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雲滄修煉仙術數日,體內清正之氣充盈,此刻並不感到太餓。但拆開荷葉之後,他的心中卻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感動,連他自己也爲這種感覺而奇怪——或許,被遺忘太久,人總會變得有些脆弱。荷葉中的飯食,顯然並非九玄宮的廚房裡大鍋煮出的劣等之物。
“這真是你做的?”祝雲滄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說道。
“要不然,你以爲誰還會有這樣好的手藝?”採遙看着祝雲滄津津有味的樣子,得意地說道。
“那你還修什麼道,找個街口開個飯館當廚子多好。”祝雲滄調侃道。
“哼!”採遙一把搶過祝雲滄手中的食物,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我就知道給你送飯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祝雲滄伸手要去拿回那已經吃過一半的飯食,採遙卻將它高高舉起,道:“快,快向我道歉!”
“道歉?我說錯了什麼了,飯是你自己要送來的,我又沒讓你送。”說話間依然探身去搶。他比採遙要高得多,採遙哪裡是他的對手,不過短短一瞬,飯食已回到祝雲滄的手中。祝雲滄轉向一邊,再次大口地吃了起來。
“我讓你吃!”採遙秀氣的臉龐帶着略顯頑皮的慍怒之色,這種怒態並不讓人厭惡,反而平添幾分可愛的色彩。她急速伸手過去,一時間竟施出了九玄宮的基本技法之一“疾影穿風手”,這是九玄宮女性弟子們常練的一項外功,其力道極弱,但速度很快,在戰鬥中的作用在於騷擾對手的視線,以爭取出手時間,亦或是輔以法寶,給對手致命一擊。
這招用來搶食物,卻實在有些滑稽了。
祝雲滄雖非久經沙場,但在戰鬥時的應變能力卻總算是出類拔萃,採遙一出手,他便看出了對方的進攻方向,將手中飯食輕輕一拋,一瞬間竟穩穩落在另一隻手上。採遙一計不成,又反手抓去,使出的竟是“疾影穿風手”的後招“風雨連波”,這一式的手法更加飄渺虛無,九玄宮女性弟子常以此法來彌補本生力量不足的缺陷,熟練者甚至能夠在施出這一招的同時口唸咒訣,使用仙術。
祝雲滄箸筷不停,身子向下一倒,卻做出一個飲酒的姿勢,將何以中的幾滴湯水倒入口中,同時又躲過了採遙的襲擊。
採遙收手變招,祝雲滄又恢復原來的坐姿。
這一回,採遙雙手齊上,向祝雲滄手中還只剩下一丁點的食物發出“最終襲擊”。
“你這小師妹,那麼好勝幹嘛,不能讓別人好好吃飯?”祝雲滄失笑道,接着便欲起身躲閃。
誰知,採遙出招襲擊時竟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將上來。
“哇!你做什麼?!”採遙與祝雲滄幾乎是同時高喊一聲,兩人一齊跌倒在地,採遙正趴在祝雲滄的懷中。
四目相對。
就這麼短短的一瞬,或許是她們這一生離得最近的一次。
祝雲滄的思緒急遽變化着,彷彿暴風驟雨。他從未感受過這溫柔的身軀,與那身軀上散發出的淡淡幽香。雖然這只是一場意外,但他寧願時間定格,讓意外變得更久一些。
採遙卻很快起身,閃坐在一邊——她的臉龐通紅,微低着頭,似乎有意將雙眸藏了起來。她甚至來不及整理散落的髮絲……
“對……對不起。”祝雲滄也慢慢爬起來,不顧身上沾溼的露水與夾在黑髮間的嫩草,率先道歉。
採遙撅着嘴,低聲道:“都怪你,你和大師兄都一樣,從來就不肯讓一下人家。”
“好了,我……我也沒想到。”祝雲滄道,“你做的東西太好吃了,所以……”
“好了,別說了。”採遙似乎回過神來,開始迅速地整理自己散亂的頭髮,“你快弄乾淨的頭,全是草……”
祝雲滄尷尬一笑,不知爲何,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幼稚而笨拙,他很少有這種感覺,這讓他很不適應,可偏偏無法自拔,他竟奢望着這種笨拙繼續下去。
採遙撿起散亂在地的荷葉,小心翼翼地包好,道:“四師兄……我要走了,你在這裡好好思過吧。掌門對你很好,過一段時間他一定會來放你出去的。”
祝雲滄木然地點了點頭,實際上,她言說什麼根本不重要。
“那……那我先走了,有機會,我還會來的……”採遙道,“不過,希望下次見你是在你出谷之後……”說完,非也似地向谷外跑去。
她來得快,離開得也飛快,一切仿若一夢。
一夢短暫,但祝雲滄變得有些魂不守舍,他儘量讓自己靜下心來,卻怎麼也開不進卷軸上的任何一個字。他的劍變得不夠準確,他的步法變得有些緩慢,他連唸誦咒訣時也會念錯,一套玄炎箭使得生疏無比。
太陽落下,又升起,谷中的清冷與寂寞,讓歲月變得越來越乏味,彷彿每過一天,外頭便又經歷了一次滄海桑田。
三天之後,祝雲滄終於開始變得絕望了。他等了三天,他很少這樣期盼一個人的出現,但這三天的頹然換來的卻依舊是那一場虛空大夢。
“她爲何不來了?”
“她是否想來,長老們卻不讓她進入沉音谷?”
“她在做什麼?”
“她和凌煜……”
祝雲滄忽然不敢想,他憶起了那晚的一切,他想到採遙曾和凌煜,在深夜裡相會於後山。不知爲何,這讓他憤恨地幾乎要發瘋。凌煜總是趾高氣揚,說着道貌岸然的話語,但祝雲滄不憎恨;凌煜算計過他,但祝雲滄不惱怒;可偏偏祝雲滄不能容忍他與採遙走得那麼近。
雖然他不曾言表,但每每想起,卻如萬蟻噬心。
這是採遙來送飯後的第四天,祝雲滄儘量擯棄心中雜念,開始繼續研習道術。他的心靈一向清明,也堅韌無比。他反覆對自己說“不要讓外物干擾純淨之魂靈”,他亦儘量這樣去做。
這一天,他終於感覺自己的劍法恢復到了三天之前的水準,玄炎箭亦有了質的提升。心情開朗了一些,祝雲滄開始在沉音谷的林中凌空跳躍。鏡修的卷軸中有御氣之術的章節,但祝雲滄並沒有學到。此刻,他只能儘量奔跑、飛身騰挪,來保持身體的輕盈。
樹林並不大,四周都是石壁、懸崖,即便是富有修爲的蒼鷹或許也無法越過那頂部滿是靈力結界的壁障。祝雲滄藉助凹凸有致的岩石,上下翻滾攀登,身形極其敏捷。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石壁高崖的一處洞穴內,一股淡淡的薄煙輕輕飄蕩而出,在空氣中聚散不定。
這處洞穴,在石壁之上三丈以外的地方,前幾日並沒有出現這一現象,因此祝雲滄根本沒有注意。
“這是怎麼回事?!”祝雲滄有些吃驚,“難道,沉音谷內,其實還有其他人?”實際上,自進來的那一天起,祝雲滄便有所懷疑——沉音谷真的沒有別人存在麼?
九玄宮門人都非常清楚,沉音谷每隔一年方纔有專門的弟子進入打掃一次,他們的工作,無非是撿拾那些早已被人遺忘、凍餓而死者的枯骨。在九玄宮的歷史上,在沉音谷中由於被遺忘而死去的弟子少說亦有數百人之多,一般來說,沒有人能在這裡孤獨生活三年以上,因爲,這個地方雖然春夏之際有鮮嫩多汁的野果可以採集,但到了冬季,便會成爲一片死亡的陵寢。而且,此地太過清冷寂寞,許多弟子就算修爲尚高,但卻也會因爲寂寞而瘋狂死去。但是,這只不過是九玄宮史料上記載的一切,難道就沒有被歷史遺忘的倖存者麼?或許他們既沒有逃走,也沒有被人發現。
祝雲滄不知道上一位進沉音谷的弟子是誰,亦不知那次處罰與自己相隔多久。鏡修對他言說過一件事:曾經,在鏡修還是普通弟子之時,曾被分配打掃過沉音谷。有一次,他與鏡明以及早已逝去的師兄鏡霜進入谷中撿拾枯骨。那時正值冬季,他們竟發現有一名受罰的弟子正捧着同門的骨架不停噬咬。鏡修於心不忍,向當時的掌門言說此事,掌門卻早已忘記了那名弟子姓甚名誰。
自那時起,祝雲滄才真正明白——沉音谷,並不如它的名字那般清靈、飄逸。
祝雲滄的好奇心一向來很強烈,騰挪移步,人已落在那洞口之下的岩石上。岩石上僅可容納一足站立,但對於祝雲滄來說卻已足夠。他身長手臂,緊緊抓住洞口附近的岩石,用力向上一翻。
那洞穴有一人多高,祝雲滄很快便蹲在了入口處。煙霧瀰漫,帶着淡淡的香氣。那煙霧的源頭,是一堆剛剛升起的火焰,火焰噼啪作響,映出一個清晰的身軀。那身軀如野獸般蹲在火焰之旁,狼吞虎嚥着烤熟的果實,聽見有腳步聲臨近,猛地回過頭來。
祝雲滄從未看過這樣的人眼,這分明是一雙野獸的眼睛,銳利、野蠻、充滿原始的貪婪,彷彿世間萬物都可以作爲果腹之食。
然而,這雙眼睛,卻偏偏生在了一個女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