,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讓她獲得金玉城第一美人的稱號。
雖然不知道爲何蘇月之後再不在皇家宴會上露面,也不再與官家子弟來往,但聽到蘇家幺女相貌醜陋的傳言,劉雯君的心裡說不上歡喜,但總算平衡了一些。她覺得上天其實也是公平的,小時候好看長大了就不好看了,小時候不好看的長大了反而好看。
可是十多年後的今日,蘇月的突然出現,等同於給了劉雯君響亮的一耳光。
世間哪有什麼公平可言,上天對人命運的安排從來都是隨心所欲。
多年不見,她是清冷月光,自己是雍容牡丹;她是謫仙般的人物,而自己是凡塵俗物。
天上雲和地上泥依舊是有差別的。
蘇月托盤裡的葡萄已經吃了小半,皇上和皇后還未出現,只陸續又來了些皇子和大臣。等得有些無聊,她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蘇銳,小聲的問:“咱們是不是來得早了些,等了這麼長時間,宴會還沒開始,我都快坐不住了。”
蘇銳最是瞭解蘇月,宴會上有吃有喝有看,哪會剛來就坐不住的。他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笑着道:“誰叫你不收斂點,偏偏一來就跟劉雯君槓上,現在倒好了,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所有人都探究的盯着你看,你那性子還能淡然處之倒還怪了。不過這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事,自己得受着。”
“什麼叫我惹出來的事?”蘇銳這話說得蘇月不愛聽了,生氣的把手裡剝好的葡萄扔桌上,側過身子對他說:“說得好像是我惹是生非,硬要出頭似的,要是劉雯君言辭有禮,我也不至於反擊,再說了……”
“十三皇子到——”一聲尖銳高亢的唱報,打斷蘇月的話,她皺了皺眉,心裡不快的抱怨一句:“該死的太監……”
管他十三皇子十五皇子的,到不到與她有何干系,看都懶得看一眼,又繼續對蘇銳說:“再說了,我一來就安安靜靜的吃葡萄,到底是哪個豬把我從位置上拽起來見那什麼寧王的!?”
是蘇銳拽蘇月起來的,他無話可說。但人家寧王都問話了,也不能將他晾在那裡吧。
好心沒好報,蘇銳體會得可不是一回兩回。可誰讓他是哥哥,妹妹說他是個豬能有什麼辦法。
他心裡不快,嘟嘟囔囔罵一句:“要是我是個豬,你還不是個豬……”
蘇月:“你說什麼?”
蘇銳立馬討好的嘿嘿笑,遞顆葡萄給她,急忙道:“沒什麼,沒什麼,你吃葡萄,你吃葡萄。”
蘇月接過葡萄,一臉的量你也不敢說的什麼的表情。
她滿意的轉過身來,繼續端正坐好。
一擡頭,斜前方空着的兩個位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一人。那人着一件墨藍色的衣衫,意氣風發,跟旁邊的官員談笑風生。雖然他整個人的神態甚至氣度跟平日裡看到的不一樣,但是蘇月一連看了好幾眼,確定那就是林深無疑。
怪不得平常聊到八卦,林土豪總是說想知道什麼宮廷秘辛儘管問他,蘇月一直當他吹牛。原來他家當真有錢到與皇室也有聯繫,甚至在這種重要節日慶典也被奉爲上賓。
那林深家得有錢到哪種程度啊?
蘇月回想着過去有沒有苛待過林深,想着想着,真覺得往事不堪回首。那不叫有沒有苛待,那叫一直都不曾善待。
蘇月正暗自惱恨自己,林深朝她這邊看過來了,她嚇一跳,顧不得有臉沒臉,急急忙忙往桌底下鑽。
我的天吶!要是被林深看到可就遭了。
蘇月如今女裝在身,若被林深逮到現行難免讓他覺得待人不誠。其實蘇月男裝出行不過是覺得方便,隱瞞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不想自己在做某些事的時候遭人口舌。
更何況,現在的林深,她可是半點都惹不起,還是等過了今天,找個機會跟他說清楚吧。
蘇銳見蘇月鑽桌底也是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將她揪上來,別丟人。後來細想,她不會無緣無故藏起來,顯然是遇見了什麼不能見的人。今天本是來帶她來露個臉,現在臉也露了,目的七七八八達到了,她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於是蘇銳將桌布放下來,將蘇月藏好。
蘇月心驚膽戰,鑽桌底讓她老臉無處安放。
她將另一頭的桌布掀起一條縫隙,臉貼着地面偷偷看宴會上的情形。
一切如常。
估計是剛纔十三皇子的到來,轉移了衆人對她的注意。林深沒看到她,也應該沒什麼人看到她鑽桌底。
蘇月暗自鬆了口氣,心裡默默祈願:上天憐憫,讓她一直在桌下待到宴會結束萬事大吉吧。
可她沒有注意到是,劉雯君一直緊緊攥着的拳和林深嘴角噙着的笑。
後來大概是皇帝皇后到了,百官跪拜齊呼萬歲,絲竹管絃不絕於耳。
蘇月藏在桌下不免鬱悶,覺着好不容易進宮一場,除了吃些葡萄,啥都沒撈到。
佳釀之味、佳餚之味混雜女子的脂粉香,香氣仿若一雙無形的大手包裹着蘇月,揉捏着她,她多想掀開布簾,坐上桌去也嚐嚐宮廷的菜餚,可是……
被香氣和慾望挑撥得欲哭無淚之際,蘇銳戳了戳她。蘇月扭頭,狹窄空間裡難以回身,藉着從透過布簾的光,她看見蘇銳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拿着一隻雞翅膀。
哇——
感動之意無以言表,蘇月差點老淚縱橫。就知道蘇銳這個混小子嘴巴壞了點,但是心裡還是向着她的。
蘇月三五下啃完翅膀,就聽聞一陣掌聲。
……
掌聲歇了,劉雯君那嬌媚的聲音說:“臣女雕蟲小技,污了皇上聖眼,還望皇上恕罪。”
蘇月不用看都猜得出她那副假惺惺的表情,嘴上說着恕罪,臉上何曾有半點有罪之意。這種場面惺惺作態得讓人噁心。
“誒,雯君過謙了,”聽着這渾厚的聲音,想必定是皇上,只聽得他說:“雯君舞技天下無雙,哪有污了朕的眼之說。我看吶,這金玉城第一美女、才女的名頭都當歸於你纔對。”
劉雯君:“皇上讚譽臣女受之着實有愧。今日宴會之上見得久病不出的蘇將軍之女蘇月,那長相才叫一個絕色。雯君覺得那樣好看的妹妹,舞技定然不在臣女之下。若蘇月妹妹願意獻舞一曲,那真真是這月圓之夜裡最美好的事情了。”
蘇月趴在桌子底下,氣得發抖。她只想安安靜靜的待在角落,爲何這劉雯君就是不要她如意,事事要將她推至風口浪尖,她真是恨不得衝出去掐死她。
既然跟皇上提及了蘇月,照理說,此時她該上前回話了。
久不見動靜,大臣們開始議論。
時間若流水,每過去一陣,蘇月心裡沉下去毅些,宴會上的氣氛愈加凝重。
她總不能大庭廣衆之下從桌底下爬出去回話吧,這成何體統啊。
一面氣惱,一面驚慌。
還沒想好怎麼辦,那個渾厚而威嚴的聲音又響起來,問:“蘇月現在何處?爲何不上前回話,可是不願獻舞於朕。”慍怒中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蘇月額上冷汗直冒,神經緊繃,早如驚弓之鳥,聽聞皇帝震怒,更是六神無主,嚇得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倏的一下站起身來……
這一站,竟把上面的案几也拱了起來,一時間杯子盤子散落一地。
寂靜的宴會上,只聽得“噼裡啪啦”破碎的聲音,異常刺耳。
蘇月無措的看看周圍,又看看地上,聽見心裡也有東西破碎了。
衆人瞠目結舌,緩過神來,猛的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