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裡城有報告傳來,說是那裡的異教徒組織日漸猖獗,請教會派人去處理。
在那件吸血鬼事件的餘波之下,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都籠上了一層恐怖陰影,彷彿後面隨時可以殺出鋪天蓋地的骷髏殭屍鬼魂。所有官員,特別是皇帝陛下的神經都繃得像上緊了的弦,稍有異動立刻大聲大響。這種情況下有了任何和什麼異教什麼怪物有關的事情,當然是要請神職人員去驅邪祛惡了。
這種事情當然是落在了阿薩的頭上。一是因爲皇帝陛下的信任,二是羅尼斯主教的力薦和操作。
羅尼斯主教立刻把阿薩叫到了魔法學院,給他安排任務。
“在你上次圍獵立功之後我曾經和大神官們透露過讓你晉升大神官一職的意向,但是他們都不贊成,尤其是庫斯伯特,更是極力反對。不過這也難怪,他們的位置都是在魔法學院裡辛苦了這麼多年熬出來的,眼看着你這麼年輕,又沒有資歷,卻立刻就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確實是難以接受的。我可以直接提拔你做神官,但是晉升大神官卻需要我和三位大神官向教廷共同推薦才行。”
“所以這次是你的好機會。艾裡的異教徒鬧得很厲害,似乎是由於低語之森出了什麼事,你去處理這件事應該會更合適。如果你能夠乾淨利索地處理掉那些異教徒,那麼我推薦你做大神官其他人再也不能反駁了。”
阿薩暗自皺眉,只是現在這個神官就做起來都感覺麻煩無比,前面再加上一個‘大’字的話實在有點吃不消了。
“只要你一身爲大神官,我也就可以和精靈們攤牌了。”
“關那些傢伙什麼事?”阿薩都差不多忘了這些傢伙了,唯一還有點印象的是那個差點被他掐死的精靈少女。
“大概現在王都是整個大陸唯一一個沒有通緝你的城市。我已經叫下面的人從冒險者公會和盜賊公會裡把你的通緝令收繳上來了,也通知他們禁止再接受對你的通緝。” 羅尼斯主教從抽屜裡拿出了十多張阿薩的畫像。
阿薩拿起一張畫像,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通緝令。精靈們的手都很巧,線條很細膩,恰倒好處地把他的樣子勾勒出來,阿薩禁不住點頭讚歎:“畫得很好啊,至少比我本人好看。”
“只要你的身份能夠得到教廷方面的承認。那時候精靈們的通緝等於廢紙一張了。”
光明教會的影響力和精靈族相比簡直就是一隻巨獸一隻小兔子。精靈族即便把自己那可憐兮兮的財產全部拿出來當作賞金去通緝一個教會的大神官,冒險者和賞金獵人們也寧願直接去搶劫算了。
“到時候我就可以再向精靈們提出讓他們加入我們聯盟的建議,那就由不得他們不接受了。按照他們的天性原本是不屑和人類聯手的。但是你對他們來說又是必不可少的,不能夠抓到你,就只有幫助你和你站在一起。而有了精靈族的加入,我們的實力就大多了,再聯合周圍國家和帝國一起要求教會支持我們對付死靈公會,教會就再也無法置之不理。”
“哦,這樣啊。”阿薩點頭,雖然複雜點,但總算弄明白了。
“因爲這次的任務很重要,所以我打算讓羅德哈特和你一起去,協助你完成這個任務。”
“哦?他已經回來了嗎?”阿薩已經很有段時間沒見他了。雖然確實是朋友,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過,但是阿薩總覺得和他之間不怎麼對口。
“他這段時間在其他地方對付異教徒,成績相當不錯。這是個很能幹,也會很有前途的年輕人,他一定可以幫你很大的忙的。對了,上次艾裡那裡的地方官和欽差大臣被異教徒殺死的事你們順便去把他解決了吧。那又可以給你的政治資本加上一筆。”
阿薩不動聲色地看着羅尼斯主教,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確實沒對他說過欽差大臣那件事。不知爲什麼主教大人卻好象很肯定這件曾經轟動帝國的無頭大案他可以像吃個包子一樣順便就解決了。他試探着問:“時間都過了這麼久了,又沒什麼線索,那個兇手應該不大能夠找得到吧?”
“這個我當然知道。”羅尼斯主教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找當然是不容易找到的,但是你可以造一個出來啊。反正那裡的異教徒那麼多,找幾個合適的對象,編造點合適的故事和證據,那自然又是大功一件。”
“哦,原來如此。”阿薩點點頭。
“你是不大適合安排處理這些事的。我會對羅德哈特說一下,讓他好好安排的。”羅尼斯主教眉頭一皺,看着阿薩問:“你怎麼了?我發覺你好象一直很心不在焉。”
“沒有…..大概是有點累吧。反正詳細事宜你和羅德哈特商量就行了,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離開羅尼斯主教那裡後阿薩直接來到了圖書館的資料室。相比羅尼斯主教的計劃,他更感興趣的東西在這裡。
但是從中午找到下午,翻得肩膀都痛了,阿薩只在厚厚的卷宗和記錄中找到了三次‘維德妮娜.特.格芬哈特’這個名字。
不過這並不能夠說明什麼,三次都一樣,都是記錄在魔法學院的學員的名冊裡。這個名字和其他無數名字一樣毫不顯眼地擺在一起,只是能夠說明魔法學院確實曾經有過這個人而已。而其他說明這個人曾經在這裡做過什麼,有什麼樣經歷的資料卻完全找不到。
不管怎麼說,一個曾經是光榮的魔法學院學生而後來卻改行去當巫妖的人絕不會是默默無聞的。大概這隻能夠說明她在魔法學院裡的資料大部分都被刪除了。學員變做了死靈法師,這確實並不是個值得紀念的事情。
阿薩合上滿是灰塵的冊子,搖了搖痠痛的頸項和胳臂。來圖書館資料室想看看那位奇怪的同學到底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想不到卻毫無所獲,失望無比。
雖然二十年並不算很久前的事情,應該是有人知道的,魔法學院裡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看見他還要恭敬行禮的人多的是,不過阿薩卻不敢開口亂問。這說不定是魔法學院的禁忌話題,如果自己胡亂發問,別人萬一向羅尼斯主教稟報那就麻煩了。關於維德妮娜的事情似乎總可以讓主教大人很過敏的。如果讓他知道那個危險的同學曾經和他接觸過,還邀請他入會,那最輕的結果都是一長篇教訓和勸導。
但是好奇心卻像只靜不下來的貓一樣在心裡又撓又抓。正在這個危急難受的時候,侯爵出現在了資料室,他是來向羅尼斯主教辭行的,他準備過兩天又要出去旅行了,順便來和阿薩說一聲。
阿薩立刻意識到這絕對是一個很合適詢問的對象。侯爵在二十年前在魔法學院也是很出名的風雲人物,而且感覺上他似乎也並不是個會去向主教大人告密的人。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侯爵聽了阿薩的話後顯得驚訝,看着他問。
阿薩隨口回答:“恩....只是偶爾聽到,聽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所以我來這裡查查看,想不到卻查不到。你知道她的什麼情況麼?幫忙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侯爵沒有回答,只是長嘆了一口氣。這個表情對於他這個充滿了活力和靈氣的人來說實在是非常罕見的。他走過去照着書架上的檢索從密密麻麻的書櫃中翻出一本書來。
從封面上看這就只是本平常之極的神學書籍,魔法學院的學生大都要學習這種東西的。而這本書上面厚厚的灰塵表示已經有多年沒有人翻閱過了。侯爵吹掉上面的灰塵,翻到了其中的一張插圖。
插圖是幅半裸的聖母像。雕版匠們無疑在這個偉大的像上傾注了許多心血和工夫,上面的線條極盡精細美觀。瑪利亞一臉的慈和,溫柔的神情栩栩如生。
阿薩正不明白這幅聖母像和一個巫妖會有什麼聯繫,卻看見侯爵把這幅插圖翻轉了過來。
插圖的背面原本上空白的,大概是出於對聖母的尊重沒有把鉛字烙印在她的背上。而這原本是敬畏的空白地帶上,有着一幅畫。這是個女子側背面的畫像。好象是用鉛筆炭筆之類的隨手勾畫的,線條並不是很細膩,紙張也已經因爲年代久遠而發黃。只是這樣一幅畫,但是阿薩一見之下立刻被震住了。
正面那聖潔精細的雕版和這幅畫一比較,立刻讓人覺得那不過只是木頭鐵塊這些蠢物去沾了一下墨然後壓過來留下的污漬而已。
那些黑色的線條完美地構成一個女子絕美的形象和風韻甚至還有飄逸靈動的氣質,碳墨在白紙上的沒有最輕微的一處是閒着無用的,每一點痕跡都無不在強烈地傾訴這個女子的風華絕代。
如同古典雕塑一樣絕好的身段比例,清晰明朗的面部輪廓分明無比又有柔情似水的韻味,一頭長髮散散披開在背後,分明是粗糙的炭筆,卻可以感覺到那髮絲柔軟順滑的光澤。這些已經很美的地方用更廣闊更深遠的和諧的美感組合在一起,任何人一看之下,除了震撼之外再無路可逃。
這美是俗世中的至高,足可以讓任何男子拜服迷醉,女子也不得不讓崇拜與敬佩把嫉妒之心壓下去。這畫並沒有畫出這個女子正面的五官,但只是這樣一個側面就足夠讓所有觀者傾倒。
“這是我年輕的時候,二十年前所畫的。”侯爵眼睛裡全是青春煥發的光芒,感慨地緬懷。
“......真是太漂亮了。”阿薩嘖嘖感嘆。他既驚歎於這個女子之美,也佩服侯爵的能表達出這樣美麗的手。他本人當然是對繪畫什麼藝術什麼都狗屁不通的,但是一看這幅畫就立刻感覺到了震撼,不過也有點遺憾。“不過爲什麼不畫正面,這樣看不見模樣啊。”
“我這樣一雙被酒色世俗腐壞了的拙手,哪裡能夠表達出她那絕世的容顏呢。”侯爵看着這幅年輕時代的作品,連聲音也全是年輕人的沉醉在感情中的那樣悠揚迷醉。
“那你一定是很喜歡這個女人了。”阿薩點了點頭,他能夠感覺到侯爵那每一條筆畫中的感情。這樣一個絕世的美女也確實值得侯爵這樣的風liu才子傾心。
“我曾經向她求婚,每種能夠收羅到的花都用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在王都郊外原野上拼成了一句‘我愛你’。”侯爵那兩條漆黑細長的眉毛下深邃俊美的眼睛裡泛出釀着回憶之酒的波光,足可醉倒任何膽敢直視的女人。而試想一下這雙眼睛再抹去邊角的些微魚尾紋,配合侯爵那有點陰柔之美的英俊,倒退到那年輕時候的話阿薩甚至懷疑連不少男性都要中招。
阿薩搖頭感嘆:“每種花?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你的精神可真夠好的啊。”
“我就是恨我的精神不夠好,不能把這項工作完全親自完成。那動用了幾乎全國的花匠,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花費數千枚金幣。拼成的字必須騎着馬順着字跡跑上一遍纔看得清楚。不過她看了只是一笑。你知道麼,就是這一笑,我就覺得什麼都值得了。”
阿薩震驚在這堪當作傳奇和詩歌的羅曼史中,神馳二十年前,去體會那絕世美女的容顏和侯爵同樣絕世的求愛。發了會楞,終於想起了原本要問的事情。“不過這樣的美女和維德妮娜有什麼關係嗎?難道.....”難道是自己那個同學嫉妒這個美女的美貌,把她害死了,或者毀了她容嗎?依據維德妮娜的身份,阿薩下意識地就得出這種作奸犯科的險惡推論。
侯爵的話語很溫柔:“這畫上的人就是她,就是我二十年前在魔法學院的同學,王都,不,是第一美女,維德妮娜.特.格芬哈特。”
嘴邊的咬合肌一下就完全失去了控制,阿薩張大了嘴,完全閉不上了,眼珠子差點和舌頭下巴一起掉下來。
阿薩覺得自己的腦筋一下就成了歐福城裡的那種雜煮,翻滾沸騰着又粘稠糊塗,味道強烈卻又滑膩難明不知到底是什麼滋味。兩種極端的印象再怎麼運用理智的力量也難以糅合,完全不能把這樣一個風姿卓越無雙的女人和那個連醜陋都算不上只能說是恐怖噁心的巫妖聯繫在一起。他曾經在低語之森劃破過她的面具,看到過她的那骷髏般枯萎噁心的半張臉,而現在這幅畫上的那張側臉確實又是那麼美得驚心動魄。一邊是紅塵俗世中的天使,一邊卻是活生生的惡鬼。
“怎麼了?”侯爵看着他過激的表情問。
阿薩用盡全力把心緒和話語控制了一下,問:“那這個人.....以後又怎麼樣了呢?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從沒聽到過她這樣的人,而在魔法學院的記錄上也只找得到一個名字,而沒有任何資料呢?”
侯爵嘆了口氣,開始用一往情深的聲音敘述他心上人的事蹟:“她是皇族的人。但是她這樣一個人,什麼樣的身份都沒有任何意義了。論魔法的天賦,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從初級魔法師升到中級只花了一個月時間。論頭腦,她更是聰明絕頂,她從不參加神學研究和辯論,不過我這個辯論冠軍私下和她辯論的話從沒有贏過的,她說她早已經看完了所以的神學和哲學著作,發現這些不過都是胡說八道而已。不過這些聰明才智,獨到的見解和她的美貌風姿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只是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陪襯罷了。當時舉國上下所有最傑出的英雄少年都拜倒在她無比的魅力之下,只爲能夠得到那的一顰一笑,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視若無物。但是她卻似乎只專心在探求真理和魔法之道上。因爲萬中無一的資質,所以連羅尼斯主教也破格收她爲弟子。只不過年紀剛過二十,就幾乎要晉升爲皇家首席大學士了。”侯爵的聲音突然一落,這些傳奇嘎然而止。“但是,突然她就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阿薩追問。不過他卻知道那不應該是死了,而大概是成爲巫妖加入死靈公會。
“不很清楚。我剛從桑德菲斯山脈回來就聽說她死了。羅尼斯主教宣佈說她是因爲觸犯了魔法學院的禁忌,擅自去進行一個禁咒法的實驗,結果實驗失敗,她死了。那次實驗的後果非常嚴重,我記得連大教堂都全毀了,魔法學院幾乎一半的建築都成了廢墟,人也死了很多。大概是爲了顧及教會和皇家的名聲吧,羅尼斯主教和當時的皇帝陛下就把她所有的資料都銷燬了,而且下了禁令,嚴禁再談論任何有關這個人的任何事。”
阿薩突然想起了羅尼斯主教曾經有過的那番感嘆,感嘆一個走入歧途的人。原來那個人就是她。但是其中的緣由和過程是如何卻無法得知了。
阿薩問:“你好端端地在那個時候跑去桑德菲斯山脈做什麼呢?”
“我去找一朵只有在那裡纔開的毒龍花。那是大陸上最美麗的花朵,傳說中只要以這個花朵來求婚,沒有少女不被打動的。”
“那你是去拿來.....”
“她看了我爲她準備的無數花朵後說,這些花都是別人的手載出來的,世上早有無數人看過,她想看一看那朵傳說中的毒龍花,於是我就到桑德菲斯山脈裡去找了。”
阿薩不由得嘆了口氣:“爲了像一個女人求婚就獨自一人往那裡面跑,連我都只能夠說你腦袋有問題。”
桑德菲斯山脈是大陸中最爲危險的地域。即便是雙足飛龍和蠻牛出沒,到處是毒蟲的蜥蜴沼澤和那裡一比,立刻就成了風和日麗的好山好水了。即便是大陸最頂尖的旅行家和冒險者都不敢輕易涉足那裡。
“穿越蠻荒高地進入到桑德菲斯山脈和尋找一共花了我近一年的時間,中間差點死了好幾次,但是還是讓我終於找到了那朵花。我摘下花,一直用冰系法術將之封在寒冰裡保存。但是當我回到魔法學院的時候,卻只看見了一地的殘骸,連她的屍體都沒留下......聽說她死了以後,我整整在那廢墟里發了三天的呆,那朵花失去了冰封的保護,暴露在這俗世的空氣中,在我懷裡完全枯萎消失了……”侯爵在最後回憶中沉默着不說話了。
阿薩也隨着侯爵一起沉默了,一半是因爲對侯爵哀傷的共鳴,一半是因爲腦海裡現在強烈的有了個念頭。維德尼娜留給他的傳送卷軸還在山德魯的大屋裡,他想去笛雅谷見這位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同學,親口問問她到底是什麼令她捨得放棄那樣絕代風華的美麗,選擇成爲一個連醜陋都沒資格的不死怪物。
如果侯爵知道了她沒有死而是成爲了一個巫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會做出什麼樣的事呢?阿薩禁不住看了一眼侯爵。
沉浸在回憶中的侯爵的表情並不哀傷,那已經超越了哀傷,而是一種死寂的空虛和茫然。他默然了半晌,輕輕說了一句:“再見,我走了。”轉身離開了。
看着他的背影,阿薩壓下了叫住他,告訴他事實的衝動。也許他不知道對他纔是最好的吧。
回到了大屋,阿薩猶豫了一下,暫時還是沒有去拿那隻卷軸,而是問山德魯:“你認識成爲巫妖之前的維德尼娜嗎?”
“認識啊。”山德魯半死不活地點點頭。
“那你告訴我她到底爲什麼會來死靈公會,會成爲巫妖…..”
山德魯的眼睛突然擡起看向阿薩。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沒什麼奪人的光芒,威嚴的氣勢,但是就只是這樣一看,阿薩立刻不自覺地就住嘴了。
“我發現你這小子越來越討厭了,打聽別人的隱私做什麼?”山德魯的臉色和語氣並不嚴厲,好象和平時沒什麼區別,但是阿薩卻覺得很不自在。
“我只是好奇…...”
“有些事情你還是少知道的好。”山德魯淡淡地說了一句,坐在他那張簡易的木板牀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