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雲滄十分了解孤天溟,儘管他們已經分別十年,但對方的眼神與神奇依然還有着當年的神采。只是,祝雲滄此刻在孤天溟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種令他畏懼的氣度。這個白髮男子,彷彿多了另一個靈魂,他是孤天溟,卻又不僅僅是孤天溟。那一頭白髮之中,似乎隱藏了太多的故事,令人難以琢磨的故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祝雲滄道,“這次的情狀,不會再發生第二次。或許我早該懂得,活在這般世界上,本就不該太過婦人之仁。”
孤天溟點了點頭,道:“好吧,能確認你安全,我便放心了。我還身負門派使命,須先行一步。”
祝雲滄並不挽留,他知道,即便挽留也留不住這人。
只是,在孤天溟不由分說,徑自御風而去之後,祝雲滄陷入了沉思。他發現,他看不懂這位自己本該最瞭解之人,他甚至看不清他的修爲到底有多深。他看似不過是化氣境界的修道者,但體內所散發出的靈力卻令人害怕。祝雲滄還記得,當日在封神臺上,他一劍誅殺煉冰鬼的情景。那種毫無畏懼的殺氣,即便是祝雲滄也爲之顫抖。
“江湖……”他不禁擡起頭,望着窗外,天下之大,今後,他又該往哪裡去,是繼續向海邊走……還是?
“方纔你朋友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吧?”屋內,伊采薇忽然開口道。
祝雲滄回過神來,道:“你是指……”
“你應該不會甘於永遠做一個在江湖中人人喊打、顛沛流離的逃犯吧?”伊采薇道。
祝雲滄看出,這少女,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有心機。那一對大而不失靈動的眼中,竟帶着幾分深邃。或許這是生活與遭遇使然。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不必有所試探。”祝雲滄直截了當道。
“好,既然如此爽快,那我便直說了。”伊采薇道,“我救你,一來是報恩,二來是看不慣那些所謂的正派人士,這第三原因,即是你我遭遇相同,我想,你會理解我,或許能幫上我的忙。”
“果然,天底下絕對沒有無端端的同情與援助。”祝雲滄心下暗想,“任何事總有因果。”
“女媧娘娘啊,她該不會也想要這什麼毀殤之力吧……剛出狼穴、又如虎口……我這是倒了什麼黴……”祝雲滄心下自語,不覺一陣不寒而慄。
“你放心,我對你身上的力量雖然很有興趣。”少女卻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道,“但我絕不會搶奪別人之物,我只是希望你能幫助我……當然,或許對你也有好處。”
“哦?”祝雲滄有些訝異。
“你的傷好得怎麼樣了,今後有什麼打算?”不想,對方卻忽然轉移話題,問道。
祝雲滄一時措手不及,道:“嗯……恢復的不錯……今後,倒是沒有什麼打算。”
“你離開這裡,在外漫無目的地遊蕩,早晚有一天會被殺死。”伊采薇道。
祝雲滄知道,這少女說得一點也沒有錯,此刻他彷彿一具行屍走肉,在江湖中摸爬滾打,到頭來卻未做一件有意義之事。
“那,姑娘你有什麼好辦法麼……”祝雲滄不禁問道。
“是坐以待斃,還是奮起反抗?”伊采薇道,“這六年來,我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十三歲便仗劍江湖,卻因修爲太淺,幾度險些喪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活到今天的。你雖僅僅逃亡了數月,但我相信,你非常明白這種感受。”
祝雲滄不語。
“我只是在想,既然被視爲異類,不如就以異類的身份,轟轟烈烈去幹一件大事。若是成了,那麼所有人對我們的誤解、猜忌,便都會自然消除。而那些謊言、陷進,亦會不攻自破。”伊采薇道。
一個有野心的女人,總是給人一種十分可怕的壓迫感。祝雲滄沒有想到眼前這年輕的女子竟會有說出這樣一番話。這番話,讓他不得不想起司空無方。司空無方曾告訴他:在一個人成功之前,掌控一切之前,在這世上,他所說的任何話,都可以被視爲謊言,很可能都不會被人所認同、相信。
見祝雲滄良久不語,伊采薇又笑了笑,道:“每個人,總有自己的活法,我不會勉強你……此事,本就需要很大決心……說實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很快便會動搖,便會支持不住。”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失敗,又當如何?”
“失敗……那無非一死,豈非也死得坦坦蕩蕩。”
的確,若是那麼死去,倒也算是壯烈——至少,在努力之前,並沒有放棄。
“你若不允,我絕不勉強。”伊采薇露出一絲失望之色,但語氣依然平靜。
“你就不怕我出去便出賣你?”祝雲滄問道。
伊采薇想了想,道:“我……並沒有往那一面想過,只是覺得你我既然同時天涯淪落之人,你總該明白我的心思……”
祝雲滄微微一驚,有時他覺得這女孩深邃得可怕,有時卻又覺得她單純地可愛,雖然認識不久,他卻發現這女子着實特別:“你竟如此相信我這麼一個陌生人……”祝雲滄道,“雖然我也許要感謝你,你卻也想告誡你,着實不該這麼做。”
“你既然會這麼告誡我,我豈非更該相信你了?”伊采薇道。
祝雲滄蹙眉道:“你很大膽,你甚至根本不瞭解我。”
“也許瞭解得不夠……不過,你我總有許多相似之處。”伊采薇道,“今日我不設防地對你說出這些,當日你豈非也並未問我是誰,便出手相助了?你當時是否考慮到你一旦那麼做,便很快會讓自己暴露在那一衆名門正派人之前?”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無論是誰,在那一刻我都必會出手相助。”
“那你是否後悔過當初的做法?”伊采薇又問道。
“自是不會後悔。”祝雲滄很少後悔。
“沒錯,很多時候,一個人的行止往往就決定於一念之間、一時之衝動。他此刻覺得所相信的、所做的都是正確之事,所以即便失敗、即便被欺騙亦不會後悔。”伊采薇道。
祝雲滄微微一怔:“即便失敗……即便被欺騙,亦不會後悔……”這世上,豈非本就有許多一廂情願,吃力不討好之事麼?但曾轟轟烈烈地求索過,豈非便已足夠。
祝雲滄不禁暗笑:“到了這樣的逆境之中,爲何一貫樂觀的我卻變得如此躊躇,如此瞻前顧後?”
“無需多言了吧……”片刻之後,祝雲滄道,“你既要幹大事,可是有什麼辦法?”
“你若信得過我,此刻,便隨我回一趟萬秀山莊。”伊采薇道,“到了那裡,你自會知道我想做什麼。”
有人說,對於男人來講,一個漂亮女人的要求是非常不好回絕的。祝雲滄並非好色之徒,他甚至對眼前的少女尚存有幾分戒心,但他最終卻並未回絕對方的要求。凡人原本就是一種矛盾的生靈,面對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下,往往做出大不一樣的決定來。
兩日之後,祝雲滄傷勢接近痊癒,二人便離開了這山間莊園。
萬秀山莊位於巴蜀山巒的東部邊緣,取山勢險峻之地而建。山莊內院成級級階梯而上,除那平坦的石板路面、環繞的圍牆之外,院內園林幾乎沒有任何人工雕琢。紅門大院,之後便是崇山峻嶺,將幾座房屋承托地氣勢恢宏。又由於傲立山間,靈氣縱橫,更添一派仙境態度。
當然,這只是萬秀山莊六年前的原貌而已。
萬秀山莊上空,祝雲滄與伊采薇俯瞰着如今的萬秀山莊。此刻,那山莊的確也是雲霧繚繞,只是那雲霧中透着一股濃重的陰氣,彷彿惡鬼降臨一般。
祝雲滄皺了皺眉,一旁的伊采薇道:“如何,你也看到了吧,此刻的萬秀山莊,早已成了百鬼夜哭之地了。”
“你讓我跟你回來,不會就是爲了看這些濃霧吧。”身體漸漸恢復之後,祝雲滄也就恢復了原本說話的語氣,調侃道。
伊采薇笑了笑,轉而神色凝重,道:“自然不是,不瞞你說,自萬秀山莊遭遇滅門之後,六年來,此地的陰氣一天比一天重。而我所修煉的‘碧玉流光’功法乃是純清之力,修爲低時,不能收到任何陰氣、邪力沾染,否則便會施展不開。因此,我根本不敢獨自回到此處來。”
“原來如此,你還是看重了我的至陰之力,所以才讓我陪你來的吧。”祝雲滄笑了笑,道,“你可着實比那幫牛鼻子聰明多了,也陰險多了。”
伊采薇道:“我可沒有逼你,是你自己要求來的。”
祝雲滄眼睛一翻,道:“哎,女人就是女人,多麼優雅高傲的女人,都總是不講道理的。”
伊采薇不禁失笑,轉而正色道:“我講不講道理暫且不論,我只問你,是否已答應我,要與我一道幹一番大事?”
祝雲滄不語,只是微笑。
“好,無論如何。”伊采薇道,“你既然走到這一步,退卻也已是太晚。我不妨告訴你,我有幾百種辦法對付你聯繫的九玄宮功法!”
祝雲滄心下暗暗叫苦,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一開始溫文爾雅、善良端莊的伊采薇也有這樣的一面,或許他的確不大懂女人。
“好了。”伊采薇正色道,“別發呆了,聽我說……這萬秀山莊內藏匿着一處血泉魔眼,乃是萬秀山莊陰邪之力的源頭。此地原本乃是禁地,即使家族諸人也不得靠近,如今看此情形,魔眼很可能已有異動。”
“你不會是想讓我待你接近那魔眼吧?”祝雲滄道。
“正是!”
“爲何?”祝雲滄道,雖然,他明白,伊采薇絕不會平白無故做如此兇險之事,但卻不得不問個明白。
“跟我潛入山莊之內,你便會知道!”不由分說,伊采薇已落身而下。祝雲滄無奈地搖了搖頭,只能跟將上去。
重雲濃霧之下,萬秀山莊全貌盡現眼前。那建築依然依山而建,雕欄畫棟,好不氣派。但卻透出別樣的陰鬱之氣。濃霧之外,原本是陽光普照的白天,濃霧之下卻成了一片黑夜。
“好重的陰氣。”祝雲滄道,他覺得自己體內力量翻騰,那至陰之力似乎也感受到了外部的陰氣,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但這種力量的奔騰,卻很好的抵抗住了邪力的侵襲——只因兩股陰寒之力在人體的內外保持着相對的平衡。
“我雖能抵擋陰氣侵襲,但我們必須速戰速決。”祝雲滄道,“此刻至陰之力基本用於平衡外部之邪力,我體內陽氣大盛,對於修道之人來說,清正之力強大並非壞事,但過猶不及,若持續如此,我必然脹裂而死……如果你不想看到一個浮腫的胖子炸死在你面前,那麼……”
“好了,我懂,真想不到你傷一好便越發油嘴滑舌。”伊采薇揮手道,“我帶你去血泉魔眼。”
一路上,祝雲滄不時張望四際的草叢與低矮樹林。在這陰氣的侵蝕下,這裡的所有植物都已枯萎,只有一片蕭索的枯枝敗葉。儘管如此,那張牙舞爪的古樹枝椏還是顯得濃密層疊,難見其後的景象。
不多時,祝雲滄忽然頓住腳步。
“怎麼了?”到了此處,伊采薇也變得十分警覺。
“我總覺得,有某些東西,一直盯着咱們。”祝雲滄道。
伊采薇道:“陰氣之中,難免會有些不死不活之物……”
祝雲滄揮手掣出八卦劍,道:“你說的那些不死不活的傢伙,似乎已經出現了。”
“呵呵,看來的確如此。”伊采薇環顧四周,最後只能無奈道。
四周升騰的霧氣中,點點血紅的光斑逐漸閃現——一場大戰,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