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港區,距離海岸不遠,隱隱可以聽到午夜的潮聲。鐵塔矗立在暴雨中,就像形銷骨立的巨人,默默地支撐着天空。
東京塔。
這座鐵塔曾是東京的制高點,現在已經被更高的東京天空樹取代。但從正下方擡頭看去,仍然令人驚異於它的雄偉,那嶙峋的鋼鐵支架,與其說是巨人,不如說是巨人的骨骸。
“右京,右京,琉璃呼叫,報告你們的位置。”耳機裡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到達地下車庫一層,這裡安靜得有些奇怪。”楚子航打開戰術手電筒四下照射,“停車場裡很空曠,多數車位看起來很久沒有停放車輛了,看不到車輪印。”
“東京天空樹建成之後這裡已經被遺忘了,能登上六百多米的高塔去看東京,誰還會來這座三百多米的昔日最高塔呢?”風間琉璃說,“所以王將才會選擇這裡作爲見面地點。當年這裡可是東京的地標,各種漫畫和電影裡都有它出場,情侶們都把一起登上東京塔看成浪漫的事,失戀的人則來這裡自殺。這裡象徵着東京的繁華和孤獨。《東京巴比倫》裡有個亡魂遊蕩在東京塔裡,她說:“我討厭東京,外面這麼華麗,內部卻那麼骯髒。”
“聽你這話似乎不那麼喜歡東京啊?”愷撒說。
“豈止不喜歡,其實我也很想燒掉這座城市,這是一座讓人難過的城市,像個五光十色的牢籠。”
“不好意思,打攪兩位很有深度的對話了,不過我這裡又溼又冷,空虛寂寞那是不必說,你們聊得熱火朝天,讓我有點心理不平衡。”耳機裡傳出芬格爾憤懣的聲音,“請閉嘴好麼?”
“在我的位置完全看不見你,隱藏得真好,你的位置在哪裡?”路明非問。
“塔的西北邊,距離特別瞭望臺大概60米,要不要我衝你們打個招呼吆喝幾聲?這樣你們就能記得還有我這個可憐人在風雨裡打着哆嗦!”芬格爾惡狠狠地說“我說,這個氣球真的可靠?”
“那是個飛艇。”路明非糾正。
他放下狙擊步槍,端起望遠鏡看向天空。按照芬格爾的指示,他果然看見了那個巨大的黑色物體懸浮在暴雨中,就像巨鯨懸浮在不安的大海里。它和天幕的顏色太過接近,幾乎無法區分。
那是一艘黑色的廣告飛艇,芬格爾被吊在飛艇下方,端着形似步槍的激光監聽設備。這是路明非想出來的主意,靈感源自路鳴澤動用廣告飛艇全程跟拍他和繪梨衣。路明非始終沒想到那艘飛艇會有問題,即使他覺得有人跟蹤他,也只會注意來往的人和車輛。天空對多數人來說都是個盲區,那裡距離特別瞭望臺很近,卻很容易被忽略。
只是得辛苦芬格爾,因爲廣告飛艇的浮力有限,沒法懸掛吊艙,只好用繩子把他捆在那兒。
“我們己經到達地下車庫二層,出了點意外。”楚子航說,“暴雨下得太久了,這裡都是積水,水深足有半米。我和愷撒得涉水到車庫深處去找管道口。”
地下停車場的負二層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燈都黑着,幾輛上了年紀的老車被淹在水裡。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擰亮戰術手電筒,裝在槍機下方的掛架上,涉水前往藍圖上電纜管道的位置。死水被他們攪動,發出單調的嘩嘩聲。
“basara!右京!安靜!不明身份的車輛正接近東京塔!”耳機裡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銀色的古董奔馳車在雨水橫流的街道上行駛,濺起一人髙的水花。它駛入地下停車場的負一層,愷撒聽見輕捷有力的腳步聲在上方迴盪,那人彷彿在用鞋跟演奏着一首快節奏的舞曲。
高速電梯帶着神秘的訪客直上瞭望臺。
“是橘政宗,他竟然早到了一個小時,而且是自己開車過來。”風間琉璃低聲說。
“聽腳步聲是個很年輕的人。”愷撒說。
“確定無誤,我這裡看他看得很清楚。他已經到達主瞭望臺,正在窗邊眺望。你說得對,今晚他的狀態很奇怪,就像個年輕人……像過去的邦達列夫少校。”
橘政宗站在窗前看雨。風間琉璃的望遠鏡裡,這個老人的側臉如此的英俊,身形如此的挺拔,彷彿有一種力量把他強行拉回了二十年前,他最巔峰的時代。他登臨高處俯瞰大地,彷彿世界盡在掌握之中。也只有這種狂徒纔會想要佔有世界的王座,在這種人眼裡沒有不可能的事。今夜橘政宗沒有穿和服,卻穿着執行局的黑風衣,敞開衣襟露出白色的襯衫,襯裡五彩斑斕。
四周一圈都是玻璃牆,雨打在窗戶上,玻璃中既有東京城的夜景,也有橘政宗自己的影子。那些燈火通明的大廈立在雨夜中,像是鑲嵌寶石的巨大石碑,這座城市看上去就有了古羅馬城的宏大,但是更添輝煌。
“xxxxxxxxxxxxxx。”橘政宗輕聲說。【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
他摸出手機,撥通電話:“稚生,這麼晚給你打電話,有影響你休息麼?”
“沒有,我還在工作。”電話裡傳來源稚生的聲音,“有事麼老爹?”
“我也有些事情在處理,恰好有幾分鐘空閒,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順便問問繪梨衣恢復得怎麼樣了。”
“狀態己經穩定下來了,醒來之後吃了點東西,不用再輸葡萄糖了。今天下午有個寄給她的郵包,郵包裡是她以前玩的那些玩具,還有幾套衣服,她看上去很高興。”“她高興就好,只要她平安地回來,什麼都好。”橘政宗說,“記得我跟你說送給你的刀快要打好了麼?這次的刀坯很好,我終於打造出自己的第一把刀了,可惜沒有時間裝飾,我讓刀舍的人把刀坯寄給你了,記得查收。”
“沒問題,還有什麼事情麼?”
“沒有了,晚安。”橘政宗掛斷了電話。
燈光忽然熄滅,電機的嗡嗡聲同時消失,換風機停止了轉動,所有的安全門同時敞開,狂風暴雨灌了進來。
停電了,電波塔忽然間變成了沒有生機的廢墟。寒風穿梭,發出淒厲的笑聲,橘政宗的風衣震動着,呼啦啦作響。他全無畏懼的神色,眼瞳在黑暗中瑩瑩發亮,整個人像是繃緊的長弓。
“basara呼叫琉璃!地下車庫裡忽然斷電了!”愷撒壓低了聲音,“所有閘門都關閉了!”
“琉璃收到,不光是東京塔斷電了,周圍的街區也都黑了,整個區的電力供應都中斷了。”
風間琉璃回答,“但階梯的燈亮了起來。”
一片漆黑中,環繞東京塔的鐵梯卻亮了起來,鐵梯下方安裝了led燈,每一級階梯都放出瑩瑩的白光,彷彿登天之路。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都保持着早到的習慣啊。”四周迴盪着含笑的聲音。那聲音是從東京塔的擴音系統裡出來的,根本不需要什麼監聽裝置,每個人都能聽清楚。
“那是王將的聲音!”路明非低聲說。
“當然,永遠都是先到的人佔據先發的位置,你我這種人怎麼能允許對方佔據先發的位置呢?”橘政宗環顧四周,“這一次我來晚了,你準備了什麼在等我?”
“還能是什麼呢?當然是正宗的紅牌伏特加和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運來的寒冰,男人之間的友誼不就該像這樣麼?能燒熱血管的酒和永恆不化的堅冰。”王將說話的聲音裡混雜着液體流動的聲音,不難想象他正把烈酒傾入加了冰塊的杯中。
橘政宗推開安全門,登上那道閃光的階梯,一步步走向高處的特別瞭望臺。他走得並不快,每一步都很堅定,肩背挺拔,像個年輕人。
“爲什麼不走得快一些呢?我們己經二十多年沒見了,你已經變老了,我變得更老了,這個世界不會給老人留太多時間。”王將輕聲說,“我們應該把握每一分鐘。”
“在正式的樂章開始之前,怎能不好好地享受序曲呢?你還聽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麼?”
“現在最喜歡聽的是他的第六交響曲,那是他爲自己寫的天鵝之歌。”
他們通過擴音設備聊天,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雲淡風輕卻又情意殷殷。橘政宗拾級而上,越來越接近特別瞭望臺,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站在窗邊,穿着筆挺的軍禮服,腰間繫着寬闊的皮帶,領口裡繫着華美的紫色領巾,跟當年的赫爾佐格博士二模一樣,與其說他看起來像個蘇聯軍官,不如說像一位從畫像中走出的普魯士貴族。
橘政宗走進特別瞭望臺,反手在背後關上門。
特別瞭望臺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鐵梯的白光照了進來,照亮了小桌上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酒液中的冰塊半沉半浮。
“你如今的樣子有點可笑,邦達列夫少校。”王將端着酒杯微笑,一如當年他站在封凍古龍的堅冰上。
“你如今的樣子卻有點可怕,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走到桌邊,端起給自己準備的那杯伏特加,然後退回到另一側的窗邊。
“喝之前要不要分析一下成分?”
“用不着,你來不是想要殺死我。毒死我對你來說毫無意義,那樣你就吃不到我的價值了。毒死我對蛇岐八家也沒有什麼損害,我己經不是大家長了,家族在稚生的手中會平穩地運轉。”橘政宗喝了一小口伏特加,體會那種冰冷的火焰在舌尖上打滾的滋味,搖了搖頭,“喝清酒喝久了,已經不熟悉烈酒的味道了。”
“不該共祝一下麼?”王將遙遙地舉杯。
“共祝什麼?爲了曾經輝煌的蘇·維埃聯·邦麼?”
“不必爲它舉杯了,它已經死了。慶祝我們都活了下來,活下來的纔是強者,強者彼此舉杯致敬。”
兩人都飲盡了杯中的酒。
“桌上有一臺全頻電波掃描儀,你可以拿着它在周圍走一圈,看看有沒有竊聽設備。我已經檢查過了,這裡是乾淨的。”王將指向小桌,“在這無天無地之所,我們說過的話只有神知道。”
“你應該說只有鬼知道。”橘政宗拿起小桌上的掃描儀,沿着窗邊行走。
這種設備他並不陌生,一旦靠近無線電波的發射源,掃描儀就會發出嗚嗚的報·警·聲。橘政宗轉圈王將也轉圈,兩個人就像是槓桿的兩端,之間的間隔始終保持不變。
橘政宗走完一圈下來,設備並未發出報警。他把設備靠近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塊全球電波對時的電子錶,幾秒鐘之後設備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它檢測到了電子錶發出的微量電波。這說明王將準備的電波掃描設備運行正常。橘政宗摘下那塊電子錶扔出窗外,七八秒鐘之後才傳來電子錶落地的聲音。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無論電子錶還是人都得七八秒鐘才能落地,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非常好。”王將說。
橘政宗扔掉電子錶,說明這場對話僅限於他們兩人之間,任何發射無線電波的設備都不能存在於特別瞭望臺內,連電子錶也不例外。
橘政宗把電波掃描設備扔給王將。王將舉起設備從頭頂到腳底掃描自己,設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王將挽起袖子給橘政宗看自己的腕錶,是一塊傳統到極致的機械錶。
他們各自脫下外衣扔在地上,挽起襯衣的袖子,動作整齊劃一,彷彿對着鏡中的自己。
“這是什麼意思?老朋友相見要脫光了擁抱一下麼?”芬格爾監視着特別瞭望臺裡的一舉一動。
“不,除了外衣,他們的衣服都很貼身,這就意味着衣服下沒法藏體積比較大的武器,比如說槍支,挽起袖子是表示自己的手腕上沒有藏着擲刀,在那種距離上擲刀的殺傷力不亞於子彈。”風間琉璃說,“這是諜報人員向對方表示自己是‘乾淨的’。”
“真是老特·務啊!”芬格爾讚歎。
有幸目睹這場見面,任何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是克·格勃頂級特·工和納·粹天才科學家之間的較量,雙方都如機械般精密,像是齒輪相互咬合。他們是最相知的敵人,能輕易猜出對方的啞謎,不約而同地提前抵達,都是孤身赴會,都在第一時間檢查竊·聽裝置。他們同是舊時代的產物,遵循相同的原則和模式,不會允許對方多哪怕一絲機會。
愷撒不由得慶幸自己這邊有芬格爾。芬格爾想到了激光竊聽裝置,而這種裝置並不包含在橘政宗和王將那過時的知識庫中。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在去往世界王座的道路上麼?”橘政宗說。
“是啊,這條路比我想的要長很多。”王將說。
“純血龍類能活多久?幾百年,幾千年?還是繭化可以無限重複,生命近乎無限長?”
“壽命突破千年應該不是問題。對於龍王來說,繭化次數可能是無限的,也可能受到細胞分裂次數的限制,我還沒有機會知道。”
“這麼說來如果你進化爲龍,可以在王座上坐至少一千年?”
“前提是沒有人把我從王座上攆下去。”
“犧牲那麼多人命,只爲在王座上坐一千年,並且隨時準備着被新的王殺死,代價是否太大了呢?”
“代價確實很大,可如果我不在食物鏈中往上爬,我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血腥是高貴,是美,是物種演化的力量。只有血腥的王是真正活過的,他的臣民都是食物。”
“王在萬衆歡呼中登上寶座,膜拜他的卻都是食物,這種說法聽起來真滑稽。”橘政宗說,“你的國·家聽起來就像是一張餐桌,只有你獨自用餐。”
“王本來就是孤獨的啊,王跟被王統治的東西,是不同的族類。”
“我想你一定沒有過孩子吧?”
“沒有生育後代的動力。如果生下的是不合格的後代,簡直是我的恥辱。”
“你對女·人也沒什麼興趣吧?女·人在你眼裡也是食物,是比你低劣的、卑賤的物種,你怎麼會對跟那種東西纏·綿有興趣呢?”
大雨影響了竊聽效果,耳機裡充斥着沙沙的背景噪音,聽起來就像是在聽效果不好的電臺廣播。兩個男人安靜地對着話,彷彿古井無波,可平靜的井水下又像是蟄伏着嗜血的狂龍。赫爾佐格的母語是德語,而橘政宗的母語是俄語,可他們的日語都己經純熟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吐屬優雅,彷彿歌唱。讓愷撒想起那場華麗的《新編古事記》。此刻的橘政宗和王將就像是站在舞臺兩端的演員,戴着沉重的面具,代表神或者鬼。他們談論着禁忌的話題,原本這些話題不該傳入人類的耳朵。
“真是瘋子的對話。”愷撒低聲說。
每個人都清楚這話的意思。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聽起來平靜悅耳,可遵循的並非人類的邏輯。那是龍的邏輯,在龍族鐵與血的文明中,唯有權與力永恆,沒有給親情和愛留下任何餘地。在龍的世界裡,個體的存在價值就是它擁有的力量,弱者活該被吞噬,強者坐在孤單的、搖搖欲墜的王座上,等待着新的王起來推翻自己、吞噬自己。
所以耶夢加得會不惜殺死弟弟來強化自己,這並非因爲她不愛那個蠢笨的弟弟,而是因爲弟弟的存活已經違背了龍族的文明,作爲智力更出色的姐姐,她必須吞噬弟弟來完成偉大的進化,唯有進化爲海拉,她才能握住世界的權柄,才能引導龍族的未來。但她那個蠢笨的弟弟卻不懂這些。龍王芬裡厄,它根本就是個人類的孩子,它本該吃掉姐姐完成她的遺願,耶夢加得也不會介意反過來由弟弟吞噬掉自己,可它卻跟一條小狗那樣叼着姐姐,一邊憤怒地想要報復整個人類世界,一邊害怕得想要奪路而逃。
龍族的強大,就是用這種究極的進化方式來保證的。爲了進化一切都可以被送上祭壇,包括那些在人類文明中被捧得很高、被詩人無數次讚美的東西——善良、慈悲、謙卑、節制、貞潔,乃至於一切的愛。進化的祭壇中熊熊燃燒,燃燒着那些羈絆着人類的感情。
路明非的後腦隱隱作痛,痛得像是要裂開,魔鬼在他的腦海深處默默地念誦着古老的教條:
“品嚐這酒,就像啜飲權力的精華,鮮紅的,和血一樣的顏色!”
“逆我們的,就讓他們死去,這就是我們的法則!”
“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羣裡沒有它的位置!”
“沒有人會記得死的東西,沒有人記得的東西就跟死了一樣!”
巨大的黑暗籠罩了他,他在冷雨中瑟瑟發抖。當初聽路鳴澤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只是本能的害怕和排斥,卻沒有想清楚這裡面隱藏着如此可怖的邏輯。那個自稱魔鬼的男孩始終在對他灌輸暴力至上的血腥邏輯,手把手地教他掌握權力,讓他盡情體會權力的甜美。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邏輯己經侵入了他的腦海……握住七宗罪的時候,他豈不也像王座上暴怒的君王,對着任何攔路的敵人揮灑怒火和死亡?
他現在聽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能夠毫不費力地體會其中的深意,因爲這些他早已學會,路鳴澤早已把這些血腥教條植入他的腦海。
魔鬼什麼的只是謊言,路鳴澤必然是某種跟龍族有關的東西,魔鬼的交易是一場陰謀!他絕對不能再接受路鳴澤的饋贈,否則最後的賬單會是他無法支付的!
“一般的女人當然不夠引起我的興趣,不過你的女兒例外。”王將淡淡地說。“一個生命像殘燭那樣脆弱的孩子,憑什麼引起博士你的注意呢?”橘政宗的聲音依舊平靜。
“在我得出結論說十萬個被龍血侵蝕的人類中只有一個可以倖存的時候,我還爲自己有幸是那十萬分之一而無比自豪。可是想不到,十萬分之一的機率不是隻發生在我身上,也發生在你女兒的身上。”
“那又怎麼樣?”
“任何進化藥的藥力都是有限的,最終只能製造出死侍來,這點我清楚,你也清楚。這不是因爲藥物的成分還不完善,而是因爲進化藥已經超出了基因學的範疇。真正的進化藥是一種鍊金藥物,核心成分是古龍之血,尤其是神的胎血。只要獲得那胎血,你和我都有機會造出完美的進化藥,那麼這種進化藥將會被用在什麼人身上呢?那個人必須能夠耐受龍血的毒性。”王將發出輕微的笑聲。
“你認爲我會把完美的進化藥用在自己女兒身上,用她來製造完美的龍類?”
“所謂完美進化,是能夠保持神智的究極進化,她即便進化爲龍,依舊是你的女兒。以她對你的順從,可以爲你毀滅世界,這是你一直養育她至今的原因。”
“那麼如果你得到神的胎血,你會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了?”
“看來只有用在自己身上纔是最保險的辦法,本來想在稚女身上也試試,不過那個小子太難控制了,女孩子一樣的外表下隱藏着一顆毒蛇的心啊!”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王將怎麼評價風間琉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確實對風間琉璃缺乏信任,就憑這一點風間琉璃就有動機要除掉他。在這種情況下學院和風間琉璃的合作會更加緊密。
“所以你的交易是什麼?你總不會是想要娶我女兒吧?抱歉你的年紀太大了一些。”橘政宗淡淡地說。
“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蛇岐八家就開始勘探藏骸之井的位置,在今天的日本,也只有蛇岐八家這種超級家族有實力挖掘神代的遺蹟。換句話說,你們最有機會找到神,但就算你們得到了胎血,憑你所掌握的技術也很難造出完美的進化藥,你靠的只是我當初留下的研究資料,在這個領域,你作爲學生還是很合格的,但想製造完美的進化藥,你還需要老師的幫助。”
“造出的進化藥歸誰?”
“自然是平均分配,成品你和我一人一半。”
“然後你和繪梨衣都會進化爲純血龍類?”
“是啊,那樣我就能擺脫半進化體的狀態,你的女兒也不必早夭了。當然,如果我沒能完成進化,你會更髙興吧?那樣你就可以佔據世界的王座了,畢竟你擁有一個流着純粹龍血的女兒,現在她已經可以毀掉半個東京了,那時候一定能輕易地切開富士山吧?”
“聽起來很公平。”
“不得不公平,神即將甦醒,在局面變得不可收拾前,我們還來得及再度聯手。”“你不惜暴露身份來這裡跟我見面,是吃準我會接受這些條件?你認爲我作爲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跟你鬥了十年,目的就是除掉你獨霸世界的王座,但是眼看神要甦醒,我不得不跟你分享那個王座?”
王將歡快地大笑起來:“我親愛的朋友邦達列夫少校,你是做戲太久所以入戲太深了麼?你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誰了。”
“我是誰?”橘政宗問。
“你是比我更出色的騙子和野心家啊,你是爲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惜與惡狼爲伍的雄狐,你是我這一生見的最能貫徹龍族哲學的人類,對權勢和力量的渴望滲透在你的血脈裡。你篡取了蛇岐八家的權力,日本黑道的格局只需要你和你的學生、你的女兒開會就能決定,你的學生聽命於你,你的女兒是個永遠不會對你說不的啞巴。親愛的邦達列夫同志,二十年來你從未停止在權力場上的戰爭,一直都活躍如我們在黑天鵝港攜手合作的時候!這樣很好,你和我就是這種人!只要回報足夠大,可以支付任何代價!二十年後,機會又一次擺在你面前,我們終於接近世界的王座了!你可能放棄麼?我們這種魔鬼,還能指望神的救贖麼?”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站在窗邊,低着頭,像是在懺悔,閃電照亮他的白色襯衫,他又像是披着屍衣的惡鬼。
“是啊,你說得對,做過那麼多喪心病狂的事情,還能指望神的救贖麼?”許久許久,他擡起頭,微微一笑,“我們是應該談談交易。”
源稚生摘掉耳機,聽到這裡他已經不想聽下去了,每一句對話都令他疼痛,彷彿置身地獄。
監聽但不發出無線電波的方法並非只有激光竊聽器一種,還有就是最原始的有線竊聽器,一根細細的導線把特別瞭望臺裡的聲音信號導到鐵塔大樓中,再通過發射器發送到源稚生的耳機裡。
要安裝有線竊聽器必須接入東京塔的內部線路,但對於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來說這並非做不到的事。
“老大!老大你不要太沖動!”烏鴉攔在他面前。
源稚生把他撥到一旁,他用的力量並不大,但是烏鴉一個趔趄倒在積水中。烏鴉不敢違逆他,此刻的源稚生是憤怒的黑道至尊,宛如寺廟中的不動明王。
“夜叉。”源稚生低聲說着,伸出雙手。
夜叉猶豫了片刻,還是從刀匣中取出了蜘蛛切和童子切,交叉捆在源稚生背上,源稚生伸手試了試,刀柄恰好在合適的位置。
“留在這裡等我。”源稚生穿越空無一人的廣場走向東京塔,暴雨淋溼了他的長風衣,他默默地豎起衣領禦寒。
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對這個世界的惡意尤其敏感,不會輕易相信什麼人,相信過的人伸出兩隻手就能數完。這些人裡的每一個對他來說都像是手指那麼珍貴,而橘政宗應該是右手的食指,最靈活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手指。源稚生可以接受夜叉、烏鴉甚至櫻背叛自己,但他無法接受橘政宗的欺騙,這就好比被自己的父母欺騙,被自己的家庭放棄。
可現實不容他是否接受,現實就是現實,那麼沉默那麼莊嚴地存在着。
死侍養殖場被發現之後,他選擇了相信橘政宗,但私下裡監聽了橘政宗的電話。他並不想靠監聽來發現什麼秘密,只是想幫自己確定橘政宗還是那個橘政宗,是值得他信任的男人。
昨夜王將打來電話的同時,語音記錄就發送到他的手機上了,他坐在牀邊看着沉睡的繪梨衣,默默地聽着黑天鵝港故人之間的對話。
他當然猜不出王將的啞謎,但是橘政宗下令今夜東京塔附近清場,這是瞞不過身爲大家長的源稚生的。
事實最終證明他錯了,他的老師橘政宗遠比他想的要內斂深沉,衰老的身體裡藏着無比強大的靈魂。他仍是多年前那位矯健的邦達列夫少校,與危險同行的雄狐,爲了達成目的不惜和魔鬼交易。
源稚生甚至繪梨衣,都只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許多年後,源稚生又變成了那個孤獨的少年,這個世界上他沒有可以求助可以傾訴的人,因爲那個人背叛了他。什麼守護什麼責任,那個人給他講的道理都是謊言。
他覺得很疲倦,但這不是休息的時候,如今的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他必須履行大家長的責任,其中包括了清洗叛逆。
橘政宗違背了家族的道義,王將是猛鬼衆的最高領袖,都是必須清洗的人,而作爲皇,源稚生是最合適的行刑者。
“見鬼!象龜怎麼會來這裡?”
“哥哥!”
愷撒和風間琉璃幾乎是同時說話,都是驚恐,聲調中傳遞的信息卻完全不同。風間琉璃流露出的是瞬間的失控,雖然不至於說明他確實是個“哥哥虐我千百遍,我待哥哥如初戀”的好弟弟,可至少說明源稚生對他而言是非同尋常的人。而愷撒擔心的則是計劃被這個闖入者攪亂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徹底封鎖東京塔,“無天無地之所”還沒有成爲“絕地”,王將和橘政宗還有撤離的通道。
“該死!他不是想當象龜麼?當烏龜最重要的就是要縮頭他不知道麼?”愷撒怒罵。
“快!封鎖電梯和鐵梯!哥哥在王將面前未必有勝算!他低估了王將!”風間琉璃急促地說。
愷撒悚然。風間琉璃沒必要貶低源稚生的戰鬥力,但是如果連皇也對付不了王將的話,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殺死他的辦法都難說。
愷撒和楚子航在齊腰深的積水中跋涉,尋找電纜管道。時間所剩不多,他們必須趕去支援源稚生。
“呼叫琉璃呼叫琉璃,計劃變更!我們現在就上塔去堵截王將,你隨時準備擊殺!”愷撒大聲呼叫。
耳機裡只有沙沙的背景噪音,風間琉璃的聲音消失了,愷撒切換不同的頻道,每個頻道里都沒有風間琉璃的回答。
風間琉璃可能是關閉了通信裝置或者丟棄了通信裝置,總之他從通信網絡中脫離出去了。
“我就知道世上所有的娘炮都靠不住!”愷撒煩躁地大吼。
風間琉璃退出了合作。現在沒有誰是可以信任的,也沒有人是可以依靠的,但他們三人是卡塞爾學院的專員,必須執行秘黨的使命,王將和橘政宗都已經親口承認想要復活神,那他們就己經犯下了與整個人類爲敵的重罪,必須被第一時間抹殺。即便孤軍奮戰,也要衝向戰場。
“路明非!準備狙擊!”愷撒下令。
楚子航己經穿過車庫,找到了電纜管道的入口,它隱藏在一個大型的配電箱後,鐵皮門上掛着一把普通的掛鎖。
刀光閃過,掛鎖裂成兩半墜入積水中,楚子航拉開鐵皮門,剛要回頭呼喚愷撒,忽然後退閃避。可怕的風從電纜通道中直衝出來,寒冷,腥臭,彷彿這條通道通往羣蛇的巢穴。
黑暗中,一雙金色的眼睛緩緩睜開,什麼東西在電纜通道里凝視着楚子航。然後它嘶聲哭叫起來,撲擊速度之快,黑暗中楚子航根本看不清楚。
他下意識地橫揮刀,斬在那東西的嘴裡。因爲發力很倉促,所以刀沒能砍斷那東西堅硬的下頜骨,只是勉強擋住了撲擊。
對方的力量極大,把楚子航猛地推了出去。楚子航瞬間降低重心,沒有摔倒。第二輪進攻立刻到來,利器撕破空氣的聲音從左右傳來。
楚子航的反擊早已在格擋的瞬間準備完畢,烏茲衝鋒槍伸進那東西的大嘴裡發射,半尺長的槍口焰鑽進它的食道里,照亮了荊棘般的長牙。
身體雖然堅硬,口腔內部畢竟還是脆弱的,鋼鋒般的子彈打穿上頜骨,摧毀了腦部。那對畸形有力的雙臂己經抓住了楚子航的雙肩,但再也無力把他撕裂。楚子航一腳揣在那東西的臉上,把沉重的屍體揣進積水裡,隨即擦拭長刀更換彈匣。他對死者毫無任何憐憫之情,因爲在聞到那股腥風的時候他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那是一個死侍,蛇形死侍。這東西只有殘殺和暴食的慾望,根本不值得作爲人來對待。
四面八方都傳來了水聲,愷撒迅速點亮戰術電筒照了過去,青灰色的背脊出現又隱沒在水下,嬰兒的哭聲在封閉的地下車庫中迴盪。
他們被成羣的死侍包圍了。死侍們緩緩地沉入積水中,震顫的水面下不知多少張人面猙獰地扭曲着,鋒利的長牙破脣而出。它們這是在準備進攻,像是鱷魚潛行在水下緩緩地接近獵物。
愷撒從後腰抽出沙漠之鷹,楚子航後背和愷撒相貼。兩個人的黃金瞳都亮了起來,暴血在悄無聲息中完成。
通過源氏重工中的戰鬥,他們多少掌握了死侍的缺陷。以人類的智慧要對付兇獸總不算太困難,但在積水的環境中就很難說了,可以想見死侍在水中會變得多麼可怕,它們介乎人類和爬行動物之間,行爲模式類似水蟒或者鱷魚。
計劃進一步崩壞,雖然它早已崩壞到無可崩壞了。他們反過來變成了被包圍的對象,這場老朋友的見面會顯然是場陰謀,不知道是誰在暗算誰。
好在他們還算鎮靜,也還有足夠的彈藥。在這種情況下兩個鎮靜的人總比兩個大呼小叫的人更有機會,如果換了路明非和芬格爾,大概已經痛哭着抱在一起了。
“你不問問我爲什麼這麼鎮定?”愷撒雙手持槍掃視左右,鐮鼬領域全開,鎖定水中潛伏的進攻者。
“你想到辦法對付它們了?”
“不,在日本這個鬼地方什麼倒黴事兒都可能發生,我他媽的習慣了。”愷撒聳聳肩。
熾白色的閃電從天而降,照亮地面的瞬間,王將看見了那個正穿越廣場的黑衣人。
他的瞳孔收縮得如同針那樣細小尖銳:“原來還有別的客人,是你邀請的麼?”
橘政宗迅速地扭頭看向下方,長眉猛地一顫。
源稚生踏破暴風雨而來,狂風中風衣翻飛,彷彿戰旗。他正仰望高空,瞳孔中流淌着熔鐵般的顏色。他沒有必要潛行,他是皇,絕無僅有的皇,只需以絕對的暴力碾壓過去就好了。
他人還沒到,但攻勢已經籠罩了東京塔和周邊所有的區域。
“跟我沒關係,我保證自己沒有泄密。”橘政宗緩緩地說。
“是麼?難道說你那可愛的學生一直在跟蹤你?那可糟糕了,他發現我們倆私下見面,想必是來清理門戶的吧?”王將恢復了平靜,“賭一賭他會先砍下誰的頭?是你這個叛逆,還是我這個惡鬼?”
“他會先砍你的。”橘政宗說,“在砍我的頭之前他應該還有很多話想問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恐怕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殺了你的學生。知道你我關係的人都必須死,否則你在蛇岐八家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你也沒有資格成爲我的合作者。”
“他是皇,即使你和我聯手,想要殺死皇也沒那麼容易。我們應該離開這裡。”橘政宗走到電梯旁,按下了下行鍵。
指示燈亮了起來,顯示電梯正在上升。王將切斷了整個街區的供電,但東京塔這樣的建築都會自備柴油發電機組,給重要設備供電。
“你難道不考慮殺了我麼?殺了我你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你可以說你是爲了誘殺我,所以才答應和我見面。”王將緩緩地說。
“這種情況下我能夠殺得了你麼?”橘政宗攤開雙手,“我曾經用燃燒彈攻擊你都沒有成功,而我現在空着手。你是半進化體,而我只是普通的混血種,你認爲我有這種能力?我建議你抓緊時間,稚生是這一百年來最出色的獵殺者,在他擔任執行局局長的時間裡,被他鎖定的鬼沒有一個能逃出包圍圈。”
“那可太糟糕了,那我們還是趕快坐電梯離開吧。”王將緩步走向電梯邊的橘政宗。
從橘政宗進入特別瞭望臺開始到現在,他們始終站得遠遠的,留出足夠的安全距離。但現在王將突破了安全距離,逼得越來越近,以他們的速度,已經處在對方的攻勢範圍之內了。
橘政宗吃了一驚:“你討厭坐電梯,因爲電梯是封閉空間!”
“是的,我很討厭坐電梯,我討厭封閉空間,它讓我感覺自己像墜入陷阱的獵物。”王將微笑,“但我也知道你這隻狐狸從來不會把好處讓給別人,你選了電梯,所以我也選電梯。”
橘政宗沒有動。源稚生已經踏上了塔外的鐵梯,肅殺的腳步聲在風雨聲中迴盪。
電梯到達特別瞭望臺,隨着“叮”的一聲,門開了,明亮的燈光從門縫中溢出,如同潮水。
電梯裡堆滿了東西,從mp5衝鋒槍到日本刀,反射着刺目的冷光。這些武器被整齊有序地掛載在武器架上,隨手就可以拿起來射擊或者揮舞,槍都是上膛的,刀已經出鞘。
“你選錯路了,這條路是通往地獄的,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沒有任何溫度。
他太瞭解王將了,知道帶武器赴會是不可能接近王將的,所以他把所有武器都放在了電梯裡。電梯抵達特別瞭望臺的時候,殺機狂溢,如銀瓶乍破,水漿迸出。
橘政宗抓起一支mp5衝鋒槍,轉身掃射,槍火照亮了特別瞭望臺,彈雨在鋼化玻璃上留下了密集的彈孔,玻璃崩碎,狂風暴雨侵入,雨絲密如牛毛。能見度瞬間降低.到了極點,彈匣已經空了,橘政宗棄掉mp5,大口徑左輪己經握在手中。他不確定是否命中了王將,開槍的一瞬間王將距離他只有五六米,他沒有時間瞄準。王將是很難殺死的怪物,橘政宗的血統不及對方,唯有用彈雨壓制。
他扔出了兩枚催淚彈,濃煙在半秒鐘內把能見度降低到了極限。橘政宗戴上了防毒面具。特製的催淚彈,其中添加了水銀液滴,作爲半進化體,這種煙霧對王將來說是危險的。
通過精心的策劃,橘政宗把特別瞭望臺變成了自己的主場。他原本就是來殺王將的,源稚生的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計劃只得提前開啓。
這樣的能見度下他無法射擊,只能把槍收在腰間,從武器架上拔出一柄長刀和一支手爪,遵照家規,源稚生切下了他左手的五指,他無法左手持刀,所以準備了手爪這樣的武器。右手刀是神道無念流中的進擊姿勢,左手卻是忍者的爪技。兩種迥異的武器在他手中毫無障礙地融合在一起,他處在攻防一體的完美狀態下。
“來啊!赫爾佐格!二十年前的作戰留到今天,讓我們繼續打完它,就像二十年陳的伏特加那樣濃烈!我們曾像男人那樣渴望權力,那讓我們也像男人那樣死去!”他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但他的步伐不緊不慢,像是一隻踏進獵人圈套從容偷取誘餌的狐狸。衝動是僞裝的,如果王將冒險反攻,等待他的會是沉靜如水的橘政宗。他們不愧是最老的特務,殘忍和陰險順着他們的血脈流淌,在他們手中一切東西都可以被用作武器,包括語言和感情。只有他們才能殺掉彼此,他們是天生的對手。
橘政宗緩緩揮動長刀,盪開煙霧和雨水,濃得彷彿液體的白霧黏在他的刀上。雨水和催淚氣體似乎產生了某種反應,白霧像是厚重的白色帷幕,每次橘政宗的刀拉開一個口子,轉瞬間裂縫又自行彌合。
橘政宗的優勢明顯,劣勢也很明顯,王將可以在白霧中任意行動,但他不敢離開電梯。電梯就是武器庫,如果武器庫被王將掌握了,局面就會逆轉。他必須死守這裡,直到源稚生趕來。
這是一夫當關的戰場,橘政宗要做一夫當關的武士,這是唯一的機會。想殺王將這樣狡猾的惡鬼,唯有在這個無天無地之所。
霧氣中傳來了低低的笑聲,王將似乎根本就沒有受傷:“你果然還是採用了這套方案,殺了我,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了?然後獨霸白王的遺產?”
“直到現在你還是相信我跟你是一路人?太感謝你的賞識了!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高聲回答,同時用心聆聽。誘使王將說話就能判斷他的位置。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人類的本性。貪婪是人類的本色,而正義是他們的保護色。當他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對方置於死地的時候,就會撕破正義的面具,露出貪婪的本性。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你的貪婪,你是人類中最優秀的個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類的本性,你這種人怎麼會爲了愛和正義來殺我呢?”
笑聲一時在左側一時在右側,橘政宗還是無法判斷王將的方位,王將似乎正在白霧中高速移動。
“你一定有悲慘的童年吧?赫爾佐格博士,讓你對人類痛恨和絕望。”
“不不,我的童年很幸福,因爲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看穿了人類的弱點,我利用人類的弱點,所以每個人都喜歡我。”
“那我的弱點是什麼呢?你何不利用我的弱點擊敗我呢?”橘政宗大口呼吸,保持最髙程度的警覺。
“我已經說了,你是近乎完美的人類,你的弱點很少,”王將頓了頓,“唯一的弱點,是你太弱小了!”
長刀再次掃開白霧,在白霧出現縫隙的零點幾秒鐘內,橘政宗看見了那張素白的笑臉。王將其實就站在他面前,跟他呼吸相聞!
橘政宗刀爪同時切出,右手刀走戰場刀術的路子,開闔極大,威力極猛,左手爪卻封住了自己胸口的要害。他己經老了,不如當年了,但在需要的時候,他還是可以強行鎮壓虛弱,讓衰老的肌肉不顧拉傷爆出驚人的暴力!作爲雄狐,他不僅有冷靜縝密的頭腦,也有鋒利的爪牙!
但他被抱住了。王將緊緊地擁抱橘政宗,就像是老朋友分別多年再度重逢時的擁抱。橘政宗的大臂和小臂同時骨折,鋒利的長刀插入地面。
橘政宗根本看不清王將怎麼穿越刀網,怎麼抱住了自己,那簡直像是魔法。他以爲縝密的思維和精心的佈局能彌補血統的差距,但事實證明王將的優勢足以碾壓他。
“你看,邦達列夫少校,力量就是這樣美好的東西,掌握了力量的人可以隨意地碾壓敵人。螞蟻的奮勇對於食蟻獸而言只是一個笑話。”王將拍打着他的後背。
橘政宗的眼裡泛出了死亡的灰色,隨着每一次拍打,橘政宗都吐出大片的鮮血。王將鬆開手,橘政宗頹然坐倒,濃腥的鮮血染紅了襯衫後背。他的背上插着兩隻鋼製彈匣,王將從mp5上卸下了這兩個彈匣,用它們刺穿了橘政宗的兩肺。他一掌一掌地,把彈匣拍進橘政宗的身體裡去。
橘政宗死死地拉着王將的衣襬。他的臂骨已經斷了,只有手勉強還能收緊,就是這樣,他還想把王將留在身邊。
他還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他的任務是堅持到源稚生到達。
“不用再挽留我了,雖然我是那麼地欣賞你,可惜我們沒有當盟友的緣分。”王將一腳踩在橘政宗的肩上,肩骨發出“咔嚓”一聲脆響,大概也折斷了。
但橘政宗仍然抓着王將的衣襬。
“看來只有切斷頸椎來謝絕你的挽留了。”王將彎腰去撿橘政宗丟下的長刀。長刀並不在王將以爲的位置,可剛纔橘政宗分明把刀丟在了那裡。
王將愣住了,這時橘政宗伸出雙手,搭上了王將的肩膀。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的臂骨和肩骨都毀掉了,這樣的人根本就是個廢人。可橘政宗的力量大得驚人,他把王將推了出去,接着滾身拾起雙刀。
他用腳踩着那柄刀,所以刀始終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王將根本不可能摸到武器。橘政宗的全身骨骼都發出近乎斷裂的脆響。那不是骨折,而是類似源稚生龍骨狀態的變化!橘政宗的全身骨骼正在逐一鎖定!
刀刺穿了王將的小腹,王將同時發力踢中橘政宗的胸口。兩人跌跌撞撞地分開,艱難地站住。
橘政宗伸手到背後,拔下了血淋淋的彈匣扔在地上。王將拔下兩肋的長刀,這種程度的傷害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麼,相比起來橘政宗給他帶來的驚恐更大。
燈光穿透白霧照在橘政宗身上,他的胸膛緩緩起伏,皮膚光潤如年輕人,賁突的肌肉逐次收緊,遍佈全身的細鱗一層層扣合起來,致命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高速癒合。
“你也飲用了古龍的血!”王將明白了。
“是啊,就在昨晚,我把自己也變成了魔鬼。爲了殺死魔鬼,自己不先變成魔鬼怎麼行?我在列寧號的底艙得到了這神秘的胎血,我的女兒能耐受龍血的毒性,我也能做到。”橘政宗緩緩地站直了。
“真是瘋狂啊邦達列夫少校,可我真喜歡你的瘋狂,這樣的我們本該是朋友啊!”王將大聲讚歎。
“博士,直到現在你還覺得我是跟你一樣的瘋子?”橘政宗露出哀傷的笑容,“我真是爲了愛和正義來殺你的啊!”
“多麼無趣的笑話,爲什麼你還要一說再說?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慾望和野心,背叛了慾望和野心的男人,沒有活在世上的價值!”
“你當然不會明白,因爲你不喜歡女人。”橘政宗搖頭。
“女人?”王將一愣。
“因爲你不喜歡女人,所以你不會成爲一個父親,你永遠不會理解一個父親的所作所爲,也就不知道我爲什麼要殺你!”橘政宗咆哮着進擊。
“王將給橘政宗狠狠來了一下子,這一刀要放在普通人身上絕對是致命傷了,可橘政宗居然抓住了王將的刀!他反擊了!漂亮!局面發生了驚天逆轉!他趁着近身的機會肘擊王將的面部,可能王將的面具被打裂了,也可能是傷到了眼睛!王將放棄了刀開始後退,橘政宗發動追擊!”芬格爾情緒高漲,聽語氣倒像是在給一場激烈的拳擊賽當評論員,“你們看不到真是可惜,太勁爆了!”
他距離特別瞭望臺不到60米,還有一部不錯的望遠鏡在手裡,能夠清楚地欣賞這場殊死搏鬥。
“確實夠勁爆,相比起來我和楚子航在齊腰深的積水裡惡戰死侍羣都不算什麼新聞了!”愷撒大吼,背景聲是激烈的槍聲。
“你們還沒有甩掉那些死侍?”路明非也通過望遠鏡欣賞着特別瞭望臺裡的搏鬥,“橘家老頭似乎處在劣勢,他己經受了好幾次致命傷了!”
“你是讓我們抓緊時間?什麼時候殺出死侍羣變成這麼容易的事情了?”愷撒繼續吼叫,“你的語氣像是在問我們早飯爲什麼還沒吃完!”
戰場對他們非常不利,死侍在齊腰深的積水下活動,他們只能盲目地射擊。楚子航嘗試過釋放君焰,但死侍羣沉進水中就躲開了君焰的爆炸,楚子航徒勞地蒸發出大量的水蒸氣,車庫裡白霧瀰漫,異常溼熱,像是一間巨大的桑拿浴室。最終他們不得不退進了電纜管道,死侍羣沿着管道追殺。幸運的是他們有充足的彈藥儲備,沙漠之鷹的大口徑馬格努姆彈雖然不能洞穿死侍,但中彈的死侍還是會被巨大的衝擊力打退回去。
愷撒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多少次擊退死侍了,反正每當猙獰慘白的人面在眼前一閃他就開槍,那東西就發出嬰兒般尖細的慘叫聲,整條管道中都是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見鬼!我們不是已經摧毀了這東西的養殖池了麼?日本到底還有多少死侍養殖池?日本人把這東西當鰻魚來養麼?”愷撒怒吼。
“我們毀掉了橘政宗的養殖場,那麼這一次的死侍是來自於誰的養殖場呢?”楚子航跟着他吼,槍聲在管道中迴盪,震耳欲聾,大家說話只有靠吼。
“這是王將設置的陷阱?”愷撒有點明白了,“王將也想殺死橘政宗?”
“也許他本來就想殺了橘政宗,也許他想在談判失敗的情況下殺了橘政宗,總之這些東西應該是準備用來對付橘政宗的!”
愷撒忽然覺察到兇猛進攻的死侍羣開始退卻,電纜通道正在清空。死侍羣正放棄愷撒和楚子航,這種東西原本是絕對不會放棄新鮮血食的,除非遇到毀滅一切的天災,比如海底火山爆發,或者是某種壓倒性的命令。
“見鬼……看起來驅使死侍的方法終於被髮明出來了…”愷撒喃喃。
死侍退卻的同時,他聽見了隱隱約約的木梆子聲,單調空洞,彷彿某種印第安人的音樂。愷撒記得路明非說過王將的梆子會發出某種類似印第安音樂的聲音。
源稚生聽見了暴烈的槍聲,無數玻璃碎片從天而降。
王將在和橘政宗搏鬥?情況似乎發生了變化,也許這件事的內情不像他想的那樣。但源稚生已經扔掉了麥克風,所以他沒法知道特別瞭望臺裡發生了什麼。
和王將戰鬥的話,橘政宗能堅持多久?他已經是個老人了,多年來維持這個龐大的家族已經摧毀了橘政宗的身體,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要老,簡直像是風燭殘年。
這種時候源稚生還在下意識地擔心橘政宗的安危,這種擔心簡單直接地出現在他心裡,根本用不着思考。
他帶着巨大的怒氣和殺氣來這裡,本來是想把王將那個惡鬼和橘政宗這個家族的叛逆一起抹殺的……原來有的人在你心裡是如此的重要,即使你理智上知道他已經變成了你的敵人,可你好像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疼痛,爲他緊張不安。
源稚生沒有時間等電梯,他沿着鐵梯狂奔,250米的高度,相當於爬50層樓,以世界爬樓冠軍的速度大約是十分鐘,但源稚生只需要五分鐘…不!三分鐘!在龍骨狀態下他的肌肉力量比平時強出三倍!
愷撒和楚子航也在狂奔,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鐵塔大樓裡。這座樓裡空無一人,從電纜管道爬出來的時候他們簡直以爲自己爬進了墳墓。他們沒有源稚生的龍骨狀態,也不覺得爬250米到特別瞭望臺去是聰明人的做法,所以他們跟普通人一樣,選擇坐電梯。愷撒拍打着上行鍵,希望這些老式電梯能快一點。
“地下什麼東西這麼黏?”愷撒覺得有點不對。
“大概是某些東西留下的腳印。”楚子航俯身在大理石地面上摸了摸。
地面上殘留着波浪形的“腳印”,似乎是某種透明的黏液黏在了大理石上,在微光中瑩瑩發亮。愷撒緩緩地打了個寒戰,人類當然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腳印”,這樣的腳印說明不久前鐵塔大樓裡也有蛇形的黑影來往。那些危險的東西,它們去了哪裡?“路明非,芬格爾,觀察東京塔的周圍,有沒有可疑的目標?”愷撒把嘴湊近麥克風。
“沒發現可疑的目標,我用的是紅外線望遠鏡,東京塔旁邊只有五個高溫的目標,王將、橘政宗、你和師兄,還有就是象龜。”路明非忽然頓了一下,“不……不對!是六個目標!第六個人在東京塔頂上!”
芬格爾忽然說:“美女你好。”
櫻站在東京塔頂上,穿着黑色的緊身作戰服,沐浴在狂落的雨流中。在紅外線望遠鏡中她的信號極其微弱,那種極致纖薄的黑衣能夠隔絕大部分熱量,雨水淋在她的身上,把僅剩的體溫帶走了。從開始她就在這裡,芬格爾的飛艇懸浮在距離她不到30米的地方,但芬格爾竟一直沒能覺察她的存在。忍者就是有這種能力,必要的情況下可以令生命體徵降低到很低的程度,慢速的心跳、平靜的血流、很低的體溫,呈現出一種類似冬眠的狀態。但他們又能迅速地甦醒,生命體徵迅速地暴增到高於常人兩倍以上的程度。
每分鐘心跳240次,血壓峰值衝破200毫米汞柱,身體熾熱如火炭,櫻甦醒了,所以路明非才能發現她。
她摘掉面罩,臉色素白如生絹,漆黑的長髮披散在風中,全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精巧的投擲武器,有的如同彎月,有的像是傾斜的十字架。
從飛鳥時期開始,日本忍者就開始研究這類精巧的投擲武器,它們被稱爲手裡劍、苦無或者千本,不同的武器適用於不同的距離,因爲空氣動力學的緣故,它們會走出蝴蝶飛舞般的不同路線,但是每片“蝴蝶”都是致命的。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遇見她,着實是一場豔遇,即便是在這種地方遇見她,芬格爾還是忍不住要跟她打招呼,所以他纔會說美女你好。
無論見到什麼美女他都會打招呼,他對路明非說就算你是一隻癩蛤蟆你也要頑固地蹦到美女的視野裡,否則你就跟草叢裡成千上萬癩蛤蟆一樣,美女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不會因你而驚叫,那你的人生豈不是缺少了很多價值麼?路明非沒話可說只好說我嘞個去。
路明非在瞄準鏡裡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簡直想哭,他心說不作死就不會死啊師兄!你考慮清楚那姑娘跟你不是一撥的!雖然你們都是躲在那裡搞埋伏!笨死你算了!
櫻微微一笑,雖然她隨手擲出某件東西就能打穿那艘微縮版的飛艇要了芬格爾的命,可她只是用手指封脣,對芬格爾搖搖頭。
眼波無聲地流轉,塔尖的信號燈微微照亮她,銀色的雨流沿着背脊流淌,她的身影妖媚得就像春天的遠山。芬格爾立刻閉嘴,還伸手行了個不知哪國的軍禮,大概是“yes,madam”的意思。【是,長官】
櫻在示意芬格爾不要出聲,潛伏者都不該出聲,出聲的時候就是他們進攻或者死的時候。芬格爾並無類似的覺悟,他的覺悟就是美女的話要聽。
路明非這才知道櫻早就覺察到芬格爾的那艘飛艇了,她跟王將和橘政宗不同,她距離更近,而且沒有厚厚的玻璃阻隔,很容易發現那個風雨中顫抖的大東西。
東京塔是被清場的地方,連源稚生都被排除在外,櫻爲什麼會藏在這裡?
局面亂到不能再亂了,這是一場你伏殺我我再伏殺你的連環套。路明非忽然想日本就是這麼一個連環套,謎團多到數不清,他們在一座迷宮中走不出去,迷宮的道路就像是被小貓玩亂的線團。
源稚生踏上特別瞭望臺,他原本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可忽然靜止下來,僵硬地站在雨裡,像是一尊雕塑。
透過破碎的玻璃,他已經可以看清小屋裡的情形。催淚彈和水銀煙霧已經被暴風雨清洗乾淨了,只剩下白氣蒸騰的老人們。他們都像是生鐵鑄造的武士,這一幕讓人想起戰國時代的真刀決勝。
一個德國人和一個俄國人,居然在用純正的日本方式決戰。
橘政宗的襯衫已經撕裂,精赤的身軀上肌肉虯結,皮膚呈現出日光浴之後的古銅色,今夜他煥發着奪目的光芒,重返年輕時代。
他手中只有半截斷刀,斷刀藏在肋下,這樣王將就看不清他握刀的手法,也無法預判他出刀的角度。
王將的衣服基本完整,經過如此殘酷的搏殺,袖釦都沒有掙掉。他手中的刀還保持着完整,但佈滿了裂紋,不難想見他們兩人手中的刀交擊過多少次。橘政宗擁有一個不大的刀劍博物館,裡面的藏品都是精品,此刻這些藏品都擺放在電梯中,刀柄向外,每一隻刀柄後面都是一把文物級別的名刀。王將和橘政宗隨手拔刀砍殺又隨手把廢刀丟棄,地下都是名刀的殘骸。
源稚生不敢動,一動就會打破雙方之間的均勢。
沒有人進攻,因爲進攻就會出現漏洞,對方的閃擊會更快,有時來不及聽到武器破風的聲身體已經被切開了。
雨流狂落,天地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沙沙聲中,一切都可能成爲“破”。“破”的契機一出現,王將和橘政宗之中就會有一人死去,全力一斬,把人一刀兩斷都有可能,再強的自愈能力又有什麼用?
源稚生轉動刀柄,在腦海中反覆演練那致命的一刀,心形刀流中的“四番八相”,“四番八相”中的“羅剎鬼骨”。那是源稚生所有進攻中最快的一式,也是最血腥的一式,如果在這場對決中失敗的是橘政宗,王將也不會有命離開這裡。
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明白了自己的莽撞。橘政宗帶着如山的武器來見王將,當然不會是爲了談判,只能是爲了殺人。而源稚生的到來打亂了他的節奏,令他不得不捨命拖住王將。
橘政宗鎖定了王將的眉心,王將鎖定了橘政宗的喉嚨,源稚生盯着王將的後心。所有的刀都已經出鞘,所有的弓都已經滿弦,只等血光迸射的剎那。
雨水無法熄滅他們熾熱的鬥志,有人的襯衣汗溼,有人的襯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快地蒸乾。龍血極致燃燒,令他們的體溫上升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他們像是要燃燒起來,幸虧有這場雨在不斷地冷卻他們。
終於到了要結束的時候麼?這場復活神的祭奠就像是一場大戲,大家都粉墨登場,殺機像是犬齒那樣密集地咬合在一起。從開始到現在,太多太多的人已經死去,他們的鮮血在舞臺上畫出巨大的血腥圖騰。而那位神甚至沒有現身在人前。這一切彷彿白王給自己子孫留下的詛咒,他們爲了白王留下的權力而浴血搏殺,堅持爬到血路盡頭的人才能獲得白王的恩賜。
夠了!夠了!要把這個血腥的殺局砍斷,連帶着所有的慾望和野心,和那個從黑天鵝港中逃生的惡鬼!
從未有過的意志在源稚生心中升起,彷彿燒天的火炬。
銀色的蝴蝶從天而降,貼着源稚生的肩膀飛過,懸浮在暴雨中。王將和橘政宗都沒有注意到這樣一隻小小的蝴蝶,但源稚生注意到了,那隻蝴蝶根本就是飛過來讓他看到的。無聲無息之間,無數的蝴蝶懸浮在特別瞭望臺的周圍,它們並不是在飛行,
而是緩緩地旋轉着。那些並不是真正的蝴蝶,而是小巧的銀色刀刃,刃口塗抹着危險的毒素。
櫻也在這裡,雖然源稚生無法確定她的位置。
櫻的言靈是精確地控制氣流,風托起了這些精巧的刀刃,它們中最重的也才30多克,但經過納米處理的刀刃足夠割開敵人的身體。
致命的蝶羣無聲地控制了戰場,她的血統在這些人裡是最差的,但櫻是個絕對出色的殺手,而剩下的三個人彼此鎖定了。
這恰恰是她殺人的舞臺。
源稚生的心裡一喜。他自己也在櫻的殺陣中,他不知道櫻爲何會出現在這裡,但他並不擔憂櫻的目標是他。
他沒有保留地相信櫻,那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女孩。他們之間不是聯盟或合作的關係,而是從屬關係,櫻絕對會跟他站在一起。
王將發現的時候,銀色的蝴蝶已經飛滿了整個瞭望臺。刀刃在風中顫動,似乎畏懼王將而不敢逼近,但它們輪番切割的時候,以王將的自愈能力也未必不會被影響。
“這麼美麗的東西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在流血的土地上,本該只有黑色的鴉羣起落。”王將緩緩地說。
他被三個人圍攻,處在戰場上的絕地,但仍能像鑄鐵般堅固。
源稚生仍舊不敢進攻,因爲王將離橘政宗太近了,他仍有機會頂着櫻和源稚生的進攻殺死橘政宗。失去橘政宗這對他來說是介乎老師和父親之間的人,源稚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稚生,你準備好了麼?”橘政宗忽然說話了。
“準備好了。”源稚生驟然清醒。
“我也準備好了。”橘政宗的語氣欣慰。
王將和橘政宗同時消失,他們以極高的速度對衝,刀光和人影交織在一起!最終是橘政宗自己踏破了這個死局,他流露出笑意的瞬間,王將抓住了他的破綻,發動撲殺。源稚生向着王將的背心發起突刺,整個人化作貼地飛行的大鷲,刀鋒就是大鷲的喙。櫻從塔頂躍出,筆直地墜落,所有的刀刃都被狂風驅動,沿着不同的弧線向着王將切割過去,她越逼近,對武器的掌握就越精密,刀刃上的力量也越大。
王將的長刀刺入了橘政宗的胸膛,長刀頂着橘政宗向前,鮮血像是破碎的紅綢那樣從橘政宗的身體裡飛濺出來。櫻的刀刃如憤怒的狂蝶,反覆切割王將的身體。刀刃上的神經毒素只要零點幾秒種就能到達腦部引起致命的反應,但王將的速度竟然不受影響,他似乎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殺死橘政宗。他們曾是盟友,也是一生的宿敵。
源稚生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刀尖。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橘政宗了,以王將爆發的大力,這時已經切開了橘政宗的心臟。
這是橘政宗早已料到的結果,他撲了上去,但並未揮刀,而是用胸膛迎接王將的刀刃。他早就精疲力竭了吧,只是強撐着等待源稚生趕到,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用自己封住王將的進攻,給源稚生製造完美的機會。
他不是讓源稚生準備出刀,而是讓源稚生斬斷不必要的牽掛,他們中的任何人都可以爲了斬斷這宿命而死,沒有什麼可惜的,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從未有過的殺戮心控制了源稚生,他看不見自己的臉,否則會驚訝於自己那猙獰如惡鬼的表情。
快!更快!他渴望着貫穿王將的心臟,聽取那聲長刀貫胸而入的美妙聲音,那是斬斷宿命的慶典!
王將急衝的身影硬生生地剎住,他本該用長刀頂着橘政宗把他拋出瞭望臺,可是忽然無法推進了,這等於把後心送給了源稚生。
因爲有個人擋住了他……橘政宗!
這個本來像落葉一樣被挑在刀尖上的男人竟然站住了。他抓住了王將的刀,怒吼,目眥欲裂,彷彿明王降世。
源稚生終於聽到了那美妙的聲音,蜘蛛切貫穿了王將的心臟的聲音,鮮血從傷口中涌出,發出風一樣的聲音,那麼好聽。幾乎同時,攖的刀刃划着陡峭的弧線返回,像是蝴蝶返回巢穴那樣沒入王將的身體,櫻從天而降,落在源稚生背後。三個人同時後退,呈品字形圍困王將。橘政宗一手提着斷刀,一手捂住胸前的傷口以免失血過多
他並非沒有揮刀的能力,只是把這份力量用在了格擋上。他的手中是柄斷刀,斷刀在格擋上遠比進攻有力。王將的刀確實刺進了他的胸膛,但斷刀橫在橘政宗胸前阻擋,所以王將始終無法徹底貫穿橘政宗的心臟。一旦橘政宗站住了,立刻就反過來把王將送上了源稚生的刀鋒。
王將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退後,看着滿手的鮮血,似乎不敢相信這個結局。他無路可走了,前方左方和右方都是敵人,背後是破碎的窗,窗下是250米高的鐵塔。
“沒想到這是自己的結局?我也沒想到,我本以爲你這種人的結局應該更精彩一點。”源稚生說。
“再見,博士。”橘政宗輕聲說,“你這樣耀眼的男人應該有耀眼的結局,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從那個窗口跳下去。”
王將雙手捂着喉嚨,以免那滾熱的鮮血涌出來,他不敢拔出後心的刀,一旦拔刀心臟就會大量失血,他似乎想說話,可是一個喉嚨被割裂的人是說不出話來的。
這個哲學家一樣的男人連遺言都沒法留下來。
他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向着窗口走去,他似乎真的聽從了橘政宗的建議,想跳下去了結生命。
這不是傳奇故事,跳崖的人不會奇蹟般生還,從250米的高處下墜,全身骨骼都會碎裂,斷骨會插入他的所有臟器,劇烈的震盪會讓他的大腦破碎,那是比長刀貫穿心臟更慘烈的死法。
源稚生目送他的背影。作爲對手,這個男人足夠可怕,所以源稚生對他保有一絲尊重。
王將拖着沉重的身軀從窗口的破洞中鑽出去,顫顫巍巍地翻過防護欄杆。他的模樣有點可笑,又有一點點可憐。
“世紀大跳樓!世紀大跳樓!這是學生會新聞部部長芬格爾在爲親愛的諸位觀衆直播,各位現在正在欣賞的是猛鬼衆領袖、代號王將的赫爾佐格博士的跳樓秀,在人類歷史上,赫爾佐格博士不僅是龍類基因學毫無疑問的先驅,還是排名前十的野心家,他的跳樓是不是讓各位觀衆心情激動呢?很抱歉我們現在沒有熱線電話,沒法讓您表達激動的心情。”芬格爾喋喋不休。
王將正站在欄杆外,俯瞰這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果給芬格爾一支麥克風的話,他會很有走下去採訪一下王將請他談談心路歷程的衝動。
當然還要穿上那種綴滿藍色亮片的緊身西裝,頭髮裡撒滿金色的化妝粉,像個真正的脫口秀巨星那樣搖晃着肩膀說:“嗨!赫爾佐格博士你好麼?今天的天氣棒極了對不對?風雨、深夜、跳樓……讓我們在這個美好的夜晚談談關於死亡的話題……”
愷撒和楚子航捂緊了耳機,要把這個結局的每一個細節都聽清楚,就這樣又一場陰謀被挫敗了?似乎太簡單了,還有太多沒法解釋的事情。
“師兄!小心背後!”路明非忽然驚呼。
楚子航警覺地扭頭,手臂像時鐘指針般劃過,槍口指向後方。
“廢柴!廢柴!我是說你!”路明非大吼。
芬格爾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路明非喊的師兄是他,不是楚子航。可他懸掛在半空中,背後能有什麼東西?
他有點費勁地扭過頭去,驚呆了……確切地說是嚇傻了。陰影在他的瞳孔裡越來越大,如果說廣告飛艇是大海中懸浮的鯨魚,那艘迅速逼近的黑色飛艇就是兇險的虎鯊!那是一艘黑色的硬式飛艇,體積比芬格爾那艘飛艇大三倍,它原本無聲無息地懸浮在高處,此刻拖着懸梯俯衝了下來,以碾壓般的勢頭摧毀了廣告飛艇。
所謂硬式飛艇,是一戰後期的航空裝備,內部有輕質的骨架,芬格爾的軟式飛艇在它面前只是個輕飄飄的氣球。
廣告飛艇筆直地墜落,路明非的心裡一下子空了。
見鬼,是他提議說可以用飛艇來靠近特別瞭望臺的,所以芬格爾纔會被捆上那艘飛艇……見鬼,他害死芬格爾了,他還欠着那個廢柴的錢沒還呢……見鬼,現在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廢柴了。
“媽的,果真誰都猜不到自己的結局。”飛艇墜落的一刻耳機裡傳來芬格爾的聲音。
飛艇中的氫氣熊熊燃燒,它像是一朵在夜空中忽然盛開的花。果然是廢柴,遺言都毫無用處,路明非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痛,他的牙關咯咯作響,痛到牙髓裡面去了。
硬式飛艇擦着東京塔掠過,王將在那個瞬間奮身一躍抓住了懸梯。這個變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源稚生衝到欄杆邊的時候硬式飛艇已經遠去了,王將一手捂着脖子上的傷口,一手死死地抓着懸梯。
他傷痕累累,但他還沒有輸。
源稚生返身衝進電梯,回來的時候手裡提着兩支衝鋒手槍。他對準硬式飛艇的氣囊連續開槍,每顆子彈都在氣囊上製造出兩個洞口,但飛艇還是平穩地飛行,完全沒有下墜的跡象。
硬式飛艇裡有骨架支撐,就算氣囊出現輕微破損也只是漏氣,幾個彈孔根本不算什麼。氣囊裡填充的很可能是氦氣而不是氫氣,不會有中彈起火的風險,以他們手中的武器想要擊中王將完全沒可能。
這時遠比衝鋒手槍兇猛的武器在遠處的樓頂上轟響,彈殼從槍機中跳了出來,帶着燦爛的火光,一枚高速旋轉的鋼芯彈穿越幾百米的雨幕,貫穿了王將的小腹。王將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差點就要從懸梯上墜落,但還是死死地抓住了梯子。
路明非開的槍,他的距離更遠,但他的武器是一支輕型狙擊步槍,紅外線瞄準鏡中王將的身影很清晰。
見鬼!見鬼!見鬼!爲什麼手中的只是一支輕型狙擊步槍呢?爲什麼不是一支重狙?要是重狙的話那一槍已經打碎了王將的半個身體置他於死地了啊!
巨大的憤怒籠罩着路明非,重狙也不夠!是門炮更好!如果他有一門直射炮他一定會對着王將的腦袋開炮!因爲他現在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廢柴了,他覺得很孤獨很難過。
他繼續發射。王將吊在懸梯下面,像是搖搖欲墜的風箏,子彈貼着他的身體擦過,有一槍甚至擦破了他的額頭,但路明非再沒能打出第一槍那麼準確的射擊。
距離太遠了,幾乎到了這支槍的極限射程,大雨影響了子彈的精度,王將吊在懸梯上時刻不停地動。
越是打不中他越急躁,手開始微微顫抖,腦神經抽緊着痛……我在這裡殺不了你,天涯海角我要再去哪裡找你來殺?
“琉璃呼叫sakura,琉璃呼叫sakura,你這樣射擊是沒用的。我知道你想殺了他,我也想殺了他,這是我好不容易抓住的機會,我不知道下一個機會在哪裡,所以我一定要抓住。”耳機裡忽然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不知塡什麼時候他重新打開了對講機。
他的聲音安靜從容,彷彿站在高天之上,他又變回愷撒和楚子航在歌舞伎座見到的那個風間琉璃了,絕世的歌舞伎者,絕世的冷豔。
他踏上了舞臺,進入了角色,屬於他的戲終於開演了,這是他最強的時候。
“你要我怎麼辦?”路明非問。
“射擊飛艇後面的方向舵,其他的事情交給我。”風間琉璃說,“抓緊時間,它快要離開射擊範圍了,但不要着急,只需一發子彈,你能做到。我曾在你的眼睛裡看見獅子,從那一天開始我就賭你贏,所以我纔會選擇跟你們合作。我是從來不會認輸的人,所以當然要加入最強的團隊。”
他的話裡帶着某種詭異的魔力,路明非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安靜下來了,回覆到能等開槍的狀態。
他拔掉彈匣,把一顆單獨的子彈填入彈倉,他只有開一槍的機會,也只有開一槍的力量,王將就要離開他的射程了,風間琉璃賭他贏,他也賭自己贏,他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這顆子彈上。
他在瞄準鏡裡看見了方向舵,那是個由兩組槳片組成的簡單機械裝置,想要毀掉它就必須命中核心。
命中核心又如何?路明非不知道,總之打中方向舵,剩下的事情就交給風間琉璃。交給風間琉璃管什麼用?路明非也不知墳,王將掛在半空裡,現在唯一能攻擊他的人就是路明非,風間琉璃對飛艇沒辦法,卻信誓旦旦地說只要路明非打中方向舵,剩下的都交給他。
路明非已經不去想這些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說要在他身上下注……賭一個廢柴能贏!
雨聲消失,世界寂靜,距離縮短,時間變慢,在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情況下,骨骼輕微位移,達成了和源稚生完全不同的“龍骨狀態”!
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信,他完全掌握了這支槍、那艘飛艇,還有他視野中的整個世界!他扣動扳機,子彈出膛,槍口跳起,槍火噴射,飛艇尾部亮起一團絢爛的電火花,那艘龐然大物忽然失去平衡,向下俯衝。
飛艇上應該有負責操縱的人,那個人正試圖讓飛艇恢復平衡,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鋼質包銅的彈芯完美地鑲嵌在機械結構的中心位置。
那一槍命中的態勢簡直如同毒蛇咬住了獵物的喉嚨,路明非打中了飛艇唯一的弱點。
氣囊釋放了部分氦氣,飛艇一邊下降一邊飛向東邊。東邊是灣區,它大概是試圖在海上降落。
茫茫大海,那裡對於王將來說是安全的,他正沿着懸梯玩命地往上爬,後心還插着源稚生的蜘蛛切。那真是一個怪物,他的誕生無論對人類或者龍類來說都是一個噩夢,跟他相比那個不知爲何物的神似乎也不那麼可怕了。
路明非扔掉身上的雨披站了起來,提着冒着硝煙的狙擊步槍,死死地盯着那艘遠去的飛艇,現在輪到他對風間琉璃下注了……他也賭風間琉璃贏!
輕盈的黑鷹從大廈天台上起飛,狂風鼓振它的雙翼,把它帶往視線高不可及的天空。升力用盡到達高度極限時,它猛地轉折,驚雷閃電一樣撲擊下去。
路明非看清了那隻鷹,那是一架黑色的滑翔翼,滑翔翼下吊着盛裝的風間琉璃!
他穿着暈染的綵衣,長袍大袖在風雨中獵獵舞動,手中提着櫻紅色的長刀,沒有化妝的素白麪孔美得像是絕世天姬,卻帶着獅子般的笑意。
他盛裝前來殺人,要送王將一程!
方向舵已經壞掉了,飛艇無法閃避,所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風間琉璃的表演。王將的眼睛裡,黑色的翼把一切都遮住了,沒有人知道他最後的表情,面具上的公卿依然在意味深長地微笑着。
風間琉璃從懸梯旁擦過,一刀斬斷王將的頭顱。
這還不是結束,他帶着滑翔翼圍繞王將的屍體做直徑極小的盤旋,第二刀將王將腰斬。第三刀斬斷懸梯。王將的殘軀在瓢潑大雨中墜落,風間琉璃凌空揮刀振去刀上的鮮血,滑翔翼帶着他沒入前方的樓羣中。
這纔是真正的無天無地之所,無路可逃,再強的血統能力都無法發揮,風間琉璃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王將的人,他早己猜到了會有一艘硬式飛艇在空中等候,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誰也不相信。
空氣中還殘留着他得手後的大笑聲,像是舞臺上演員的笑聲那麼誇張造作,可又空洞悲涼。他纔是最恨王將的人,他爲什麼那麼恨王將?爲了殺死這個男人他準備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