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東京大學后街,昂熱在屋臺車邊坐下,把傘和沉重的手提箱放在一邊“醬油拉麪,外加兩個滷蛋。”
“你怎麼又來了?我以爲我們說好從此以後不見面的!你每晚準時來吃宵夜這算怎麼一回事?”上杉越憤憤然,“從今晚開始拉麪收錢了!盛惠800塊一碗,加滷蛋另加100塊!”
昂熱自顧自地斟滿清酒,聽着雨打在棚子上噼裡啪啦地響:“你上次不是拒絕我參加你的葬禮麼?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出席的。可你看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死,我來你這裡吃碗拉麪不會導致你下地獄的。”
“別廢話!先買單!”
昂熱把一疊萬元大鈔放在案板上:“一百萬日·圓,不用找,從今天起我在你這裡掛賬,吃了多少你從這筆錢里扣。”
“你這渾蛋是把我這裡當食堂了麼?”
“委實說你這種拉麪檔可進不了我的食堂列表,我的食堂主要集中在巴黎,比如l‘arpege、l‘ambroisie和leprecatelan,日·本的餐館裡大概只有東京的ishikawa和神奈川縣的koan纔夠格。”
上杉越沒好氣地把面扔進鍋裡:“就算我做的是豬食,可您這種只吃米其林三星的上流貴客還不是冒着雨來吃麼?吃着豬食有沒有想昂昂叫兩聲的衝動?”
“沒問題,昂昂。”昂熱把玩着折刀,熟門熟路地打開瓦罐從裡面掏出黃蘿蔔來。
“你放過我好不好?你怎麼能保證沒有人能跟蹤你?你這樣會給我帶來麻煩的。”上杉越無可奈何。
“別那麼緊張好麼?作爲一個言靈是‘時間零’的人,有能力跟蹤我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屈指可數,能跟蹤我而不被我發現的,我想一個都沒有。我在東京沒什麼別的朋友了,以前的朋友們一個個都老死了,他們的兒女也差不多都老死了,只剩下你這個流着皇血的老怪物。老怪物和老怪物之間難道不該有共同語言麼?”
“你不是還有拯救世界的重要使命麼?不是說神就要甦醒麼?我拜託你敬業一點,去找找神藏在哪裡孵化好不好?要是東京毀滅了我這個拉麪攤也開不下去了,算我求你了好麼?”
“現在該忙的不是我,是藏在幕後的那個人。有人想要從神的甦醒中獲得利益,他就得去搜索神的孵化場,高天原是第一個孵化場,那麼第二個孵化場在哪裡呢?那個人比我着急得多,因爲對神志在必得。我在等着他動起來,他的動靜越大我越容易覺察。”
“聽起來你已經在日·本佈下了情報網。”上杉越把麪碗放在昂熱面前。
“雖然很老了,可輪到我出手的時候,局面就歸我掌控。”昂熱低頭吃麪。
“你這種深更半夜來拉麪攤上吃800塊一碗拉麪的傢伙,卻號稱自己掌握着東京的局面?真叫人沒什麼信心。神可不是你們曾經屠掉的那幾位龍王,補完之後的神是黑王級別的東西,到時候我可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殺死它的辦法。”上杉越望着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實話說我已經定了去巴黎的機票,準備歇業幾天出去避避風頭,我會在遙遠的法國關注你的,通過電視爲你加油鼓勁!”
“通過電視?”昂熱一愣。
“如果我在新聞頻道中看到說東京因爲無法解釋的自然災害忽然沉入大海或者巨大怪獸入侵東京,我就會跟酒保要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口喝乾,然後說,昂熱君!加油!”
“要說蛇岐八家歷史上最渣的皇,我覺得你是實至名歸……”
“最渣的太上皇,謝謝!”
“既然你都準備跑路了,那不介意再多提供點消息給我吧?”昂熱打開自己的手提箱,戴上眼鏡,“我今天在東京大學圖書館裡查到一些有趣的文件……”
“我就說你這個老渾蛋來找我不是隻爲了吃麪嘛。”上杉越嘆了口氣,“我知道的不都告訴你了麼?我甚至跟你八卦了我那不幸的家庭,你說我還能有什麼事情瞞着你?”
“你沒告訴我近一百年來蛇岐八家一直在資助各大地質機構。”
“這對你來說重要麼?蛇岐八家資助的科研機構很多,地質機構確實也在資助範圍裡。最初我們想通過地質勘探來搜尋神代遺蹟,不過這件事完全沒有進展。”
“沒有進展是因爲你們的鑽探深度不夠,日·本的神代遺蹟可能埋在300米以下的地層中。”
上杉越愣住了:“你又不是地質專家,你哪來的把握?蛇岐八家資助地質機構資助了一百年,連個天然氣礦井都沒挖出來,別說神代遺蹟了。”
“我確實不是,但我們的某位校董是地球物理學的博士,在我上飛機之前,他給我發了一封郵件,說了他關於神代遺蹟的猜測。他說任何文明都不可能限制在一座孤城裡,既然白王血裔曾在日·本建起了高天原那樣的古城,那就該有道路、墓地、水渠這類的配套措施,甚至其他城市,但這一切被一萬年前那場幾乎淹沒整個日·本的大洪水抹掉了。海潮把日·本洗成了一個千千淨淨、沒有任何龍族痕跡的國家。”昂熱說,“而這些神代遺蹟應該還保留在地層深處。”
“說是這麼說,任何人都會猜測古城遺蹟保存在地層裡,就像龐貝城淹沒在火山灰下面。”上杉越說,“但埋不了那麼深,我聽過地質專家的報告,他們說在自然情況下,古代城市每年都會下沉幾毫米,這麼推算下來,神代遺蹟應該在50到100米深的底層裡埋着,我們可以通過地下水文來探索神代遺蹟。”
“地下水文?”昂熱問。
“一種聽起來很奇妙的勘探方法。地質學家說鑽洞是很困難的,每鑽一個洞都要很高的成本,就算我們打上幾萬個鑽洞,也不能保證恰好有一個鑽洞落在遺蹟的上方。但如果研究地下水文就可以不用鑽那麼多洞。所謂研究地下水文就是分析地下水的流向和成分,那個專家說遺蹟會影響地下水文,如果地下河流經一座青銅質地的古代城市,水裡就會帶有銅和錫的成分,如果地下河突然改道,那就是地層中有某個巨大的東西擋了它的路。我聽他說得蠻有道理,就批了一筆不小的預算給他,結果直到那傢伙1983年病故,也沒能摸到神代遺蹟的毛。”上杉越鄙夷地啐了一口,“專家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那你聽說過中國開封的地下疊城麼?”昂熱問。
“沒有,我沒去過中國,雖然我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
“開封是一座疊城,除了地面的一座城市,地層中還有五座城市,一層摞着一層,宮殿和道路從上到下都是重疊着的,一共六座城市疊在一起。這是因爲黃河氾濫,泥沙常常把舊城掩埋,後人就在上面重建新城。日·本的情況跟這個類似,在人類歷史之前,日·本的海拔比今天要低,曾經幾次被上漲的海水淹沒,地面下陷,海水帶來的砂礫沉降,神代遺蹟以幾倍的速度沉入地層深處。推算下來大概是300米深。也許日·本的地層深處藏着一個白王血裔建造的古代國家,而神正在暗無天日的廢墟中行走,邊走邊回憶自己前世的身份。”昂熱慢悠悠地說,“何等的寂寞啊。”
“不,它不會到處亂走,它應該返回藏骸之井纔對。”上杉越說,“那是最與世隔絕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孵化場。”
“藏骸之井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家族的神官們描繪過那東西麼?”昂熱問。
“有過描述,從古代傳下來的描述,不過恐怕對你沒有什麼用處。非常玄妙,說那是一口通天徹地的井,從寒水之海通往烈焰之海,上半截是寒水而下半截是烈焰,伊邪那岐把聖骸用紫色的麻布包裹,黃金的繩子捆紮,潛到寒水之海的底部把聖骸投入井中,看着聖骸沉向烈焰之海,然後在井口覆蓋了一塊沉重的玄武岩。”上杉越說。“這就是神話裡伊邪那岐封鎖黃泉比良阪的事件。”
“完全聽不懂。”昂熱說,“其實我是想問你,近一百年來你們鑽探的位置都在哪些區域?四國?九州?還是北海道?”
“這個我倒是知道的,所有的鑽探都是沿着地下河的流向進行的,地下河總是從高山流向大海,鑽探的方向跟水流的方向相逆,從東京開始,沿着赤石山脈向西,最後會到達出雲,整個過程需要接近一百年的時間,共計一萬兩千個鑽孔,累積到今天他們也該鑽滿一萬個了。”上杉越說,“我可以給你畫個簡圖,告訴你那些鑽孔的分佈,但我不能保證我畫得對,那張圖是我七十年前看的……鑽探的路線是這樣的,第一個鑽孔在八王子市打下……”
“混賬!就算是拉麪師傅也請專業一些好麼?不要用筷子蘸着麪湯在案板上畫這種專業的東西啊!’’昂熱把筆紙怒拍到上杉越面前。
與此同時,多摩川附近的山中,液壓鑽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鑽桿向着底層深處推進。
櫻井雅彥站在帳篷下,眺望着汽燈籠罩的工地。沉重的雨點打在遮雨棚上發出悶響,像是成百上千面戰鼓同時敲響。作爲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櫻井雅彥負責監督這次鑽探考察。
多摩川是一條大河,發源于山梨縣境內2000米的高山上,浩浩蕩蕩地流向東京。
山梨縣中山脈縱橫,除了號稱日·本阿爾卑斯山的赤石山脈,還有富士山這座日·本最高峰。在大約一萬年前,山梨縣是火山活動非常頻繁的地方,岩漿從通道中涌出之後一層層凝聚,最後竟然能夠形成3000多米高的富士山,可想而知地殼活動有多劇烈。古人認爲通往地獄的道路就位於山梨縣,神話學家說那是因爲古人曾目睹明亮的熔岩從火山口流出,以爲岩漿就是所謂黃泉之水,所以山梨縣下方就該是地獄。至今附近還有爲了鎮壓“地獄之門”而建設的神社,定期舉行祭祀閻魔的儀式,阻止黃泉之水帶着亡魂涌入人間。
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就是專門成立來研究休眠火山的科研機構。看似沉寂的火山羣其實仍有爆發的可能,連富士山這座火山之父也未熄滅,不時地冒出危險的黑煙。如今活躍的火山沒有任何一座像富士山這樣巨大,它下方的裂縫直接通往地幔層,那裡是岩漿的海洋。如果它噴發,將重新喚醒人類記憶中對遠古火山的恐懼,人類的祖先曾經目睹過這些超級火山的噴發,火柱連接天地,密集的火山灰在某個大洲的上空漂浮數年而不散,再無陽光。漫長的黑夜中氣溫越來越低,無數的動物死去,黑色的天幕下金紅色的粘稠液體從山頂緩緩地向下奔流。
富士山就是一枚巨型啞彈,日·本的繁榮卻建設在這樣的一枚巨型啞彈上。
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在富士山周圍開鑿了大量的鑽孔,長長的探桿直插鑽洞底部來監測地層的變化,一旦他們判斷富士山將要噴發.那麼“東京冷卻”計劃就將啓動,這個計劃的最終步驟是把東京全城撤空,把皇室和內閣送往海外避難,內閣官房長官曾經戲稱:“這樣的話跟亡國也沒什麼區別了”。
櫻井雅彥已經在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工作了六年,就像宮本澤是家族在東京都氣象局的內線,他是家族在這個研究所的內線。家族的人在暗中掌控着這個國家,近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探索這個國家。
他們眼下勘探的山谷距離多摩川不遠,山谷正下方應該有一條洶涌的地下河,名爲赤鬼川。這條河的發源地和多摩川一模一樣,流經的區域也差不多,多摩川在地面上浩浩蕩蕩,赤鬼川在地層深處無聲地流動。赤鬼川由兩股水流交匯而成,一股是流進富士山、經過岩漿加熱的滾水,另一股則是寒冷的地下水,冷熱水混合的時候發出巨大的聲響,像是地下在炸雷,所以這裡被稱作雷鳴谷。當地人說八岐大蛇的八個頭飲用八條河的水源,其中有一條就是多摩川,八岐大蛇被殺之後,它的血浸透了方圓幾十裡的土地。浸泡過蛇血的土地在上千年中都是赤紅色的,於是又有“真紅之土”這個名字,附近還有一座奈良時期的八岐神社。
櫻井雅彥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傳說,因爲他知道八岐大蛇不是神話也不是童話,它的出現是以無數人的鮮血爲代價的。
他們來雷鳴谷鑽探,表面上是受“災害對策委員會“的委託,最近地殼變動頻繁,東京周邊的氣候很詭異,內閣官房長官聽取了首席科學家的彙報,擔心近期日·本會有大規模的地震和火山噴發,這種情況下必須儘快確認富士山的狀態是否穩定,所以派出了山梨縣環境科學研究所的精銳;而家族則想借機探索地層中的神代遺蹟,這次他們被授權可以調用最先進的高速鑽機鑽探,幾天內就能穿透地層抵達赤鬼川。
櫻井雅彥有種隱隱的不安。液壓鑽機已經連續工作了二十四個小時,這樣下去隨時可能因爲過熱而停機,這是當下最尖端的設備,出問題的話會很難維修。
他真正擔心的還不是液壓鑽機,而是今夜的雨下得太大了……大得令人心驚膽戰。
這麼想着鑽機的轟鳴聲就真的停止了,施工人員奔跑着聚集到鑽機旁。
櫻井雅彥撐着一把傘來到鑽機旁,鑽機正把長達幾百米的鑽桿從鑽洞中抽出來。鑽桿是一節一節駁接起來的,每根鑽桿都長達十幾米,幾十根鑽桿首尾相連,最頂部的鑽桿裝載了金剛石鑽頭。鑽洞中冒出粘稠的黃色泥漿,濺了施工人員一身。鑽探的過程中會注水進行冷卻,但不至於產生那麼多的泥漿,看起來鑽洞已經到達了含水的岩層,甚至接觸了赤鬼川,可偏巧這時鑽機出問題了。
“出了什麼問題?”櫻井雅彥問。
工程指揮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似乎碰到了非常堅硬的岩層,鑽桿打不下去了。強行鑽下去的話怕把鑽頭磨壞,先提上來看看。
“硅質岩麼?”櫻井雅彥思索。
眼下鑽探深度已經超過300米,按說應該是柔軟的多孔火山岩,卻遭遇了比石英岩還要堅硬的東西,連金剛石鑽頭也受挫了。
“設立警戒區,除了操作鑽機的人,其他人都撤到警戒區外。別太靠近鑽洞,以防有沸水涌出。”櫻井雅彥提醒。
沒人知道赤鬼川的水溫是多少,地下河經過岩漿的加熱,甚至能達到100度以上
的高溫,櫻井雅彥曾在黃石公園見過超高溫噴泉的噴發。
“放心吧,我們帶了防護服過來。”工程指揮揮手示意,白色防護服的施工人員上前接管鑽機,其他人撤出警戒區。
防護服重達三十公斤,用石棉、橡膠、碳纖維和金屬絲網一層層壓制而成,不僅隔熱而且非常堅韌,即使在油井燃燒的高溫火焰中也沒事。穿防護服的施工人員將鑽桿一截一截卸下來送到警戒圈外,櫻井雅彥從鑽桿上取樣。鑽桿每隔幾米就會有取樣孔,土壤擠入取樣孔中,通過分析土壤樣本就會得到不同深度的地層信息。取樣孔中填滿了溼潤的黑泥,櫻井雅彥試着用打火機去燒黑泥,黑泥上立刻騰起了火苗。
“當心,鑽洞裡可能有沼氣!”櫻井雅彥出聲警告警戒圈內的施工人員。
話音未落,黑色的高壓氣體就衝出了鑽洞,氣體流速極高,發出火車汽笛般的聲響。懸掛在高處的汽燈碎裂了,黑色氣體接觸到藍紫色的電弧,立刻化爲熊熊的焰柱。
這果然是個沼氣鑽洞,易燃的黑泥就是富含沼氣的土壤。沼氣是岩石中的細菌長年累月無氧酵解的產物,在地層積累了幾百萬年,數量非常巨大。好在施工人員穿上了防護服,並不畏懼這種程度的火焰,他們很專業地用高壓水槍壓制火焰,繼續提升鑽桿。到了最後幾節鑽桿,黑泥開始轉爲暗紅色。
櫻井雅彥捻了捻暗紅色的泥,非常黏稠,放到鼻端聞聞,有淡淡的腥味。他皺起了眉頭,腥味通常是蛋白質降解的味道,可地層裡哪來的蛋白質?只有生物才能產生蛋白質。
最後一根鑽桿離開鑽洞,火柱熄滅,暗紅色液體從鑽洞中噴涌出來,形成十幾米高的紅色噴泉。所有人都看呆了,他們都是資深的地質人員,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奇景。紅色噴泉化爲赤紅色的大雨,灑在礦洞周圍,落在防護服上,黏黏地往下流。積水很快就漫過了施工人員的小腿,櫻井雅彥心裡有種詭異的錯覺,他覺得警戒圈裡負責施工的同事們……站在血池裡。
有防護服的支持施工人員並不畏懼,他們用試管提取了水樣,封裝好之後和最後一根鑽桿一起送出警戒圈外,送到櫻井雅彥手中。
“富含鐵質的水?”櫻井雅彥搖晃着試管沉思。
常見礦石中只有赤鐵礦是紅色的,南美洲就有一條赤紅色的河流,河水裡都是赤鐵礦的礦渣……可與其說是鐵質的紅色,更像是黏稠的血。
他轉而去檢查鑽頭,這下子真的被嚇到了。鑽頭扭曲變形,滿是傷痕,這種程度的損壞下它已經變成了一根廢鐵,難怪鑽探受阻。可什麼樣的東西能傷到硬質合金製造的鑽頭?而且這種損傷不像是磨損,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瘋狂地咬過!地下有什麼東西把鑽頭咬壞了?
巨大的恐懼感涌入櫻井雅彥的腦海,這時他聽見了驚歎聲。
銀藍色的光點隨着紅色的水流衝出地面,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它們在黑色的夜空中分散,如同繁星般美麗。光點落在防護頭盔的面罩上,每個光點都是一條銀藍色的小魚,它們身軀短小而尾部細長,嶙峋的尾椎骨在薄薄的鱗片下清晰可見。小魚的鱗片上帶有膠水般的黏液,貼在面罩上笨拙地扭動。地下河中有生物並不奇怪,有名的“盲魚”就是典型的地下河生物,它們終生不見陽光,所以眼睛慢慢地退化掉了。可赤鬼川的深度大約是300米,如此深的地下河中生活着如此大量的魚類,絕對可以用“奇蹟”來形容。
施工人員從面罩上抓下小魚塞進玻璃瓶裡,想留作標本,這時小魚們張開了嘴……巨大的嘴,嘴裡吐出冰晶般的利齒,它們在一瞬間化爲狂怒的小蛇!
一名施工人員被它噁心的外表嚇到了,剛想撒手,掌心忽然劇痛,再看手心裡就只剩下搖擺的長尾了,小魚咬破防護服鑽進了他的手掌。另一條小魚隔着鋼化玻璃的面罩跟施工人員對視了幾秒鐘,忽然從面罩上方開始撕咬,鑽進了頭盔,接着鑽進了施工人員的鼻孔。十幾秒鐘裡,幾十條小魚鑽進了防護服,還有些細長的尾巴在裂縫外抖動。
“救救我!救救我!”施工人員慘叫着,跌跌撞撞地奔跑。
更多光點從天而降,血紅色的水裡積滿了小魚,每一條都在瘋狂地跳動。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裡?”工程指揮聲嘶力竭。
“急救箱已經沒用了,你看不出他們已經是死人了麼?”櫻井雅彥冷冷地說,“那東西跟瘟疫一樣,只要沾上就是死人。我們能做的只是燒屍體,拿燃油來!”
“櫻井君你這麼做是殺人!他們可都是我們的同事!”工程指揮大驚。
眼看一名施工人員就要逃出警戒圈外,隊醫衝上去想要攙扶他。櫻井雅彥忽然從工作服中抽出格洛克手槍,一槍命中了施工人員的額心,施工人員跌跌撞撞地躥前兩步,撲倒在隊醫腳下。
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不敢相信溫文爾雅的櫻井博士竟然會帶着手槍,槍法更是凌厲,那一槍洞穿了施工人員的顱骨,直接破壞大腦。
櫻井雅彥用槍指着工程指揮的太陽穴:“照我說的做!拿燃油來!快!”
倒在血泊中的施工人員忽然抽動起來。
“閃開!”櫻井雅彥大吼。
他是在提醒那名嚇傻了的隊醫,但已經來不及了。銀藍色的光點從屍體的後腦上彈跳起來,鑽進隊醫的嘴裡,隊醫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更多小魚擺着尾巴從防護服裡鑽出來,像是歸巢的蜂羣那樣進入隊醫體內,隊醫全身上下都是細小的傷口。櫻井雅彥擡手一槍,打穿了隊醫的太陽穴。這反而是最慈悲的做法,減少痛苦,任何人只要沾上這種小魚就是死人,因爲它們是鬼齒龍蝰……
龍之行刑者,鬼齒龍蝰。
這種生物本該在上萬年之前滅絕。但迪里亞斯特號潛入高天原,發現了鬼齒龍蝰在海溝深處的巢穴。此刻它們卻出現在赤鬼川裡,毀掉鑽頭的就是鬼齒龍蝰,它們在吃那硬質合金的鑽頭!雖說只是體型微小的龍族亞種,可鬼齒龍蝰是最瘋狂的嗜血者,它們鋒利的牙齒能咬碎鋼鐵。鑽進獵物的身體之後它們並不急於殺死獵物,而是盡情地撕咬獵物的臟器,在獵物身體裡打出縱橫的通道,獵物的皮囊依舊完好,可皮囊裡填充的都是這種嗜血的小魚。
這種東西必須被毀滅,哪怕有一條流入人類世界也會導致可怕的後果。
在櫻井雅彥的逼迫下,施工人員扛來一桶桶的燃油。值得慶幸的是鑽洞在一塊窪地的中央,越來越多的龍蝰在鑽洞周圍堆積,但暫時還無法離開那處窪地,它們茌猩紅色的水中彈跳,窪地好像變成了鱔魚養殖池。燃油被倒進窪地裡,有人負責用長工具把靠近警戒圈的“被感染者”推回窪地裡。
警戒圈裡的人們一直哀號,卻始終沒有斷氣。這是龍蝰最可怕的地方,它們嗜吃含有大量血液的內臟,而且一邊吞吃內臟一邊分泌類似腎上腺素的東西保持獵物活着。它們不喜歡吃死的東西,所以被感染者雖然千瘡百孔,可就是沒法立刻死去。櫻井雅彥瞄準那些人連續開槍,槍槍爆頭。一旦獵物死了龍蝰羣就從獵物身體裡撤離,魚羣像是銀藍色的水那樣從防護服的縫隙裡“流”出來。
“更多的燃油!燃油必須把它們浸沒!”櫻井雅彥大喊。
龍蝰的弱點和屍守類似,它們的脂肪都是極好的燃料,一旦脂肪被點燃,就會燒到骨骼灰化,但如果燃油不能把它們浸透,那麼被壓在下面的龍蝰就會因爲缺氧而不能燒着。櫻井雅彥不能允許任何龍蝰活着離開這個窪地,如果有雌雄成對的龍蝰進入日·本的大小河流,那會是有史以來最恐怖的生物災難,這些小東西會高速地繁殖,最後把一切東西都吃掉,包括堤壩。只有龍族知道剋制它們的辦法,但如今那個辦法和龍族文明一起被遺忘了。
“魚跳上來了!”工程指揮大吼。
龍蝰羣正彈跳着躍向高處,它們的身體細小,但肌肉極其強勁,彈跳起來就像是銀藍色的彈珠。無數銀藍色的彈珠在岩石上躍動,美麗至極,但看到的人只覺得恐懼。
工程指揮剛把一桶燃油倒進窪地裡,忽然丟下油桶往回跑。櫻井雅彥想也不想一槍打穿了工程指揮的眉心,跟上去一腳把屍體踢進窪地裡,這時一條銀藍色的尾巴在工程指揮的嘴裡一閃而沒。
工程指揮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算是櫻井雅彥的前輩,自櫻井雅彥進入研究所以來一直很照顧他,雅彥管他叫大哥。他本不至於漠視這樣一位前輩的生命,但櫻井雅彥不能允許龍蝰藉助工程指揮的身體逃離。這是人類和龍類戰爭的一個戰場,就是眼下,就在這個窪地裡,戰場上不容任何軟弱和猶疑。本家的每個幹部都受過類似的訓練,有朝一日對上了龍族,他們會不擇手段,不惜動用一切暴力。因爲那是龍族,是世界上最大也唯一的魔鬼,你不盡全力,不以最大的殘忍,根本無法戰勝它們!而你的背後就是人類,你必須守住這一關!
銀藍色的小魚已經跳到了窪地邊緣,好似銀藍色的酒要溢出杯口。
“點火!”櫻井雅彥下令,再不點火就來不及了。
沒人敢上前點火,僅剩的幾名施工人員遠遠地點燃打火機向窪地裡扔,但在狂風暴雨裡火種瞬間就熄滅了。來不及了,沒時間去找防風噴槍了,櫻井雅彥扛起一桶汽油,筆直地衝向窪地。在同事眼裡這位年輕的研究員一直都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手無縛雞之力,可今晚他先是掏出手槍變成了暴徒,又變身爲彪悍的運動健將。櫻井雅彥邁着大步踩踏那些跳出窪地的龍蝰,銀藍色的血漿四濺。龍蝰最可怕的武器是堅硬的牙齒和強大的咬合力,可它們自己的身體卻沒有多堅韌,櫻井雅彥的體重足夠壓碎它們的五臟六腑。
這一刻櫻井雅彥的背影如此高大,同事們都忘了他開槍殺人的時候是何等殘忍,在他們眼裡現在就只有櫻井雅彥能力挽狂瀾。
櫻井雅彥確實能,因爲他是混血種!他身體裡就流動着龍的血液!他踩碎這些小惡魔,好像是踩碎在滿地蠕動的蠶,發出啪啪的破碎聲。
他把油桶舉過頭項,用盡全力投擲出去。油桶劃過一道弧線墜向窪地中央,那裡積了數百噸猩紅色的水,水面上浮着厚厚的一層燃油,成千上萬的小魚在水面上跳躍。
櫻井雅彥舉起手槍連續發射,子彈打在油桶表面濺起了點點火花,忽然間這桶油凌空化作熊熊烈焰,烈焰和水面碰撞,藍色的火苗四下蔓延,熊熊大火沖天而起。
“櫻井君!快回來!”同事中有人高呼。
此刻他們對櫻井雅彥的恐懼已經蕩然無存了。櫻井雅彥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絕非用槍逼着別人賣命的懦夫,而是敢於頂着箭雨往上衝的戰士。
櫻井雅彥沒有回答,他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事們,嘴裡銀藍色的尾巴一閃而沒……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鬼齒龍蝰在瞬間就吃掉了他的舌頭.包括舌頭裡的軟骨。
他並沒有回來的打算,他是混血種,但不是戰鬥型,做這種英雄的事本非他所擅長。但他仍舊是蛇岐八家的人,蛇岐八家已經守護了日·本數千年,數千年來無數的犧牲,他們從未退縮。所以他們纔會驕傲地自認是日·本的守護者,這裡是他們的家園。他一步步地走向窪地,鮮血滴在岩石上,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龍蝰,小魚蹦跳着落到他的身上,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身體裡,上百條小魚在他身體裡咬噬,把他咬得千瘡百孔,在疼痛摧毀他的意志之前,他躍入了燃燒的窪地,以自己的身體爲囚籠,把逃離窪地的龍蝰們帶回了地獄。
巨大的風聲從天而降,黑色的直升機懸停在他們頭頂,扛着火焰噴射器的黑衣人腰間帶着速降索,落地就噴出七八米長的火流,把跳出窪地的龍蝰們往回趕,另一些人則持槍控制了施工人員。
鑽洞中涌出赤紅色水流的時候櫻井雅彥就用短信向本家彙報了,橘政宗在山中小鎮下令出動直升飛機,夜叉緊急受命帶隊起飛趕往多摩川,他們趕上了處理現場,但已經來不及救櫻井雅彥了,櫻井雅彥盡到了他作爲櫻井家子弟的責任,以一個文職人員的身份守住地獄的出口,守了十五分鐘。
櫻井雅彥的身體已經化作了骨骸,在火海中燒得像是銅一樣發亮,夜叉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安息吧我的兄弟!你已經找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
宮本志雄推開厚重的黑色木門,踏入醒神寺。
名爲醒神寺,其實是隱藏在源氏重工大廈高處的一處露臺,頭頂是陰雲密佈的天空,腳下是粗糙的青石地板,四周圍繞着潺潺流水,硃紅色的鳥居下襬着一張黑色石桌,除了離家出走的上杉繪梨衣,蛇岐八家諸姓家主盡數在此。時間是早晨六點半,距離宮本志雄接到開會的消息只有十五分鐘,他在地下船塢中徹夜工作,研究那些死侍的屍骸,忽然秘書的電話進來,通知他級別最高的家族會議將在醒神寺中召開,只有最高層有資格出席。
已經過了日出時間,但是陽光照不透厚重的積雨雲,天空發出微微的慘白色的光芒,浩蕩的風從東京灣上空吹來,空氣中有濃重的海腥味。
除了身穿實驗服的宮本志雄,其他人都穿着西裝,美貌的女家主櫻井七海穿着考究的和服,新任大家長源稚生坐在首座,他的親信臣屬夜叉、烏鴉和櫻穿着執行局的黑色長風衣站在他身後,雙手背在身後,組成堅不可摧的人牆。宮本志雄爲自己的遲到道歉之後,迅速地坐在空位上。
他預感到這個會議的意義非比尋常,家主們臉上的神情介乎驚懼和欣喜之間,無聲地交換着眼神。
源稚生點燃一支柔和七星,緩緩地吐出煙霧,環顧衆人:“我想我們找到了神。”
宮本志雄震驚了。作爲最高技術負責人,他知道家族一直在日·本各地進行勘探,試圖發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神代遺蹟,但這項工作幾十年都沒有進展,難道忽然間傳回了好消息?
夜叉把黑漆盒子放在每位家主的面前,每個盒子裡都是三件東西,兩個石英瓶子和一枚信封。一個石英瓶子中盛着深紅色的水,宮本志雄晃了晃那個瓶子,發現瓶中的液體頗爲粘稠。另一個石英瓶子裡則是銀藍色的小魚,它處在脫水的狀態,但仍舊未死,偶爾劇烈地掙扎幾下,露出滿嘴冰晶般的利齒。
龍之行刑者,鬼齒龍蝰。如果不是隔着高硬度的石英玻璃,這條小魚已經鑽進宮本志雄的身體恣意撕咬了。
“昨天夜裡,在多摩川附近工作的鑽探隊傳來了消息,他們在赤鬼川中發現了數量。驚人的鬼齒龍蝰,還有那天地下河的河水赤紅如血。”源稚生低聲說,“信封裡是水樣的分析報告,赤鬼川中確實含有血液成分,宮本家主可以詳細地看一下。根據檢測結果,多摩川的下方流淌着一條血河,而這條河的化學成分,類似胎血,龍的胎血。
“我的……天吶!”宮本志雄快速地查看那份檢測報告,聲音扭曲變形。
任何生物在胚胎狀態下的血液跟出生後的血液都是不同的,胚胎消耗巨量的養分快速生長,血液要爲它輸送更多的養分和激素,在胚胎階段血液的活性也最高。胎血的出現意味着某個胚胎位於多摩川的地下,而胎血的數量之大甚至混入一條河流都能被檢測出來,可想而知那是多大的一個胚胎,一枚孕育在血河中的巨型胚胎!
“難道神呈現出的身軀……真的是神話中八岐大蛇那種超巨型生物?”櫻井七海努力剋制,但聲音仍微微顫抖。
“沒人知道,但神話似乎被進一步證實了。”源稚生說。
“家族從近百年前就開始資助地質機構,希望通過地質勘探找到龍族遺蹟的線索,卻始終一無所獲,忽然獲得如此巨大的突破,直接定位了神的胚胎,這未免太過巧合了。”宮本志雄說。
“這件事政宗先生想必可以解釋。”源稚生看向右手邊的橘政宗。
橘政宗裹着紗布的手放在桌上,任誰都能看出紗布下的那隻手已經失去了所有手指。切指是家族從古至今都在使用的謝罪方式,可一次性切去五指的事情非常罕見,那意味着何等大罪,沒有人清楚。衆所周知橘政宗在跟源稚生單獨面談之後失去了五根手指,被迅速送往醫院止血治療,由此看來前任大家長有重大的錯誤被現任大家長覺察,施以毫不留情的處罰。通過這件事更可以看出源稚生已經掌握了家族的大權,誰也沒有想到這位剛從執行局局長升上來的年輕人迅速地展現出作爲強權者的一面,對刻意栽培自己的政宗先生都施以狠手。
不愧是皇,看起來是人類,身體裡卻流動着近乎純粹的龍血,龍的暴戾在他身上展現無疑。在此之前對他的質疑全都消散了,即便各家家主在他面前也會戰戰兢兢。
“我只是修改了鑽探的深度,在那之前我們通常認爲龍族遺蹟位於幾十米深的地層中,但根據最新的研究資料,在一萬年中,日·本四島曾經幾次被海水淹沒,海水帶來了大量沙礫。據此推測神代遺蹟位於很深的地層中,所以我們把鑽探深度從100米增加到了300米,終於獲得了巨大的突破。”橘政宗的陳述彷彿止水無波,這一切似乎盡在他的掌握中。
“請問這項深度鑽探的工作進行了多久?”宮本志雄問。
“十年。十年來我們找到了各種各樣的證據,比如富含銅和錫的地下河,神秘改道的地下河,我們還曾在地下河中找到骨殖碎片,經過分析那確實是混血種的遺骨。這些證據都在說明一件事,日·本的地層中掩埋着一個輝煌的古代文明,從今天的東京都到島根縣,都有這個文明的遺蹟,那是由我們的祖先建造的。他們用石粉和金屬混合燒製的磚塊建造城市,用青銅製品裝飾它,用含鐵的特殊金屬來製造巨塔。如今那些遺蹟在地層深處被地下河沖刷,河水在昔日的街道上奔流。綜合這些情報我們繪製了一份地圖,神代文明的地圖。”橘政宗向烏鴉示意。
烏鴉在桌上展開一軸長卷,用細鉛筆繪製的地圖,一個沿着赤石山脈延伸的古國,如一條黑色的龍俯臥在山中。
“這就是我們猜想出來的古國,昨晚我們終於得到了確鑿的消息,不僅神代遺蹟埋藏在那個地層裡,神的孵化場也位於那裡。”橘政宗在地圖上指點,“赤鬼川從山梨縣流往東京,這是神代文明分佈很密集的區域,藏骸之井很可能跟赤鬼川相通,神從高天原返回,經過地下河抵達藏骸之井,在那裡進行最終的孵化。鬼齒龍蝰原本只在海洋深處有,它們可能是寄居在神的鱗片中,跟着神一起迴歸的。”
“赤鬼川距離東京有多遠?”風魔小太郎問。
“不到四十公里。”源稚生說,“如果神在那裡覺醒,首先威脅的目標就是東京。”
“我們根本無從防禦,甚至來不及調動空軍阻擊。”龍馬弦一郎說。
家主們的神色都異常凝重。
“這不全然是壞消息,應該說是好消息。”風魔小太郎打破了沉默,“我們在神覺醒前找到了它,順帶我們還找到了失落的神代文明。如果挖開一處神代文明的遺蹟,我們能從中獲得的技術不可估量,失傳的鍊金術、龍族的工程學和建造學,甚至開啓尼伯龍根的方法。掌握這些技術的我們將毫無疑問地成爲世界的統治者!”
“是的,也正是因此我們不能把這些技術與秘黨分享,錯誤的人掌握了跨時代技術,結局必然是災難。”橘政宗說,“我只希望那些技術能令我們的家族重新回到極盛的巔峰。”
“跟統治世界相比,殺死神纔是當下最緊要的事。”源稚生說.“我們不知道神目前的狀態,不知它何時會覺醒,我們必須抓緊每一分一秒!巖流研究所有探索赤鬼川的方案麼?”
宮本志雄思索了幾分鐘:“沒有,赤鬼川位於雷鳴谷地下300米深處,長度可能不亞於多摩川,鑽一個直徑15釐米的圓洞抵達那條地下河都要幾天時間,即使給我一年時間我也無法完整地探索那條河。更糟糕的是赤鬼川中隱藏着無數的危險,從水樣的檢測報告看,水中有血液成分,還有大量的含氮含磷化合物,那應該是大羣生物的排泄物。這說明赤鬼川中的生物密度極高,一個我們無法想象的生態系統已經在地下河中建立起來了。”
“一個由龍類和龍族亞種構成的生態系統?”源稚生問。
“是,”宮本志雄點頭,“我可以想象龍蝰羣尾隨着神的胚胎遊動。在地下暗無天日的地方,龍族亞種高速繁衍,都成爲神的食物。龍蝰羣在古龍面前被恐懼徹底壓制,它們只配分享神吃剩的殘渣。”
“由大型龍類和龍族亞種組成的龍類生態圈,養分從哪裡來?”櫻井七海問,“以我想來維持一個生態圈需要很多養分對吧?”
“岩漿,”宮本志雄緩緩地說,“你們還記得迪里亞斯特號在日·本海溝中發現的那個龍類生態圈麼?數以億計的磷蝦和肺螺以岩漿中的含磷和含氮物質爲食,小型食肉動物以磷蝦和肺螺爲食,大型獵食動物又以小型食肉動物爲食。而這個生態圈最終孕育出來的,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終極獵食者,也就是神。”
“難怪神的覺醒總是伴隨着海水的上漲和火山的爆發,它需要海水來浸潤土地,需要岩漿來提供養料!”龍馬弦一郎恍然大悟。
“是的,如果我們探索那個孵化場,需要面對的不只是尚未完全孵化的神,還有它的隨從們。”
“氣候變化和地殼變化都意味着神的孵化已經進入尾聲,我們的時間很有限,可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們束手無策。”源稚生皺眉。
“探索孵化場的可能性極小,但把它們引出來決戰的方案是有的。”宮本志雄緩緩地說。
“說來聽聽。”
“古人就知道赤鬼川的存在,古書中說雷鳴谷地下有一條赤紅色的河流,它蜿蜒流淌到達東京附近,最後流出地面,和地表河流交匯。在平常年代地下河是清澈的,而在地震多發的年代,地下河就是紅色的。既然我們知道赤鬼川的出口位置,我們就可以挖掘一條隧道,在隧道口展開屠神的計劃。”宮本志雄緩緩地說,“但這需要最先進的挖掘設備和龐大的資金支持。”
“什麼樣的設備?”
“我需要挖掘英法海底隧道用的那臺超級掘進機。”
家主們對視一眼。宮本志雄要求的那臺設備實在太過驚人了,英法海底隧道是貫穿英吉利海峽的偉大工程,在這個工程中施工人員創造性地動用了超級掘進機這種設備,這種設備形如一枚巨大的炮彈,直徑接近六米,錐形的頭部全部由高硬度合金製造,佈滿粗大的螺紋,外面覆蓋金剛石顆粒。它用強勁的履帶系統前進,高速旋轉的頭部像是切削豆腐那樣切割着岩石,在地層深處轟鳴着推進,背後留下直徑六米的巨大隧道。這臺設備跟迪里亞斯特號一樣屬於“傳奇設備”,沒有一年時間恐怕無法造出一臺全新的超級掘進機。
“講講你的計劃。”源稚生不動聲色。
宮本志雄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把屏幕轉向源稚生:“赤鬼川的出水口位於東京西邊,在那裡它滲出地面和多摩川混合,大約二十年前,東京都政府委託丸山建造所修建新的東京地下排水設施,巖流研究所也參與設計,項目名爲g-cans,代號鐵穹神殿。鐵穹神殿系統一直延伸到赤鬼川的出水口,爲了容納赤鬼川和多摩川的多餘水流,我們在出水口附近修建了13號儲水井,它是一口巨型儲水井,水質經常是深紅色的,又稱爲紅井。”
屏幕上顯示出鐵穹神殿的圖紙,直徑12米的巨型排水管中分出了一根去往紅井,那座深井在山中,距離東京市中心只有不到二十公里。
“我會把超級掘進機沉入紅井,然後挖掘一條直通赤鬼川的隧道,這條隧道的直徑爲六米,長度大約是1.5公里。超級掘進機每週能掘進1000米,如果晝夜施工,我能在十天之內把隧道打到赤鬼川。”宮本志雄接着說,“隧道打通之後赤鬼川的水流會在幾個小時之內排入紅井,龍族亞種羣也會被排入紅井,屠神的工作就在隧道和紅井中開展。”
“你用什麼手段殺死神?在隧道口布置槍手或者高爆炸彈?那些武器對龍王級別的目標不會有效。”風魔小太郎說。
“不,我會使用水銀,”宮本志雄緩緩地說,“國際市場上水銀的價格大約是每噸三萬美元,我需要5000噸水銀,重演須佐之男殺死八岐大蛇的故事,我要在紅井中灌入5000噸水銀,即便是神的幼體泡在水銀中也會被劇烈地腐蝕。我還會往紅井裡扔鋁熱劑燃燒彈,那種燃燒彈能夠產生3000攝氏度的高溫,它不但能瞬間把液態水銀蒸發爲對龍類更危險的水銀蒸汽,高溫也能對龍王級的目標造成殺傷。但鋁熱劑燃燒彈和這麼大量的水銀都不是便宜貨,所以我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持。”
“我們需要從英國或者法國空運那架掘進機麼?”
“不,它現在就在東京,準備用於新的海底隧道的挖掘。租賃它我還需要50億日·圓的押金,外加每天的使用費18億曰圓。”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都沒有奏效呢?”源稚生盯着宮本志雄的眼睛。
“那我就失敗了。我會拔刀跳進紅井跟神搏鬥,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選擇呢?我要爲我的失職謝罪。”宮本志雄淡淡地說。
源稚生伸手,夜叉立刻將一柄長刀遞到他手中。源稚生隔着長桌把刀扔給宮本志雄,宮本志雄愣住了。
“烏鴉,我們能搞到鋁熱劑燃燒彈和水銀麼?”源稚生問。
“鋁熱劑燃燒彈的話我知道去哪兒弄,東京灣那邊有個叫‘武藏’的組,是幫跨國販賣武器的高手,這種東西在東京灣的倉庫裡就有庫存。”
“水銀的話我去想辦法,請給我三天時間。”櫻微微躬身。
“從家族的準備金中提取200億日·圓,開成支票交給宮本家主。”源稚生仍舊看着富本志雄的眼睛。
“沒問題,三個小時之內現金即可動用。”櫻說。
宮本志雄拔刀出鞘,看到雕刻出來的十六瓣菊花。
橘一文字則宗,這是一柄爲皇室打造的禮儀刀,在蛇岐八家的名刀收藏中也是地位超然的寶物。通常這柄刀都由家主佩戴,而且只用在嚴肅的儀式上,源稚生卻隨手把這麼貴重的寶物當作武器交給了他。他剛想推辭,忽然看見源稚生端坐在長桌盡頭,背後的黑雲像是平鋪的潮水那樣漫過東京的天空。源稚生坐在即將降臨的暴雨中,便如雄峰峻嶺。
一夜之間這個散漫的年輕人忽然冷峻起來了,成熟起來了,某種巨大的決意已經成形,那決意如長刀般凜冽。
宮本志雄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跟日·本黑·道中的皇·帝說話,那是能呼風喚雨左右日·本命運的男人,他一句話就能動用家族的鉅額資金,一句話就能令整個日·本黑·道爲他奔走,如果說今天的日·本還有一個男人能夠對抗那位爲了滅世而生的神,那就是源稚生。
這是一場入對抗神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沒有人能拒絕戰·爭的領·袖。
宮本志雄雙手捧刀,起身,深深地鞠躬:“必盡全力!”
會議結束,只剩下源稚生枯坐在桌前,櫻站在他身後,警覺地掃視着周圍的樓宇,以免某個窗口後面藏着狙擊手。
如今整個日·本黑·道都知道本家的負責人已經換掉了,源稚生瞬間變成視線的焦點。大部分人都會爭先恐後地獻媚於他,但也有人會試圖傷害他,猛鬼衆的餘dǎng更會把他看作最大的敵人,而源稚生的保鏢隊伍只有櫻一個人,還兼特別助理。大家長的特別助理是個很高的職位,在歷·史上這個職位從未由一個殺·手出身的幹部來擔任,但源稚生堅持這麼做,任何反對都沒有效果。
有人說源稚生任人唯親,但櫻心裡清楚,這只是源稚生的性格問題,他跟這個黑·道家族格格不入。他受過各種訓練以便有朝一日繼承大家長的職位,但多年來他始終都是一個遊離在家族邊緣的斬鬼人,他只跟少數幾個人溝通,並無能力掌控整個日·本黑·道。就這樣一個人,現在卻決定要承擔起大家長的責任。櫻不知道昨夜源稚生和橘政宗去了哪裡,只覺得那一夜後源稚生像是變了一個人。
源稚生坐在慘白的天空下,眺望着洶涌而來的積雨雲,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蒼白如
紙的狀態。他已經連續三天沒休息了。
“還沒有繪梨衣的消息麼?”源稚生問。
“暫時沒有,不過這世上沒有人能傷害她,請您放心,我們會繼續搜索。
“你知道麼?這是她第十二次嘗試離家出走,前十一次中最長的出走記錄是兩個小時。”源稚生低聲說。
“看起來她真的是很討厭呆在家裡。”櫻說。
“有一次她趁着體檢的機會偷偷地跑出了家,也是出動所有人滿城找她。最後是我在一個街口以外的紅綠燈下找到了她,她對着空無一人的街道流眼淚。那時她還沒有現在這麼高,我從背後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她寫字給我看,說:世界好大。
“雖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還是固執地想到外面去。”櫻說。
“是啊,那個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就會流着眼淚不知道往哪邊走的女孩,現在居然已經46個小時都沒有回家了。”源稚生說,“我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麻木了,漸漸地沒有那麼着急了。也許女孩子長大了就總是要出遠門的,誰也不想作爲別人的武器過一輩子……把懸·紅·金額提高到30億日·圓,在電視臺和電臺播尋·人啓事,去警·視·廳·報·警。”
“是……要下雨了,我們還是回去吧。”櫻輕聲說。
“我就是在等着雨落下來,這樣我反而覺得能放鬆一點點。”源稚生說,“你先回去休息吧,別擔心,這座城市裡能殺死我的人不多。”
櫻靜靜地站在他背後,沒有移動。
“怎麼?有事要問我?”源稚生給自己斟上一杯山崎威士忌,酒也是能夠讓他略微放鬆的東西。
“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真的能殺死神麼?”櫻緩緩地問。
源稚生一怔:“爲什麼忽然想起問這個?”
“從既往的屠龍案例來看,能對龍王級目標產生致命傷害的往往不是科學能解釋的東西,比如昂熱校長那柄來歷不明的折刀,還有號稱由青銅與火之王親手製造的鍊金武器‘七宗罪’。只有愷撒·加圖索曾用暴風魚雷殺死過龍王,那確實是人類製造的武器,但那個屠龍案例疑問重重,最終也沒能找到龍王諾頓的骸骨。”櫻說,“即便按照神話中所說的,水銀也只是讓八岐大蛇變得虛弱,最終殺死它的是須左之男命手中的天羽羽斬,那也是超乎人類理解的武器。”
源稚生沉默了許久:“你比我想得還聰明。’’
“但你還是同意了這個方案。”
“是的,如你所說能對龍王級目標造成致命傷害的從來都是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所謂混血種,就是用龍族的力量去滅殺龍族的一羣人。傳說中的天羽羽斬早已消失了,我們甚至無法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水銀和鋁熱劑能否代替天羽羽斬,我不知道:但我們手中仍有其他的武器可以使用,如果宮本家主的計劃失敗,該跳進紅井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已經猜到了。”櫻輕聲說。
“我的出現會讓神很興奮吧?我們都是神給自己準備的食物,我的血液裡有它想要的東西,高純度的龍族基因。它想吃我,那麼很好,就把鋁熱劑燃燒彈跟5000噸水銀一起吃下去吧。”
“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如果我也失敗了,就只有把繪梨衣扔進那口井了。”源稚生幽幽地說,“她是我們最終的武器,如果她也失敗了,那麼世界上再也沒有能制服神的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繪梨衣小姐其實是個鬼,對吧?”
“是的,她是鬼,有史以來最強的鬼。她的言靈‘審判’是現今人類所能掌握的最強言靈,家族需要她的能力。她被作力武器來養育,隨時準備犧牲掉。”
“難怪一直以來您和政宗先生都對繪梨衣小姐那麼關心。”
“那種關心是很虛僞的,就像武士擦拭佩刀,是當武士需要揮刀來殺敵的時候,即使刀會被砍斷也不得不出鞘。”
“是啊,如果想看雨的話,我去給你拿一把雨傘。”
“聽到這樣殘酷的真相,不想發表什麼意見麼?說我卑鄙殘忍什麼的?”源稚生倒是有些好奇。
知道了聳人聽聞的幕後消息,可櫻既不驚訝也不惶恐,神色淡淡的。好像她就是想問幾個問題,如願得到了答案,沒什麼出乎意料的。
“沒覺得,我們都是武器,揮斷了就揮斷了,再拔出下一把來,你是把自己也看作武器吧?”櫻頓了頓,“大家都是兇器,同病相憐就好了。我去拿傘了。”
“如果這件事順利地解決,我想去法國的蒙塔利維過一陣子,那是個很小的海濱城市,離馬賽不遠,是個放鬆的好地方。”源稚生仍舊望着遠方的雲層,“想不想一起去休個假?”
這句話脫口而出,似乎沒有經過大腦。夜叉、烏鴉和櫻都知道他對擔任大家長興趣索然,一直都想離開這個國家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源稚生從未跟他們講自己的目的地是蒙塔利維,他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去了哪裡,這樣才能擺脫日·本黑·道,完全以另一個人的面目出現。他走之後櫻會負責管理他的財產,賺的錢足夠夜叉和烏鴉混日子,大家從此天各一方,源稚生從未想過要帶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走……可櫻說“大家都是兇器,同病相憐就好了”的時候,他心裡微微一動,便如沉寂的琴絃被撥動,浮灰飛揚起來。
夜叉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又不懂法語,也許應該帶個漂亮女人。如果是他和櫻的話,會坐在海邊很久很久都不說話吧?只是看海和互相塗防曬油。
“榮幸之至。”櫻說。
雨終於落了下來,源稚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櫻舉着傘跪坐在一旁。