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高興的時候喜歡喝酒。因爲一旦麻木了,瑣碎的其他情緒和理智都不在了,只剩下高興,然後就會感覺更高興,高興得不得了。
羅德哈特現在很高興。乍一看他似乎並不是很會喝酒,一杯酒臉就開始泛紅,眼神也有些散漫露出些醉態,但是接下來無論怎麼喝他也只保持那一些醉熏熏的感覺不會繼續深一步地醉下去,於是就一直停留在微醉的狀態中,理智並不失去卻又能夠把情緒盡情地散發出來。這無疑是個在酒桌上極受歡迎也極度有用的天賦。
一個多月前他護送克莉斯回到了公爵府,公爵和他接觸了一下,交談了一通後立刻以非常專業地道的眼光看出了這是個難得的可造之才。須知人才固然難得,而能夠死心塌地的人才更是難得。一個資質良好沒有家族背景沒有政治立場的年輕。這種基於感情培養出來的人才纔是真正可以委以重任的心腹。於是公爵讓他留了下來,還爲他在即將舉行的爲聖騎士團招募團員的比賽報了名。
“這輩子如果要說我有什麼感激和尊敬的人,只有兩個。一是我死去的爺爺,二是就是你了。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了,也絕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機遇,我能夠比原來成長也都是因爲你的影響。你不只是我尊敬和感激的人,還是我的朋友,朋友啊。我居然有一個你這樣的朋友,真是我的福氣。”羅德哈特的俊臉發紅,藉着酒勁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
很多人在傷心的時候喜歡喝酒,覺得喝得麻木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但是這種人一般卻很難喝醉,因爲老是分心在想着怎麼還不醉,所以反而老是醉不了。
阿薩現在就是這樣。頭也開始暈了,四肢的感覺也已經開始麻了,但是思維卻好象越來越清楚,甚至還分得出自己是四分傷心三分煩惱二分憤怒一分懊悔。
說老實話,他並沒怎麼想起過這個朋友,和對方把自己視爲偶像而時刻放在心中的態度一對比,很覺得有點愧疚。這樣一分神,好象傷心煩惱又削弱了一點。
羅德哈特用幾乎是渴求的語氣問他是不是打算在王都安頓下來,會不會和他一起共闖一番天地。他原本已經被殘酷現實熄滅了的雄心壯志又因爲被這天賜良機打開了眼前的新天地而重新猛烈地燃燒起來。“你看這世界上什麼東西是不需要力量的?什麼東西是力量所解決不了的?我以前還以爲正義,光明和愛這些崇高的東西可以超越其上。但是即使這些東西確實是有,但是落實下來也是需要實力。”他看向阿薩,半醉的眼睛裡全是尊敬。“這是你讓我明白了的道理。”
阿薩像喝白水一樣大口灌下一杯麥酒,醉醺醺地看着他搖頭說:“你弄錯了吧。我只知道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想什麼就去做什麼。哪裡能讓你明白這麼深奧的道理.....”
“不,就是你讓我明白實力的重要性的。”半醉的年輕騎士非常肯定他是自己的偶像。“而且到了這裡以後我也終於覺悟了,在這社會中最重要的力量就是地位,就是權力。”
他的這種思想上的進步至少有一半要算是姆拉克公爵的功勞。對付這種充滿了激情的年輕人公爵簡直堪稱聖手。不露痕跡的隨便一點小動作,小語言,就可以讓他們自發的充滿公爵所需要的各種鬥志,爲其所用。
“我們一起幹吧。只要我們兩人同心協力,這天下....”
“沒興趣。”阿薩終於感覺出有點昏了,滿意了。
“你太清高了。”羅德哈特搖頭嘆息,連這個拒絕他都覺得是道德高尚的表現。“要知道,這世界本來就像廚房,再精美的佳餚也必須滿身油膩一手骯髒才弄得出。難道不居高臨下地站在高處俯視那些庸庸碌碌的蠢材,反而甘心讓那些因爲出身好就要站在你頭上的混蛋在這世界上爲所欲爲嗎?”羅德哈特臉色紅潤得生機勃勃,酒精把他體內深處yu望的活力激發到了臉上。
克莉斯突然在酒館門口出現了,她咚咚咚地跑了進來先就朝羅德哈特的頭上敲了一下,呵斥道:“居然大白天的就敢在這裡喝酒。”
剛纔還滿是豪情壯志彷彿天下盡在掌握的羅德哈特捱了這一下怔了怔,摸着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着阿薩笑了笑,作了個鬼臉。
這個笑容才讓阿薩覺得這個朋友順眼得多可愛得多了。即便是再怎麼說着要去追求權力要不擇手段,本質上他依然還是個單純可愛的的年輕人罷了。
克莉斯埋頭瞪着她那雙美麗的單鳳眼很仔細地看着阿薩,好象這是隻世界上最古怪的動物一樣。然後她突然拍手:“原來真的是你啊。我說怎麼看起來那麼面熟。居然換了這樣的衣服,人模人樣的我一下都不認識了。”
原來她這個時候才把阿薩認出來。大概在女人的眼中男人的打扮通常比五官更值得分辨。
她不客氣地在羅德哈特的旁邊坐了下來,端起酒杯很豪爽地把裡面的酒一口喝完。她首先對於阿薩的新衣服和去公爵府的意圖表示出很熱烈的關注,把臉湊近兩眼發出看熱鬧時的興奮光芒問:“喂,你和我姐姐這些天去做了什麼事啊?我看她好象很奇怪.....”
“只是一起去旅行而已,順便幫主教大人做點事.....”阿薩覺得這兩個酒友一個比一個不理想。哪壺不開他們越要去提哪釜。
克莉斯卻好象打定了主意要一提到底。“不用瞞我,我早看得出這是怎麼回事了。我認識我姐姐十八年,從來沒見過她像今天這樣古怪過。她曾經像沒事人一樣在大羣得瘟疫的人中間跑走給藥,搬運屍體。即使爸爸告訴她已經幫她訂婚的時候我看她臉上的表qing動都沒動。這樣冷靜的姐姐,昨天一看見你居然混身都抖了一下。你走之後她也像丟了魂一樣....”她居然嘆了口氣,又嘻嘻一笑,露出兩個很有點醉人的酒窩。“這真像書上面的故事啊。貴族小姐和一個下等的貧民青年私定終身,但是她又要因爲父母之命或者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而和其他人結婚了,這真是命運的作弄啊。”
“原來是你在煩惱這個啊.....”羅德哈特這才恍然大悟。兩人見面之後阿薩一直都一聲不吭,被他拉來酒館後也只是埋頭喝悶酒。
阿薩並不是想刻意隱瞞。他其實也巴不得可以找個人把自己心中的苦痛鬱悶悲傷一古腦地倒出來讓朋友分擔一下,但是他和小懿兩人的故事中夾雜着不少隱秘,諸如公爵的計劃,世界樹之葉和死靈公會等等,這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特別是羅德哈特現在與公爵的關係又很微妙。
羅德哈特默然,有意無意間看了一下旁邊的克莉斯。她也是公爵的女兒。他長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阿薩的肩膀,說:“算了,看開些吧。大丈夫還是以事業爲重的好。感情固然美好,不過強求固執也沒必要。得之是幸,失之乃命....該放手時就放手吧。”
阿薩長嘆一口氣。世上很多事都是不是可以說放下就可以放下的。越美好的事物越讓人捨不得,也就越讓人痛。
“你放什麼狗屁?他們又不是感情破裂。”克莉斯又拍打了羅德哈特一下。她轉過來正色看着阿薩。“我是特意追着你出來的。因爲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是真的喜歡我姐姐嗎?”
阿薩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舉起已經空了的杯子喝了一口,居然全然沒發覺實際上什麼也沒進口。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地說:“喜歡又能怎麼樣?”
“只要喜歡那就好了啊。這纔是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最重要的理由。我敢肯定地說,我姐姐也很喜歡你。”她彷彿終於解決了一個最重要的難題一樣,口氣轉輕鬆了。“至於眼前的一點點困難,不過只是些小小的外因而已,可以說是你們感情所必須經歷的磨練。你放心吧,事在人爲的。”
“人爲?”阿薩和羅德哈特兩人都楞了楞。他們實在不明白這還能夠怎麼去‘爲’,這樣的外因如果非要說是‘一點’的話,那這世上恐怕很難再找出比這更大的‘點’了。
“你現在住在哪兒?”克莉斯問。
“城西邊緣的那個大屋。就是魔法學院用來存放屍體的地方。”阿薩乖乖地回答。
“你現在去收拾東西在那裡等着。我會讓我姐姐在子夜的時候來找你。”克莉斯的聲音很輕,但是每一個字都猛烈地扯動着阿薩的神經。“你們私奔吧。”
“私奔?”阿薩和羅德哈特的酒同時被這個詞嚇醒了。
羅德哈特看着這個膽大妄爲的提議者,小心翼翼而又鄭重地說:“克莉斯,這可不是鬧着玩啊。你知道你姐姐這個婚禮有多重要,所牽涉的關係有多重大麼?”他當然並不會真的知道這個婚姻背後隱藏的東西,但即便只是一樁公爵和埃爾尼家族的政治聯姻這一條意義也足夠巨大,足夠讓所有的兒女私情靠邊站了。
“再重大也只是別人的,而不關我姐姐的事。我只有這一個姐姐,我希望她一輩子幸福快樂。對一個女人而言,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的幸福就是最重大的了。女人永遠不需要悲悲壯壯的轟轟烈烈,只要溫溫柔柔地在一起開開心心。”
“但是這件事情實在是.....”羅德哈特撓着頭,實在是難以接受。
克莉斯瞪着他用盡可能表達得出最惡狠狠的表情和語氣說:“我嚴重地警告你。如果你敢把這件事情泄露給我爸爸知道的話,你看我怎麼對付你.....”
“好好好好....”羅德哈特連忙點着頭。“我會老老實實地待着的....”
“你....已經和你姐姐說過了嗎...”阿薩的嗓子發乾,聲音有點抖。“難道是你姐姐叫你來....”
“不。她還不知道。是我自己來找你的。我回去後就把計劃告訴她。”
“她不會答應的。你不知道....她既然是自己選擇回來的,就是選擇了責任和對別人的承諾...”
“她會答應的。你不知道,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實她遠沒有自己以爲的那樣堅強理智的,剛纔我看她的表情的時候就明白了。所以我纔會來找你。”克莉斯笑了笑。“你回去等着吧。”
阿薩很快地就回到大屋了。
“你這混蛋回來得正好,快來幫忙。”山德魯正在忙着分割和裝載屍體器官,好象是魔法學院好象又要進行實驗了。
阿薩木頭木腦地走過去幫着山德魯擺弄屍體。他現在的心裡很亂,很煩。甚至比從公爵府出來的時候更煩。
其實原本他已經絕望了,放棄了的。連一番完美的說辭都在內心中給自己準備好了:現在這樣無牽無掛的情況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嚮往的嗎?在那個被通緝,被內疚折磨的時候,自己一直努力去達到的不就是這樣嗎?自己已經不用再爲那個秘密而被追殺了,也不用再爲她的傷勢而內疚了,書也幫山德魯拿回來了,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自由了。現在自己又回到了剛剛從卡倫多跑出來的那個起點上,夢想中自由旅行的生活立刻就要展開了,這是自己的生活,這纔是真正是自己的東西。而公爵要實行什麼計劃她要去結婚歐福城要建立這些都是已經早就註定了的,不管是自己要想怎麼做都是沒用的,這並不是屬於自己的生活。現在從那些自己不小心涉足進去的紛爭中退出來了,重新回到了自己生活的起點,這不正是很好的結果嗎......
但是現在居然又有了點希望,原本沉寂下去的感情頓時沸騰了起來,和那放棄的理智激烈碰撞鬥得難解難分。最痛苦的是他現在只能在這裡等着那不可知的結果,一會在希望的美麗光明中激動,一會又被陷入害怕失望的恐懼中。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感覺自己要瘋了。
“把那隻手給我鋸下來。”山德魯遞過來一把鋸子。阿薩接過鋸子,心裡面繼續翻江倒海,按住手腕就往下鋸。
啪。山德魯一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老頭捂着手跳着吼叫:“操,你這混蛋瘋了啊。”
“啊?哦。對不起。”阿薩這才發現自己是按着山德魯的手就在鋸。幸好他抽手得快。
“在想女人嗎?”山德魯皺眉看着他。
“恩。”阿薩點頭。對這老頭他完全沒有任何隱瞞的意思,只要他問,自己什麼都可以說。當然山德魯沒什麼興趣聽他的故事,也絕不是個傾訴情懷和煩惱的好對象。
“女人哪。禍水啊。煩惱啊。”山德魯居然有了感慨。他半死不活的聲音好象是在感慨,但是聽起來卻和臨死的哀號一樣。“她們最讓人煩惱的一點就是你明知道她們是煩惱卻還是忍不住去要去煩惱。”他拍了拍阿薩的背。“對付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別再東想西想地自尋煩惱。做好你自己的事,該來的她自然會來,不來的更好。剩得繼續煩下去。”
阿薩擡頭想了想,嘆了口氣。“是啊。該來的自然會來。”
夜深了,姆拉克公爵感覺累了。
這對他來說是極罕見的事情。他曾經有過連續工作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驚人記錄。即便是現在人到中年,他充沛的體力和精力關鍵是還有鬥志和野心都沒有絲毫的減退。
而他現在覺得累了,是因爲他今天感情的起伏有點太大了。
今天他對那真心的勸說失敗了,讓他很有點挫折感。這和他平時隨時都可以表現出的那種‘真心’完全不同,他已經有幾十年沒有這樣地表露出自己的真實情感了。無論人前人後。
而另一個原因就是女兒即將舉行的婚禮。
這是他偉大計劃的一部分,成功的操作到了這一步他很有點成就感的開心。但是同時,那也是他女兒的幸福的死刑。他可以感覺得出自己女兒在看見那個年輕人的時候是心如刀割。一個父親去親手落實這個死刑,感覺絕不會太好。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新郎的性格脾氣了。那絕對不會是個好丈夫。他甚至根本不會把這個當作是婚姻,只是看做是一個純粹表演性質的儀式。公爵甚至敢肯定他連手指頭都不會碰小懿一下。
唉,不管如何。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也只能如此了。公爵嘆了口氣,準備休息了。
一個下人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報告:“公爵大人。不好了。二小姐出事了。她在賭場裡鬧事,還打傷了人,已經被賭場的人圍起來了。”
“這死丫頭。”公爵憤憤地起身。王都的賭場背後都有着大牌的靠山,不少還是皇親國戚。雖然說應該不至於出什麼事,但是自己還是必須去走一趟的。
公爵離府後沒多久。一道人影越牆而出,悄悄地往城西走去。
小懿一身毫不起眼的打扮,還戴着頂壓得很低的帽子。只要不是特意去看,絕不會有人認出她就是即將出嫁的公爵小姐。
她在街上走得很快。心跳也很快。她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直以來都是由她來教導的妹妹說得動了心。原本還以爲已經用很大的決心堅定得很牢固的決定,似乎沒費什麼工夫就土崩瓦解。糊里糊塗地就接受了妹妹的計劃,糊里糊塗地就真的逃了出來。再堅定的理智一般都不會是情感的對手。
她敢保證這是她這輩子所做的最荒唐最膽大包天的決定。
但是也是最幸福的決定。逐漸走出了繁華的中心街道,周圍越來越暗了。但是每朝那黑暗的西邊走上一步,她就會覺得世界可愛了一分。
“看來我們是同路。”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離他不遠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不過我可完全沒料到會有一個新娘子陪我走夜路呢。”
小懿嚇了一大跳。猛地跳開。她完全沒察覺到有人,更沒想到對方一下就能夠認出自己。
“別怕。說不定我們還是去找同一個人呢。”這個人手上亮起了一團柔和的光芒,將他的身形照亮。這是個混身都在黑袍裡的老人,即便是這樣笑着,瘦削無比的臉卻顯得威嚴。
“羅尼斯主教大人。”小懿比發覺他的存在的時候更吃驚。堂堂的主教大人居然喬裝穿着一身黑袍,還和她一樣悄悄地走夜路。這種事說給旁人聽絕沒人會相信。
羅尼斯主教微微一笑,搖頭感嘆:“既然我們在這裡遇見了,看樣子最好就都不去了。我正好也有話對你說,你跟我來吧。”
天亮了。
阿薩吃力地站起來。他趴在大屋門口的石臺上就睡了一夜。居然還能夠睡着。他對自己很驚訝。雖然中間被外面的野貓的腳步聲驚醒了十幾次。
終於還是沒來。阿薩擡頭看了看剛從地平線上爬起來的日光,覺得有點刺眼,打了個哈欠,流下兩行淚水。
算了,算了,算了吧。她還是堅持了她的選擇嗎?我還是幹我自己的事去吧。阿薩決定等一下就去冒險者公會買點東西,準備開始去旅行了。
四匹白色的駿馬拉着一輛白色的馬車朝這裡跑來。阿薩認得這是羅尼斯主教的馬車。不過卻不知道大清早的來這裡做什麼。
“羅尼斯主教大人有請。”駕車的牧師恭敬地對阿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