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的文化精神

楚人的文化精神

——在北京大學的演講

很高興今天能夠來到這座講堂,與同學們做一次交流。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如果還有那麼幾塊土地,能夠生長我們的民族智慧之樹和人文精神的話,那麼我腳下的這塊土地,就是我們的未名湖畔——北大校園,應該屬於最肥沃的一塊了。因此,來到這裡和同學們交流,對我來講是一種幸運。在這裡,我可以聞到很多過往的文化大師的呼吸,看到他們的學術剪影,他們給了我很多溫馨的人文回憶與懷念。今天,我在這裡沒有能力像大師們那樣跟你們進行正宗的學術探討,我只能浮光掠影地說一些我對楚文化的認識與思考。

我曾對朋友們講過,我們的高考應該出這樣一道題目,什麼題目呢?就是:爲什麼我們的民族叫“中華民族”?爲什麼我們的國家叫“中國”?這兩個題目裡面蘊涵着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的地域流向。中華的最初定義指的是黃河的中部。山西和陝西交接的地方有兩支山脈,一支是中條山,還有一支是陝西境內的華山,這兩座山連在一起被稱爲中華。由此可見,中華民族最早發源地是在黃河。偉大的黃河,那是一條流淌着東方人文的河流。在我少年的時候,我曾坐在羊皮筏上渡過黃河。面對黃河壯麗的落日,我當時不知道這條河流有多麼偉大。只是覺得它很年輕,很有氣勢,它的波濤像橘紅色的早霞一樣吸引我、親近我。後來,當我知道我們“中華”就是在這裡產生的時候,我對它表示了敬畏和親近。

中國文化的發源可以追溯到五千多年前,但是向世界散發出迷人光彩的年代卻是在春秋戰國時期,特別是公元前6世紀到5世紀之間,以及稍後的戰國時期,一大批文化巨匠涌現在中國大地上,例如老子、孔子、莊子、墨子、荀子、孟子、韓非子等等,被我們統稱爲先秦諸子百家。“春秋”一詞不僅僅指的是一個時代,亦是一個哲學的命題,這種哲學觀念滲透在《易經》之中。“春”爲陽之中,“秋”爲陰之中。陰陽平衡的狀態,就是“中”的狀態。這個“中”,就是和諧,就是吉祥。我們的祖國以中命名,說明我們這一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中華民族,從一開始就是熱愛和平的,追求和諧的生活之美的。所以說,“中國”這個國家的名字蘊涵了很深的東方哲學。

中華文化雖然誕生於黃河流域,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它開始向南方的長江流域拓展。我們的先民,當他們逐水而居,慢慢由黃河向南方發展的時候,長江文化就成爲繼黃河之外的另外一箇中華文化的源頭。黃河與長江,都是我們民族的母親河。兩大地域文化,呈現了中華文化的雄奇瑰麗,它的美麗的姿態,就是龍鳳呈祥。長江流域文化最具有代表性的,最早向我們的文明世界發出燦爛光芒的,就是我今天要講的“楚文化”。與它一起先後出現的還有巴蜀文化、吳越文化。但相比之下,春秋時代的楚文化最爲大氣,最爲華贍。

關於長江文化的特徵,我曾說過,萬里長江如果按區域劃分的話,大致可分爲三個文化形態:第一個是巴蜀文化;第二個是荊楚文化;第三個是吳越文化。上游的巴蜀文化展現的是詭異和瑰麗,荊楚文化展現的是遼闊和大氣,而吳越文化展現的則是秀美和精細。這三種文化風格不同,各有特色。將其對應於人纔來表達,就是巴蜀出鬼才,荊楚出天才,吳越出人才。我這麼說,並無意於對這三種人才的表現方式作優劣的比較,只是按照人才的類型和特徵進行分類。中國地形的大致走向決定了我們區域文化的走向。中國所有的高山都在西部,它們一直向東綿延下來,或許中間有大山突起,但是總體的海拔趨勢是漸趨平緩的。因此在四川有衆多的奇山異水,有衆多像九寨溝那樣美麗的風光。地靈必定出人傑,所以它才滋養出了像李白、蘇東坡、郭沫若那樣一些想象奇異的偉大的文學家,還有我們的小平同志這樣偉大的政治家。按我們現在來說,他們都是不按常規出牌的偉人,“得地氣之先”嘛。《易經》六十四卦之首的乾卦,所對應的方位是“西”,對應的五行是金色,對應的顏色是白。大家知道,中國有很多美麗的雪山都在西部,它們都是白色的。我前段時間剛去了有“蜀山之王”之稱的貢嘎雪山,海拔將近八千公尺,站在雪山之下,我感到耀眼的白色是一種去僞存真的禮讚。在這片充滿神奇的土地上,產出的人才大都充滿了詭氣。這叫“山水鍾靈秀”。當長江流到三峽,切開夔門流入湖北的時候,這條大動脈便產生了變化。杜甫寫過這樣的詩句:“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當所有的水,千軍萬馬一般咆哮着衝出窄小的夔門,突然感到天地是如此的寬闊,這片寬闊的土地就是鶯飛草長的江漢平原,就是養育了燦爛文化的荊楚大地。

古時的楚國,從今天的地理來看,中心是在湖北。湖北是楚文化的發源地和核心。當年楚國的疆域,就是今天中部地區。中部六省,除山西之外都是楚國的,包括河南、安徽、湖北、湖南、江西和江蘇徐州的一部分。楚國當時地處中原,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特定的環境,導致這一區域產出的人才都有一種非常硬朗強健的風格,所以說荊楚出天才。天才是不可複製的,天才更是不按照遊戲規則出牌的。像我寫過的明代萬曆首輔張居正,像我們的開國領袖毛澤東,都是這一類人才。毛澤東年輕的時候,以詩明志:“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真是同學少年,神采飛揚。若干年後,他又寫道,“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糞土當年萬戶侯”,這就是他的詩句,雄健的詩句,天才的詩句。他給自己定位:要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共產黨人的事業的確是前無古人的。這就是楚文化剛烈到極致的表現。

我們再說說吳越。當長江流過巴蜀與荊楚之後,那些刻在灩澦堆上、刻在荊江大堤上的噩夢般的記憶,一進入江蘇之後,都化作了槳聲燈影。中國南方的母親河在她的下游如此柔順,兩岸的土地都變得那麼溫和,那麼充滿詩意。所以說吳越盡得東南地利,很少有過天災。在歷史上,它一直是中國的膏腴之地,真正的魚米之鄉。正由於這樣,這片土地上的人很少爲生計犯愁,財富蓄積得多,生活必然精緻,人也會變得優雅。所以,吳越地區自唐宋之後,一直到今天,總是人才輩出,這裡的人才大都是治世之才,精於理財、治國。天才和鬼才不可複製,但人才卻是可以培養的。在吳越這種紙醉金迷之地,歷史上也產生了不少溫婉的故事,比如像“梁祝”這樣悽婉的愛情。愛情在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在吳越這片土地上,愛情表現的形式就是像“梁祝”那樣生死相依,在巴蜀表現的就是卓文君的大膽私奔。這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文化有一方的表現形式。

以上這三種文化風雷激盪,交相輝映,一起構成了長江文化的燦爛。這種燦爛既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作爲長江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的楚文化,最早的發源地就是在荊江這一段。長江衝出了夔門流入武漢之前的這一段,俗稱荊江。荊江的名字因爲荊山而產生。荊山就是楚國的發祥地,春秋早期,楚國是一個很小很小的侯國,它封閉在荒山野嶺之中,就是今天神農架下的鄂西北這一帶,叫荊山山脈。楚國八百年的根基,就是從荊山開始,後人稱它爲“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當時只有數千人的一個小小的部落,在荊山上生息繁衍。他們披着獸皮,穿着極爲簡陋的衣服,製作粗劣的陶器,誰會想到他們最後會創造如此燦爛的文化呢?我剛纔在大廳裡,看到安放着一隻安陽市政府贈送的大鼎,是複製的春秋時代的早期作品,是周朝的,這是黃河流域文化的傑作。前不久,我在湖北隨州還看到了曾侯乙墓中出土的那些精美的青銅器,遠遠超過黃河流域的製造技術。我不由得讚歎,偉大的楚國先民,經過幾百年的奮鬥,終於從一個落後卑微的部落發展壯大成爲中原霸主,成爲唯一能夠與秦文化抗爭的南方文化的代表。這是真正的“中部崛起”啊!它征服過吳越,擊敗過巴蜀,但殺伐並不是目的,楚人的最可貴之處就是把每一個地方的文化都保留下來,兼收幷蓄,博採衆長。這是一種開放的文化心態。當一個部落或民族知識層次比較低,而又有一種急於擴張和壯大自己的雄心時,那麼這個部落、這個民族的希望只能存在於“網羅天下之才盡爲自己用”,這種寬廣的胸襟,在楚人最早的文化裡體現得淋漓盡致。如果同學們有機會到荊州楚文化博物館去參觀,便可以看到兩尊精美的青銅器,一個叫“鹿角立鶴”,一個叫“虎座鳥架鼓”,前者是一隻修長的立鶴,卻長着一雙吉祥的鹿角,後者是臥虎上站着兩隻鳥,形成一隻圓弧的鼓架。可以說,這兩件青銅器是楚國藝術的代表作。楚人可以把山中之王——虎,和空中飛翔之靈——鳥,以優美的線條構圖,愉悅地結合在一起。這種變形藝術,在今天看來好像很平常,可最早這樣做的人,一定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屈原的《離騷》與《九歌》中,用了很多很多的比附,僅“香草”就說了幾十種,可見當時整個南方豐富的植被給予詩人非常豐富的想象。楚文化在這樣的發展與融合的過程中,變得非常的藝術和非常的貴族氣,這種“貴族氣”會把他們的生活變得非常優雅,非常精緻。但是,在用戰爭來給歷史定義的時代,優雅的貴族往往不堪一擊。所以,楚人的鹿角立鶴無法抵擋秦國的金戈鐵馬,最終產生了滅國的悲劇。楚國因爲發展文化而燦爛,也因爲發展藝術而最終喪失了英雄的稱號。所以說,當我們的生活用戰爭來定義的時候,成熟的楚文化沒有顯示出它的偉大;當我們的生活以和諧與發展來定義的時候,遠古的楚文化的優勢便會明顯體現。因爲它不是一個戰爭的文化,而是一個藝術的文化,是一個把生活的快樂發揮到極致,把藝術發揮到靈性高度的文化。

這種文化特點作用於“人”上,便構成了楚人的精神氣象。在這裡我要講三個人,他們身上集中體現了楚文化的特點。第一個人是卞和。這位楚國早期的賢人,在荊山上發現一塊玉,他自信這是天下最好的一塊玉,因此決定把這塊玉獻給楚王。可是楚王不相信他,他因此被斬斷了雙腳。但是,不管經歷多少坎坷多少難以想象的痛苦,不管經受多少坎坷和折磨,卞和決不改變自己的信念:堅信自己手上有一塊舉世無雙的玉。第二個人是春秋晚期的伍子胥。伍子胥的家族是楚國的貴族。一連三代,都是楚國身份顯赫的大臣。伍子胥的父親和哥哥,因爲反對楚平王納自己的兒媳爲王后,都被楚平王殺掉,伍家被殺三百餘口,慘遭滅門之禍。年僅二十三歲的伍子胥隻身逃出昭關時,對暗中幫助他脫離險情的好朋友申包胥說:“我從此以後的志向,就是消滅楚王。”申包胥回答:“如果你滅了楚國,我將重新振興楚國。”十七年以後,伍子胥帶着吳國的大軍,把楚國的都城郢都,也就是今天的荊州夷爲平地,實現了他復仇的理想。兩年以後,申包胥帶着他苦苦求來的秦國救兵重新恢復了楚國。我們常常說一諾千金,但真正做到這一點很難。伍子胥和申包胥兩人都做到了,他們都是君子,都是英雄,都是貴族。他們兩個人的理想決然不同,甚至是對立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仍然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我認爲這一點尤其難得,這是春秋戰國時期貴族政治的特點。政治家們都爲理想而生,爲理想而死,一旦說到就必須做到,這是何等健康的人生啊!第三個人是戰國時的屈原,他對他的祖國充滿了深切的感情。最後他看到楚國覆亡,便義憤地投江而死,表現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士大夫精神。以上這三個人基本上把楚人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一種什麼樣的氣質呢?強悍,剛毅,不屈不撓,決不拿自己的原則來做交易。他們既不像巴蜀的人那樣悠閒、怡然自得,也沒有吳越人那麼謙謙君子。楚國的地理形勢決定了楚人的文化品格。剛纔我說了,整個中部地區從來都是逐鹿之地,所有的政權更迭都是在這片土地發生。中原逐鹿,已成了爭奪天下的代名詞。楚地長期飽受戰爭的蹂躪,這片土地的人便喪失了他們強盛時期的優雅,更多的以強悍來表現和定義自己的區域文化了。歷朝歷代,這片土地上英雄輩出,但它缺少一些溫婉,缺少一些圓融。那一年我去雞足山拜佛,在金頂上,一個和尚對我說:“夜觀雲氣,中原大地的大乘氣象很稀薄。”佛教分大乘和小乘,小乘講究自修,大乘講求普度衆生。中國佛教屬於大乘。我問老和尚,哪兒有大乘氣象?他說:“西北,在西北的雪山上,有修行的與世隔絕的高人。”佛教講的大乘氣象,其精神表現就是一種圓融,一種謙和。而我們中部更多表現出來的是剛烈。中國的西部,在很偏僻的深山裡都可以看到很精緻的寺廟。我到了巴蜀,見到那兒每一個寺廟的香火都很旺。這種情況在吳越地區也很普遍。今年5月,我去了浙江寧波的天童寺,感到那兒的晨鐘暮鼓依舊像千年前一樣敲響,儘管那裡現代化的節奏非常之快,可是它依然保留了一些傳統的美好的東西,讓自己與俗世保持一些距離,保留一份心靈的淨土。中原地區以湖北爲代表,就不可能那麼優雅。你很難想象陸游,這位生在紹興的浙江人,縱然身歷戰難,依然保持着詩人的童真。他在過四川劍門關的時候,寫下“細雨騎驢過劍門”,這詩句多麼飄逸啊!面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景象,他依然想到以一個詩人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在瀟瀟的春雨中,不是騎一匹戰馬,而是騎一隻小驢子經過劍門關。可是誕生在中原的詩人,都沒有這麼從容不迫,這麼瀟灑飄逸。李白在湖北安陸住了十年,史稱“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受到楚人的感染,發出的歌聲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大概李白是想,我既生活在湖北,就要像湖北人一樣敢於藐視孔子。這位詩仙,一點都沒有“細雨騎驢過劍門”的優雅了,有的是天風海雨似的呼嘯。因此從這個角度講,楚文化鮮明的地域性,雖不具備排他性,但也很難爲其他的文化所融合。

剛纔我說的那三個古代的楚人,反映出楚文化發展到中期的特點,第一個是執著。那年,我同我的一個商人朋友講,我現在準備寫歷史小說《張居正》。他問我:你準備花多長時間?我說:十年。他聽了就跳起來說:十年?你生命中有幾個十年?你自己也是經商的,你算算你的機會成本,算算成本有多高,你寫小說成功與否是一個未知數,十年是一個已定的時間。你花十年去賭博,去做一件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事,值得嗎?我當時回答他說:我是一個有“故鄉”的人。他說:誰沒有故鄉啊。我說:不,你沒有故鄉,你的生活之舟在汪洋大海上漂,漂到哪兒是哪兒。而我最終的“故鄉”是在文學,雖然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它,但我會一次又一次地回來。中間不管我去了哪裡,最終我都會回來。其實當時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我這麼做是因爲我是一個湖北人,我身上有楚人鮮明的特點。伍子胥用十七年時間完成復仇,他成功了;卞和獻玉,他不知道他的玉是否會被世人承認而因此變成了終身殘廢,最後他也成功了;屈原不願接受滅國的現實而投江,他寫過“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樣的詩句。楚人的這一份執著,薪火傳承,一代又一代。這種血液,這種生命的印記,是無法改變的。它流到我這一代楚人的身上,成爲我的基因,我的動力。今天,我的書得到了大家的肯定,但是當時我決定拿出十年時間寫這本書的時候,在我看是執著,在別人看是冒險。我在寫作《張居正》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功利的心理影響我。我非常敬仰屈原。他在投江自殺前有這樣一段故事:一個漁夫勸他,你爲什麼一定要按你的生活方式生活呢?你應該遷就世俗,接受命運給你的安排。但是屈原不接受,他拒絕把自己的理想作爲生命的交換,這就是活得有原則,活得有理想,這個理想和原則,就是來源於執著。

楚人的第二個特點,擔當。擔當天下事,慨然以天下爲己任,這是楚人精神的另外一個特點。毛澤東曾經非常浪漫主義地說“遍地英雄下夕煙”,在他的眼睛中,他所見到的人都是英雄。這種心胸可了不得。我看了明人寫的一部札記,記載這樣一則故事,燕王朱棣住在北京的時候,一直很想從他的侄兒手上搶過皇位,可是他猶豫不決。這時候他請來一個相面大師袁珙。袁珙到了北京後,很驚訝怎麼街上的販夫走卒都有英雄氣概,都有王侯之相。袁珙見到朱棣之後,圍着燕王轉了三圈說:殿下天生龍種,長髯過臍,日後必得天下。三年後,四十四歲的朱棣當了明代第三個皇帝。北京城裡的販夫走卒因爲都跟隨他參加“靖難之役”,從北京打到了南京,所以都成了功臣。論功行賞,有的當了諸侯,有的當了將軍,果然應了袁珙的判斷。那一年,我到紅安縣採風,這個縣是有名的將軍縣,出了二百多名將軍。離開時,縣裡領導一定要我寫一點東西,倉促之下,我寫了一首詩:“我愛紅安五月花,杜鵑如血血如霞。如何二百屠龍將,盡出尋常百姓家。”爲什麼那麼多農民出身的孩子,最終都成爲共和國的將軍呢?這就是楚人的擔當精神的表現,一旦改朝換代,楚人的“擔當”精神就會迸發,成爲一股摧枯拉朽的偉大力量。但是這個“擔當”精神是要付出代價的。像我說的伍子胥,在那個時代實現理想還比較容易。因爲那個時候,中國還沒出現那麼多的權謀。所以我說春秋時代的政治是一種貴族政治的表現,伍子胥身上體現了英雄加貴族的氣質。一千八百年之後,輪到張居正來挽救明代國運的時候,那是一個遍地小人的時代。當一個英雄要展開他富國強兵的願望,想實現他書生的夢想,他就不得不面對那麼多的小人和陷阱。所以,張居正在上任之初,說過一段話:“雖萬箭攢體,不足畏也。”意思是我現在當了首輔,爲了富國強兵的理想,哪怕前面都是陷阱,哪怕所有的亂箭射穿我的身體,也絕不後悔。李清照寫了一首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我非常奇怪,這麼一個柔弱的女子,怎麼能寫出這樣蕩氣迴腸的詩句呢?而真正做到“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的就是伍子胥、屈原、張居正這樣的一些英雄人物。

楚人精神的第三個特點就是富有藝術性。小時候聽人說“鐘鳴鼎食之家”,我就感到很奇怪,“鐘鳴鼎食”是什麼意思?後來在隨州出土了曾侯乙編鐘才知道,鐘鳴是古代最好的交響樂,是在家人吃飯時敲響的。把生活極度藝術化,這是楚國人割捨不下的一種享受。但這裡面特別要澄清的一個事情是:讓國家沉浸在藝術氛圍中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政治家以藝術手法和方式來管理國事,那恐怕就是一種謬誤,就會出問題。中國歷史上有兩個很有藝術氣質的皇帝,一個是南唐李後主,一個是宋徽宗,最後兩個人都成了亡國之君。李後主所有的才情,換得的是“最是倉皇辭廟日……揮淚對宮娥”這樣的一種結局。所以,這裡講的,政治的藝術和藝術的政治是兩回事。政治的藝術有一種特定的藝術思維,給政治注入想象力。這是楚人出身的政治家的一大特點。怎麼理解這句話呢?比如說,毛澤東要搞“大躍進”,目的是三年趕超英美,這個舉措是充滿想象的,雖然後來失敗了,但是他這個人就是敢想敢作。還有張居正,當時在處理蒙古邊境的問題時,他面對的現實情況是:自從明代開國以來二百多年,漢人和蒙古人的戰爭,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問題在於,蒙古人需要漢人的茶,漢人需要蒙古人的馬。可是雙方都不給予對方交易的便利,每年只有很小一部分的官方交易,就是“茶馬交易”。在明朝方面,這個制度是祖宗定下來的,不可與異族通商。大家知道,在中國,凡事一涉及制度問題,就很難突破,哪怕明明這制度已不符合時代的需要,也不能更易,這就是國家停滯不前的原因之一。張居正上任以後,制定了一個政策,就是在蒙古人聚集的地方,設立多個貿易點,最大的一個貿易點叫板升,就像小平同志設立深圳特區一樣,張居正在漢蒙之間設立了一個板升城,這是一個很大膽的設想,是突破祖制的壯舉。當時也有很多大臣以“違背祖制”而極力反對,但張居正頂住壓力,把這件事辦成了。此舉不僅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漢蒙兩族之間的戰爭,而且讓邊境地區的居民從此安居樂業。這個特區就是今天內蒙古自治區首府所在地——呼和浩特。因爲政治家的一項決策,塞外的茫茫荒原上誕生了一座城市,這就叫政治的想象力。不以常規處置國政,不以教條治理國家,而是用一種變通,以嶄新的思維來處理問題,這就是政治的藝術,這種藝術促進了國家的進步,人民的福祉。

我們任何一個人在創造自己的事業時,不管是政治家、文學家,還是企業家,都面臨着多種選擇,但是有一個是你沒有辦法選擇的,那就是時代。你說我要當中國偉大的詩人,但我必須回到唐朝去,這可能嗎?馬克思說:我們不能選擇歷史,但是歷史選擇了我們。我們不能選定時代來創造我們的事業,但是我們可以給這個時代注入新的定義,重新演繹我們生活的方式。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種動物像老虎這麼兇猛,像飛鳥這麼靈動,楚國人把它們結合在一起,這就是一種想象。體現在藝術上就是變形,體現在政治上就是變通。有人講,如果我生活在唐代,我會和李白是好朋友,在宋代會和蘇東坡成爲很好的朋友。我說,這是不可能的,歷史不給你這種假設。歷史只給你今天,只能看你能否做今天的李白,今天的蘇東坡。你不要去做歷史的猜想者,你要積極而健康地處理你今天要做的每一件事情,要寫的每一部作品。

自古以來,所有的政治家都把自己的國家當做一個作品來不停地修改,古今中外都一樣。一代一代的政治家把中國改來改去,到現在,我們的“中國”有多少個版本?漢代稱“大漢雄風”,唐代稱“盛唐氣象”,明清的版本,一直到今天我們中國的版本,你說哪一個版本是中國最好的版本呢?我們可以回頭看過去,卻很難定義要仿效哪一個版本來作爲我們的選擇。因此,今天的作家都有責任,把中國的不同版本生動展現給大家看,而政治家的任務尤其重大,就是要從歷史中開掘精神資源,來領導人民完成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這個過程是藝術的過程,是篩選的過程,是創新的過程,既有理性也有激情。我們楚文化,在歷史上曾經綻放出燦爛的光芒。但是我剛剛說過,當用戰爭定義我們的生活的時候,這個文化,立刻就像“雞蛋碰石頭”一樣,不堪一擊。爲什麼我們的楚人那麼強悍,而我們的文化又表現出它的脆弱性呢?我想這就是文化的兩端。

在今天的改革開放中,再不是“遍地英雄下夕煙”了,社會根據自己的需求,變成了“遍地商人下夕煙”。去年,有一位領導問我:你認爲我們的楚文化在新的時代下,對“中部崛起”是具有幫助作用還是起到制約的作用?我當時笑了笑,回答說:“搖錢樹。”從來不可能長在急風暴雨的環境中,也不可能長在貧瘠的土地上。如果我們要提高經濟發展水平,那麼我們就要增加更多的包容性,而稍稍減一點我們的剛毅。這片土地上曾經誕生過一個口號,影響很大,是農民起義領袖陳勝提出來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就是西方所說的: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個口號作爲培養天才而提出是可以的,但作爲培養建設中的團隊精神就有所欠缺。我們湖北有一種奇怪的動物——“九頭鳥”,每個人都想當一個頭,就是大家都想當領導,這樣就缺乏一種和諧,缺乏團隊精神。一鳥九頭不好啊!在治世,就會政出多門,就會扯皮拉筋窩裡鬥。所以我說楚文化融入當今的時代,第一個要做到多一點包容,第二個是要減少一點個人主義色彩,就是說把天才的心態減一點。一片土地的風調雨順,首先是每個人心理上的風調雨順。到了這種“天人合一”的狀態,“搖錢樹”纔有可能在這片土地上長成參天大樹。一個偉大的國家,絕不可能是經濟上的巨人,文化上的侏儒。當和諧不是一種願望,而是一種現實時,我們的土地上還會產生老子和孔子,還會產生屈原這樣一些文化巨匠和偉大的詩人。當前的中國,它提供的整個社會空間比過去的任何一個時代,不管是財富聚集的時代,還是羣雄聚集的時代,都要大得多,我們的文化視野也會變得闊大遼遠。我堅信,當今之世,一流的政治家、一流的文學家都會出現,一流的企業家和商人也會應運而生。

最後一個問題,不斷有人問我,“楚文化可以改造嗎?”我的回答是可以的。當然,這個改造不是像動手術那樣的改造,沒有那麼簡單。因爲文化的改造無異於基因的改造,過程是非常艱難的,不是一代人可以實現的。每一個人都要從自己做起,從每一件小事做起。當我們大家都變成謙謙君子的時候,春秋時期貴族政治的氣候就會回來,在我們的這片文化土壤上就會生長繁茂的奇花異草,那麼楚文化再一次興盛將指日可待。當然我們的興盛並非是對歷史文化進行毫無選擇的繼承,而是重建我們的文化長城。“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胡馬”不度“陰山”,除了“飛將”之外,還要有我們的“長城”,我們新一代的文化長城沒有建立,我們就不知道我們“故鄉”的區域有多大,就不知道我們祖國的文化有多麼寬闊。

我的演講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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